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052
第52章 052
052
邺城, 東宮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厚重的積雪雲層堆積如山,随時會有一場大雪落下。
宮人們裹緊衣領, 行走在寒風中, 唯有一襲玄色官袍的男子逆着衆人,緩緩步至寝宮大門前。
“項大人。”景福朝他行禮, 暗暗瞥了一眼昏暗的內殿,嘆氣道,“陛下已在太子殿下的榻前, 守了七天七夜了。”
“今日,是南照王女離京的日子。”景福搖頭,“誰曾想太子殿下竟出了這樣的大事……”
太子殿下出事的當晚, 陛下便封鎖了消息。所有在暖房附近巡邏的守衛, 以及照料暖房花卉的宮人, 全被抓起來投入明鏡司, 嚴刑逼問, 卻未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太子從高處跌落, 昏厥不醒, 似乎只是一場意外。
太醫院衆位太醫聯合會診,通宵達旦,個個噤若寒蟬, 只道是太子殿下傷勢極重, 無力回天。
還是欽天監項微與為天子進言——南照有聖藥,活死人,肉白骨, 定可挽救儲君性命。
是夜,陛下連降數道旨意, 急派使臣趕赴南照,快馬加鞭,晝夜不休,以無數奇珍異寶,向南照王求取聖藥。
項微與步入內殿,跪于龍袍男人身前,呈上一物:
“陛下,這是蘇将軍的信。”
蘇将軍,便是蘇倦飛。
因他生母是南照苗醫,生父又曾是神威将軍麾下将領,其不僅通兵事更精通南照語言,所以派他前往南照求取聖藥。
男人眼下有淡淡的烏青,明顯數夜未眠,他啓開封漆,快速将信展開,手指摩挲紙頁發出沙沙聲響。
東宮內侍悄悄往床榻看了一眼。
那裏一片安靜,只隐約得見一個幼小稚弱的身子,蒼白的小手不知何時被人放入了一個錦囊。
手指顏色慘白,愈發顯得那錦囊鮮紅滴血,其上金線所繡紋路璀璨流華,栩栩如生,是難得一見的工藝品。
這錦囊正是陛下送給太子的生辰禮物。
太子剛學會說話的那會兒,天天哭着鬧着要找母妃,陛下為哄殿下開心,便送來了這個錦囊。
錦囊裏面,加入一些香料做成了香囊,散發出淡淡的桃花香氣。
陛下告訴太子,這是母妃的味道。
小太子深信不疑,每晚都會握着香囊,聞着裏面的桃花香氣入睡。
“陛下……?”
燭光搖曳,映照出皇帝緊鎖的眉頭和陰沉的面容。
他捏着信紙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随着字跡映入眼簾,謝不歸呼吸變得急促,黑眸中閃過一絲不可遏制的怒火。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信紙被他狠狠地揉成一團。
那團信紙如同被抛棄的廢物,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圍的侍從們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
唯有項微與不懼帝王怒火,撿起那皺巴巴的信紙,耐心展開,一目十行看完。
信上說,蘇倦飛帶去的使臣團甫一踏入南照境內,便遭到了暗殺。
随從兵士,無一生還。
金銀珠寶,劫掠一空。
只有蘇倦飛一人死裏逃生。
“看來南照不會同意與我們做交易了。”項微與淡淡道。
一旁被召來議事的公孫羽聞言,橫眉倒豎,滿臉通紅,礙于太子傷重,不得不壓抑着激動憤怒,低聲道:
“陛下,太子乃國之基石,安危關乎國運。今太子病重,唯有聖藥可救,然聖藥為南照所據,我等便以寶物相求,奈何南蠻子竟敢如此挑釁,實在不把大魏放在眼裏!兩年前,他們害我官員,百姓至今懷恨,今竟不願交換聖藥,殺人奪寶,此乃對大魏之辱,亦是對太子性命之輕!”
公孫羽滿臉決然:“俗話說先禮後兵,我等別無選擇,為救太子,為保國威,唯有發兵攻打南照,奪取聖藥。這不僅是穩固民心,亦是為大魏之未來啊陛下!”
另有一道男聲響起:“夏侯總督的死,頗有蹊跷,難保不是第三方假扮成南照之人,刺殺總督,意圖破壞兩國和平。”
刑部侍郎魏觀提出反對意見,“蘇小将軍求藥不成,使團身死,說不定也是一場陰謀!”
