30 陳年

第30章 陳年

司徒厭惱羞成怒:“我不要了!”

她蹬蹬又要往前走。

沈墨卿捏了捏眉心, 大抵明白跟司徒厭講道理才是毫無道理的事情了。

她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握住了少女的肩膀, 把她別過來,低頭吻了上去。

她的唇很軟,沈墨卿感覺自己像在吻一片正在墜落的花瓣。

司徒厭:“!!”

她本想抵抗,或者拒絕,她絕 不想叫沈墨卿稱心順意,她跟她在一起, 跟她談戀愛,就是抱着這樣的壞心思的——

可是她的吻又輕又溫柔,飽含着一種隐忍的克制,她的臉下颌線線條分明,睫毛也很長, 她對外總是冷着一張臉,可有時候——也就是這種時候, 會顯得有些溫柔。

一種讓人沉溺,無法拒絕的溫柔。

司徒厭回過神來的時候, 這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已經結束了。

沈墨卿低垂着眼睛, 看着她,輕聲說:“不要讨厭我,好嗎。”

其實她剛剛說了很多話, 該說的, 不該說的,都說了很多, 但說來說去, 她真正的訴求,就這樣簡單而已。

司徒厭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 她漲紅了臉,想起來什麽似的,一下推開了她,“……”

但她也沒有走了,她就這樣站在原地,咬着唇看着沈墨卿,她好像是第一次陷入這樣的境況,有點不知所措似的。

就好像一個從來離家出走就走了的孩子,想過家人會到處找她,叫她的名字,但要是找不到了,就算了。

當然也不是真的算了,只是會報警,或者怎樣,他們并不會做沒有意義的堅持——又或者找到了,也只會拽着衣領把人拽回去,大聲、尖銳地斥責她,說她不該離家出走,不該叫人擔心,或者這樣,那樣。

而不會上來就吻她,然後好像有點脆弱,有點難過地跟她說——

“不要讨厭我,好嗎。”

就好像,就好像司徒厭讨厭沈墨卿,還是喜歡沈墨卿。

對沈墨卿而言,真的很重要那樣。

司徒厭有點猶豫,不确定似地問:“你……”

過會,她小聲說:“你這樣,是在挽留我嗎。”

沈墨卿點點頭:“嗯。”

“可是我說我讨厭你。”司徒厭說:“我說我會和你分手……”

“我說這些,你不是——你不生氣嗎。”

沈墨卿閉了閉眼,抿緊唇,半晌,她睜開眼,看着司徒厭,很平靜地說:“我很生氣。”

“但是,你會說想和我分手的話,那我也會說——”

沈墨卿:“不要讨厭我。”

沈墨卿輕聲說:“也不要和我分手,好嗎。”

司徒厭的心跳快了一些,但她還是站在原地沒動,腳尖踢着地上的小石頭,努力擺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板着臉,鐵石心腸一樣:“可是你嫌棄我,嫌棄我——洗澡濕噠噠的出來。”

“我沒有嫌棄你。”沈墨卿說:“我只是……”

她試圖找一個聽起來不太像嫌棄的替代詞,但思索半天,無果,一擡頭,看見司徒厭正瞅着她,一見沈墨卿看她,立刻把視線挪開了,好像她根本不在乎沈墨卿是不是真的嫌棄她一樣。

沈墨卿頓了頓,忽然就找到了那個合适的詞:“我只是,不習慣。”

沈墨卿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在這裏,自己處理所有的事情。”

她說:“我有點不太習慣一段……”

——一段親密關系。

司徒厭賭氣說:“那你以後也不用習慣了。”

司徒厭:“我會走掉,和你分手,再也不回來了,你以後再也不用忍耐我了。”

沈墨卿耐心地重申:“我沒有忍耐你,我只是不習慣——”

她察覺司徒厭的眼神,話到喉嚨拐了個彎,委婉說:“以後會習慣。”

司徒厭還是不滿意,盡管這全然都是她自己的錯,她擡着下巴,像個高傲的小兔子:“你挽留我,我就要留下嗎。”

沈墨卿重複說:“不要走。”

司徒厭:“就算你這樣講……我也要考慮一下……”

她這樣嘟囔着說着,故意板着一張臉,好像真的在考慮着,到底要不要做這個對她來講一點也不劃算,好像要傾家蕩産一樣的壞買賣。然後她考慮了一會兒,說:“那你不許再說我了。”

“不說了。”

司徒厭又得寸進尺:“我沒有做錯事。”

“嗯,你沒有。”

沈墨卿看見她一直在踢小石子,那塊小地方都塊被她踢出個坑來了,然後司徒厭哼了一聲,說:“好吧。”

司徒厭說:“你既然都這樣誠心誠意的講了,那我就勉為其難的,不跟你分手好了。”