公孫羽斜他一眼:“兩年前,魏侍郎身在邺城,卻敢為南照人作保?難不成侍郎有那千裏眼,能看到那千裏之外的事物?”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魏觀不欲理會公孫羽的嘲諷,朝着皇帝一拜,“陛下。太子乃國之根本,聖藥關乎其命。然,兵者兇器也,一動則民受其害,百姓何辜?琴心之路即将修成,此時發兵,功虧一篑。再者,若戰事起,北涼或乘虛而入,大魏危矣。眼下當思和平之策,解此困局,保民安國,此乃吾等之責,亦是對太子與萬民之諾。”
“魏侍郎此言差矣!琴心之路再重,重得過民心所向,社稷安穩?眼下困局,唯有攻占南照,一法可解!至于北涼,和親公主已至邺城,大有修好之意,又有何懼?”
臣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誰都說服不了誰。
謝不歸微微合眼,長睫在鼻梁側投落深濃的陰影,他始終沒有表明态度,待殿內漸漸安靜,只餘香爐煙霧缭繞,男人方淡淡問了一句。
“太子還有幾天。”
所有人的心中都無比清楚,這場戰争最終能否發動,取決于這位說一不二的帝國之主的意志。
“一個月。若是一個月內拿不到聖藥,”項微與呼吸平緩,一字一句,
“太子殿下,必死無疑。”
-
自打那日悠然說要送她禮物後,芊芊就再沒見過這個雪團子。
也不知為何,連續幾晚都夢到她。
玉雪可愛的小團子,緊緊扒拉着大人的腿,怯怯躲在後邊,眼巴巴瞧着她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樣,實在招人憐愛。
芊芊每天醒來都盼着能見到這個孩子。
也不知道她要送自己什麽禮物?蝴蝶,還是點心?
她可是連唱什麽歌都想好了呢,私底下還偷偷練習了幾遍。
只是這幾日似乎發生了什麽大事,連那一擺駕行宮,必來騷擾她的謝不歸都沒露半個人影,匆匆回宮去了。
至于是什麽事,芊芊并不知曉。
一直沒見到小雪團子,和對方的禮物,芊芊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到了離京這一天,她起了個大早,窗外暖風陣陣,陽光明媚,竟是個大晴日。
內侍一聲唱喏:“陛下駕到!”
男人白衣金冠,逆光而來,卻不進來,而是立在門檻那仔細将她打量着,光線勾勒着他高大挺拔的輪廓。
芊芊蜷曲的長睫一顫,知道這一刻,是真正的訣別了。
“臣女手藝不好,就不給陛下沏茶了,”她開口打破了這片沉寂。
謝不歸明顯也不是來喝茶的。
他說:“不想見悠然嗎。”
芊芊心中一動,不過很快就垂下了眼,輕輕搖了搖頭,“不見了。”
不見,亦不念。
謝不歸呼吸愈發輕了,站在那将她淡淡地望着,知道她一向是整潔有序的,此刻也是如此,女子臉龐白皙,山眉水眼,未盤髻,一頭烏黑的秀發只用發帶束起,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
微眯着眼,眼下卧蠶彎出流暢的弧度,身後是細心整理的行囊,無一不透出她歸家的決心。
窗外照進來的日光是暖的,這一刻,他卻覺得身上發寒。
“馬車已在宮外備好,王女請。”一名宮娥恭敬地說。
芊芊點頭,拿起包袱便走了出去,男人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後。他們走了一段路。
身旁人似乎有什麽心事,一直不曾開口,都不像他了,忽然,芊芊停下腳步。
“陛下。”
他垂眸看她的發,她頭發不是純黑,陽光曬着的時候會泛出點深棕顏色,“嗯。”
“我聽悠然說,你待她很好,她很喜歡你這個父皇,”
隐隐感覺男人氣壓有些低,芊芊也能猜到是什麽原因,她掐住掌心,終于是說了心裏話,“如果有的選,我也不想離開你們,抛下我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
“但我必須去做一些事情,一些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悠然……是個很好的孩子。你把她教得很好。有禮貌,有愛心,也很……讨人喜歡,”芊芊笑着,“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受傷,被人欺負。”
他莫名一頓,“嗯。”
“最是無情帝王家,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盡可能地給予她全部的愛。”
“嗯。”
“還有,當心屠曉菁。”芊芊皺了下眉,壓低了聲音說,“若你願意,便從世家之中選一賢良淑德的女子為後。既能輔佐你,又不介意悠然的出身。”
“但北涼的公主,并不适合成為皇後。”她忽而輕笑,“罷了我說這麽多做什麽……這些事你比我拎得清。”
這一次他沒有應下。
所思在遠道,憂傷以終老。
芊芊心中莫名閃出這麽一句詩來,行過最後一段路,看着那敞開的宮門,陽光灑在路面上,金光點點,就在即将跨出宮門的一瞬,後頸忽然一涼。
這兩年的訓練已經讓她對危機有了極強的感知力。
立刻側身一避。
“你?!”她沒想到謝不歸會突然攻擊她,瞳孔驟然緊縮,在他逼近時險險轉身,一記迅猛的掃腿直逼他的下盤。
他身如鬼魅,避開了攻擊,同時一記重拳直擊她的肩頭。
芊芊側身躲過,反手一掌擊向他的胸口。
他不退反進,一記肘擊迎上,他們的身體在空中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芊芊手握成拳直擊他的面門。他迅速側頭躲過,同時一記低掃腿試圖擊倒她。
她輕盈地躍起,避開了這一擊,但他的動作總是快她一步,一記上勾拳緊随其後。
在空中,她無法完全避開,被擊中了下巴,身體微微後仰。
他抓住機會,迅速上前,一記擒拿手精準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試圖掙脫,男人強悍的力量讓她無法動彈。
芊芊愈發覺得古怪,“你到底想幹什麽?”掙紮着,卻反而被他抓得更緊,在她的皮膚上勒出紅痕。
驚羽衛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明明他可以讓這些人來抓她,卻偏要自己來親身上陣?
謝不歸黑眸中閃過一絲情緒,快得難以捕捉,他低聲說:
“我不能讓你走。”
緊接着,她感到手腕一重,“咔噠”一聲,低頭,她看到兩個半圓形的環,通過鉸鏈連接在一起,正緊緊鎖住她的手腕。
鐐铐,還是純金的。
大概是他這樣的手段多太多了,她已不再憤怒,額頭滲出細汗,冷冷地盯着他,就連質問都懶得質問一句了。
誰知謝不歸突然上前,攬住她的肩背,将她抱向他寬闊的胸膛,只是這個擁抱非常的短暫,一觸即分,她甚至腿只擡起一半,都沒來得及發揮出斷子絕孫的威力。
“帶下去看管好。”
随後,他轉身,腰間環佩叮響,大步跨出宮門,芊芊則被兩個驚羽衛扣住肩膀,眼睜睜看着兩扇宮門在眼前緩緩地合上。
……
“驚羽衛聽令!”
“是!”
“你們都是朕最忠誠的戰士。”皇帝已披上戰袍,目光如炬,掃視在場的驚羽衛,他們每一個都是他親手提拔,擢選出來的護衛,單膝跪地,神情肅穆。
“今日,朕将禦駕親征,攻打南照。”
“無論戰況如何,爾等需确保宮內之人安然無恙。”
“若朕不幸戰敗,身隕之後,爾等務必牢記,不惜一切代價,護送此間主人,前往絕對安全之地。漁樵江渚也好,另作婚配也罷,護她一生一世,不容有失。”
“屬下遵旨。”驚羽衛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不歸翻身上馬,精鋼铠甲在陽光下閃出淩冽寒光。
離去前,他最後深深地望了行宮一眼。
就這樣恨着吧。
活着,就好。
倘若我贏了——
你我,糾纏一生。
……
手腕上的鐐铐冰冷而沉重,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會發出金屬碰撞聲。
目光在屋內游移,試圖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卻一無所獲。
她坐在地上,向後靠着床榻,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呼出。
就在這時,門開了,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芊芊擡起頭,看到一人擎着燈燭,戴着兜帽,站在門口。
燭火勾勒出他的輪廓,膚色潔白,眉上點紅,長長罩袍下,玄色衣擺被風吹得微揚。
“王女。”
“你還有臉來見我。”
項微與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在尋找合适的言辭。
須臾,他低聲說道:
“小臣是來向王女請教的。”
芊芊直視着項微與,看着他緩緩步來,在她半步遠處蹲下,從腰間取下什麽,閃爍銀光。
“告訴我,”項微與說,“你是如何煉制出蠱種的?”