她把手伸出來,下巴還擡着,就像勉為其難原諒了騎士的小公主那樣。

沈墨卿握住了她的手,就這樣把離家出走的壞脾氣小公主,又領回了家。

*

司徒厭本來覺得這件事差不多就這樣過去了吧,但到晚上發現事情好像并非如此。

她紅着臉,抱着沈墨卿的脖頸,眼睛有點潮濕,喘着氣,“什麽時候休息啊……”

沈墨卿吻着她的耳朵,語氣溫柔:“再等一會兒好嗎。”

……

這個夜晚有點漫長。

司徒厭被沈墨卿抱着洗完了澡,有點困倦地趴在抱枕上,她藍色的長頭發被女人拿着吹風機呼呼吹着。

她不自覺地就靠在了沈墨卿身上。

“卿卿……”她嘟囔地叫着,“好暖和……”

沈墨卿頓了頓,把她的長發順下來,她低下頭,輕輕啄吻她的側臉,烏黑的長發瀑布般落在她身上,黑與藍在即将到來的黎明中糾纏。

司徒厭仰起了頭。

沈墨卿低頭,在吹風機嗡嗡的聲音中,看到了她濕漉漉望過來的眼睛。

她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睡着了。

沈墨卿給她吹幹了頭發,把她抱到床上,抱起來的時候,她頓了頓,她發現她太輕了。

司徒厭人很瘦,沈墨卿知道為什麽,因為她挑食,不愛吃飯。

……

司徒厭做夢了。

她夢到她原來是個山村裏的灰姑娘。有一只可愛的t小狗。

後來因緣際會,她變成了一個小公主,她的媽媽特別愛她,讓她穿最昂貴的裙子,戴最貴的珠寶。

她特別高興,因為她也有了很多錢,可以買很多喜歡的東西。

于是她就去了一條很繁華熱鬧的商業街,那裏有個玩具店,櫥窗裏放着很多可愛又漂亮的毛絨兔子,它們并不貴,但每一個都有其可愛之處,她早就喜歡了,可是喜歡的時候沒有很多錢,但現在她有錢了,就把兔子全部買了下來。

她興奮地把它們帶回了家。

可是媽媽卻并不高興。

媽媽說那太便宜了,是壞兔子。

只有窮人家的孩子才會買這樣的壞兔子!

她很難過,要哭出來,媽媽忽然變了,她變得歇斯底裏起來,她扇了她一巴掌,罵道:“果然是被窮鄉僻壤的蠻子教大的野孩子,沒有一點教養!”

她吓壞了,連哭都不敢了,只在原地發抖。

但媽媽忽然又變了,怔怔似的,忽然用力抱住了她,痛哭了起來,她哭得那樣傷心欲絕,幾近肝腸寸斷,病态地重複着喃喃,“對不起,對不起媽媽錯了,媽媽錯了,我們厭厭不是沒有教養的窮孩子了,是最漂亮的大小姐——媽媽錯了,媽媽又犯病了,對不起,媽媽不該打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巴掌很疼,她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她不懂她只是買了一些她覺得很可愛的兔子,媽媽為什麽要這樣生氣。

她不知道媽媽為什麽要哭,也不知道做什麽才可以向媽媽表達"原諒",她只好用袖子笨拙地擦幹媽媽的眼淚,她試圖向媽媽解釋那些兔子的可愛之處:“媽媽,那些壞兔子、沒有很壞,它們……”

她解釋不出來,只好有點蒼白,有點羸弱地說,“我、我很喜歡……”

可是媽媽忽然着魔了似的,把她拽到了垃圾桶前,把她買的那些廉價兔子拿出來,一個一個,仔細地挑剔着它們的錯處。

“這個眼睛歪了,這裏脫線了,這個做工特別廉價,這裏面都是黑心棉……”

它們并不是很貴的兔子玩偶,所以總能有這樣那樣的不好。

現在,它們被女人用剪刀,仔仔細細地剝開廉價的可愛皮囊,拆出了脆弱的塑料骨架,挖出了只有成年人才能理解的黑心血肉,它們支離破碎地橫陳在那裏,滿身缺陷,處處瑕疵。

媽媽尖刻地問她:“哪裏好?!”

這一刻,司徒厭忽然感覺自己剝離了出來,她變成了第三視角,看着那個可憐的小女孩站在原地,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她看着那些骨肉橫陳、惹人生厭的兔子,果真講不出它們的半點好處了。

“它們不好!!!”女人忽然歇斯底裏起來:“它們沒有哪處很好!!!”