那是一個純銀的葫蘆,比她當初用的那個大了一些,還镌刻了古怪的紋路。
項微與低聲說:“我遵循古法,将一百種不同的毒蟲一一放入其中,卻始終不能獲得我想要的東西,”
說着他緩緩擰開葫蘆的塞子。
窸窣聲響,一只牙尖嘴利的甲蟲從中爬了出來。
這只甲蟲體型碩大,殼甲堅硬,閃爍着金屬般的光澤。
然而吸引芊芊的是,甲蟲那強壯有力的下颚,隐約可見尖銳異常的牙齒,宛若精心打磨的利刃。
讓人不由得相信,這只小東西能夠輕易地撕裂任何阻擋在它面前的物體。
無論是皮革,
還是金屬。
“蠱種……”芊芊忽然咳嗽了一聲,聲音中帶着一絲痛苦和虛弱。
“要用……”
項微與立刻向前傾身,試圖捕捉她說的每一個字,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芊芊的嘴唇上,忽略了周圍的一切。
猝不及防,腹部一陣劇痛,項微與一聲慘叫,踉跄地摔倒在地,他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滴落,看到自己的腹部趴着一只黑色甲蟲,他強忍劇痛,抓起來狠狠往牆上一扔。
“可惜。”
甲蟲摔了個四腳朝天,它的背上有一層薄薄豔紅,芊芊指尖開了道口子,正放進唇裏吮着。
秋水明眸斜睨着項微與,她方才在甲蟲背上劃破指尖,用血操控了甲蟲,令其活活撕下了他肚子上的一塊肉,可惜沒來得及鑽進他肚子裏,讓他嘗一嘗五髒六腑化為爛肉的痛苦。
“唔!”項微與捂着腹部的手掌不斷溢出鮮紅,強烈的痛楚讓他汗流不止,他看着芊芊召回那只甲蟲,靠近束縛她的鎖鏈,它張開了那對強而有力的下颚,精準地咬住了鎖鏈的一環,咬合力驚人,不斷施加壓力,很快,鎖鏈的一環被甲蟲的利齒徹底咬斷。
“很快南照就會覆滅,你即便回去又有什麽用。”
芊芊猝然握緊了手:“你在說什麽。”
“陛下已經下達了攻打南照的指令,想必王師已經出城,不日便會抵達桂城。”
桂城,正是南照與大魏的交界。
芊芊豁然起身,那只甲蟲似被吓到,啃咬鎖鏈的速度都變慢了。
項微與疼得滿頭大汗,卻依舊是那副死人般平靜的臉色,“他既然違背盟約,把你關在這裏,囚.禁你一輩子,發兵攻打你的母國又有什麽稀奇。陛下經天緯地,注定成就千秋偉業,名垂青史。”
“你也知道神威将軍何許人也,他手上多少人命,他是天生的将領,是真正的戰争兵器,你真相信他永不進犯的承諾嗎,不知是天真還是愚蠢啊王女。”
鎖鏈斷裂的瞬間,發出了更加響亮的聲音,甲蟲爬開,純金鎖鏈的殘骸靜靜地躺在地上,芊芊根本不想理會他,往外而去。
突然。
“王女,你想知道,春秋齊女的真相嗎?”
芊芊驀地回頭,又驚又疑。
既然能準确說出春秋齊女這個名稱,說明他根本就對蠱種了如指掌!
那他方才還想要從她這裏獲得煉制方法?
難道他的目的并非蠱種,而是——帶來那只甲蟲,幫助她解開鐐铐?
他似乎在極有目的地,引導她做出下一個選擇,這種被人推動的感覺讓芊芊感到極其的不悅,但她也清楚,如若謝不歸發兵攻打南照,她的下一個目的地必然是戰場。
項微與動着嘴唇,那每一個字拆開她都能理解,可合在一起卻讓她心頭一震,芊芊不自禁後退了兩步。
不,不可能!這怎麽可能?!
但她又能隐隐感覺到,項微與沒有騙她。
-
尖銳的石片劃破手腕,鮮血落在地面上,發出微弱的滴答聲。
很快,一種細微而密集的聲音開始在四周響起,那是無數毒蟲爬行時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毒蟲們被她的血吸引,從四面八方湧來。
它們爬過石縫,爬過地面,以芊芊為中心迅速聚集,裏面竟然有絨球。
倒真是意外之喜!