她看着媽媽在滿地兔子的血肉屍骨中跪下來,眼珠子病态的顫抖着,她緊緊地抓着小女孩的肩膀,滿臉淚痕和期待,喃喃自語般說:“厭厭,厭厭,我們不喜歡它了,不喜歡它了,好不好。”

“媽媽給你買新的……買最好的……”

……

後來,小女孩确實拿到了很多兔子。

它們皮毛柔軟純白,眼睛是黑漆漆的珍珠,各個臉型都很完美可愛,姿态各異,它們是由頂尖玩偶設計師為她親自設計的,每一個都是手工訂制,實在價值連城的完美。

小女孩實在應該喜歡它們。

實在應該在媽媽溫柔問她:“厭厭喜歡它們,對不對?”——的時候,面帶喜色,開開心心點頭,說:“是的。”

是的,她喜歡它們。

是這樣的,是這麽回事。

但被打扮成小公主的女孩沒有笑,也沒有講話。

……

小女孩似乎沒辦法忘記那些兔子。

因為後面的夢裏,不管是過生日,還是參加夏令營,司徒厭都能看到那個小女孩在發呆,然後整個夢境像破碎一樣,閃現着一個垃圾桶——

那些可愛的兔子,亂七八糟的堆在一起,如此支離破碎地待在裏面。

它們如此狼狽,狼狽到無論如何,都無法再令司徒厭想起它們的可愛之處了。

……

那天,漂亮的小公主被媽媽牽着手往外走。

房間的燈被啪嗒關上,小公主忍不住回頭。

那是個有着明月的夜晚,柔而清冷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兔子黑扣子做成的眼珠反射着微光,在沒有盡頭的深夜裏,像閃光的星星,也像一滴眼淚。

也許她不該帶它們回家的。

小公主想。

如果她不愛它們,它們就還是櫥窗裏,雖然不完美,但依然漂亮的兔子。

至少,它們不會是惹人生厭的垃圾。

Love is pain.

愛到最後,都要這樣兩看相厭,最後分離。

*

司徒厭睡了一會兒,又朦朦胧胧的醒了,沈墨卿要去換衣服,她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沈墨卿一頓,她回頭看她。

司徒厭慢慢睜開眼睛:“為什麽呢。”

她的話帶着困意,輕得像一聲呓語。

沈墨卿:“什麽。”

“……都……走了……”

司徒厭喃喃着,她說話的時候已經沒再看沈墨卿了,她好像已經半入了夢,眼睛沉沉的,只是聲音發自靈魂,帶着些沉甸甸的重量,還有點傷心。

她好像做了一個非常傷心的夢。

她又說,“都走了。”

沈墨卿頓了頓,握住了她的手指,輕聲問:“什麽走了。”

司徒厭瞳孔還有點朦胧的、無意識的泛空,注視着沈墨卿,喃喃:“我喜歡的……”

“都會走的,是嗎……”

司徒厭不太明白。

美好的東西,怎麽總是那樣短暫,那樣不長久?

那一刻,沈墨卿握着她的手指驟然顫抖了一下,像一場痛心疾首的過電。

她的心髒仿佛被什麽東西擰緊,擰得太緊了,以至于深藏四肢百骸,連着心髒的筋條都在抽搐,顫抖。

原來她是記得的。

那些流逝的陳年,像一道隐而不發的疤,落在翠翠的靈魂上,它不再流血,也不再流淚,只教人記得久處有濃情,深愛不長久。

一字一字,如此刻骨銘心。

沈墨卿慢慢地摸着她長長的頭發,說:“不會走。我……”

她承諾似的,沙啞着說:“不會再走的。”

“你喜歡的,全部都會在你身邊。”

沈墨卿重複着,像在重複一句遲來的誓言:“永遠在你身邊。”

司徒厭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大抵是有點太困倦了,又模糊閉上了眼睛。

那長長的,密集的睫毛鋪在眼睑處,婉轉,彎翹,有如那些流逝不歸的燦爛春年。

沈墨卿撫着她細膩的掌紋,慢慢與她十指相扣。

她總是有很多,很多,沒有答案的問題。

比如是要繼續進行自己的事業,還是要接手家裏的公司;比如晚飯要自己做,還是随意打發;比如未來要留在國內,還是去國外發展,她有時候做自己想做的,有時候會選擇利益至上,有時候又随波逐流。

因為,其實怎樣都無所謂。

只要她是沈家的獨女,只要她在光環裏,她做什麽、怎樣做,都是那樣的光芒萬丈。

她像穿戴着自己舞臺劇角色的蹩腳演員,她摸不清這個角色,到底應當在何時何地表現出何種她應有的喜,怒,哀,樂。

又應當在何時何地,做出她應當做的事。

但她站在光芒之下。

因為臺下的人們,只會用烏黑的眼睛逐光——

光裏的是人,是鬼,是蜥蜴,還是飛螢,都沒有關系。

所以,沈墨卿朦胧,模糊,甚至是融化,也沒有關系。

沈墨卿不需要看清自己,也不用給每個問題找到答案,沈墨卿只需要繼續站在光裏,就能所向披靡。

但很奇怪。

關于司徒厭的每一個問題,沈墨卿都可以在心中,找到不太标準,但絕對清晰的答案。

比如,不要分手。

比如,不要被讨厭。

比如,要一個吻。

再比如。

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司徒厭只要睜開眼睛。

那一刻的沈墨卿。

就能清晰的,在司徒厭的眼睛裏,看見屬于她自己的欲,,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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