芊芊立刻蹲下,絨球顯然認出主人,撒着八條小細腿便朝着她掌心爬去,鑽進她的衣袖之中。
巡夜的驚羽衛們察覺到異樣的動靜,他們互看一眼,試圖弄清聲音來源,但當他們看到那些毒蟲時,為時已晚。
“咚!”“咚!”“咚!”
這些素日裏以一敵十的驚羽衛,被不起眼的毒蟲咬傷,一個接一個倒下,昏厥過去。
放倒他們後,一名玄色道袍,戴着兜帽的女子,快步走過滿地的驚羽衛和一片狼藉,很快找到了馬廄,迅速挑選了一匹最為矯健的駿馬,纖手輕撫過雪白的鬃毛。
這匹馬,倒像極了初見時,那人身騎的那匹白馬。
很快這記憶被她從心頭抹去,芊芊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猶豫,她一手握着缰繩,一手則捏着從項微與身上搜來的令牌。
随着一聲輕喝,馬兒揚蹄飛奔,蹄聲如雷,劃破了夜的寂靜。
四周的景物在視線中飛速後退,行宮的街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長。
宮門前,她壓低兜帽,亮出令牌,很快驚羽衛便放了行。
女子的身影如同疾風般掠過,待那放人的驚羽衛意識到不對時,她已策馬而去,融入夜色。
芊芊在心中默念。
希望來得及。
希望一切都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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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城坐落于邊境線上,城牆高聳入雲,是守護帝國疆土的堅固屏障,同時也是對鄰國無聲的震懾。
瞭望塔有那站崗的士兵,可以遠眺敵國的領土,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花了大半個月,終于在入夜時分,趕到桂城時,芊芊身上已經髒得不能看了。
遠處隐約可見如星子閃爍的火光,城牆上巡邏的士兵們手持火把,四處走動。
要進入這座處于戰争狀态的邊城絕非易事。
芊芊在距離桂城不遠處停下馬匹,仔細觀察城牆的布局和士兵的巡邏規律,尋找着可能的突破口。
片刻後,她決定利用夜色的掩護悄悄接近城牆一處較為隐蔽的角落。
那裏城牆的陰影投下一片黑暗區域,是潛行的最佳掩護。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馬,将馬匹系在一棵隐蔽的樹下,悄無聲息朝着城牆靠近。
桂城比邺城要冷上許多,接連下了十幾天的大雪,地面上的雪層厚實而均勻,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她動作輕盈而迅速,如同夜行的貓,終于來到城牆腳下,發現了一處破損的城牆段。
那裏有一塊石頭松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縫隙。
她深吸一口氣,趴下來鑽進了那個縫隙。
縫隙狹窄曲折,但她憑借着身子的纖瘦和柔韌,一點點擠了進去。
城牆內的景象迅速展現在眼前。
成功了。
進入城內,她不敢停留,城裏顯然是處于戒嚴的狀态,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她身形極快地避開巡邏的士兵,穿行在狹窄的巷道,尋找合适的藏身之處。
忽然,一隊巡邏的士兵出現在了巷道的盡頭,他們手持火把,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四周。
芊芊迅速藏進一個陰暗的角落,捂住嘴,避免發出聲音。
“長官,有動靜。”
一名士兵快步走向了芊芊藏身的竹筐。
他用手中的長矛輕輕撥開蓋子,卻被什麽咬了一口,驟然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啊!”
“抓住她!”
士兵們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包圍住她。
但很快他們發現這個可疑人物極為靈活,像是泥鳅一般滑不溜手,也不知道身上攜帶了什麽毒物,一靠近她便會渾身麻痹,倒地不起。
就在這時,一名士兵突然從側面沖出,将她撲倒在地。
芊芊被重重地壓在地上,她試圖反抗,但對方的力量讓她無法動彈。
……
“公孫大人。抓住一個細作。敢問大人如何處置?”
“推出去砍了。”公孫羽漫不經心揮揮手,喝了一口茶。
“不,你們不能殺我。”
細作擡起一張髒兮兮的小臉,眼眸極亮,嘴唇極紅。
公孫羽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大驚失色:“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報——”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騷動。一名士兵急匆匆地進入帳內:
“公孫大人!敵軍已包圍全城,随時都會發起猛烈的攻勢!”
“什麽?”
公孫羽臉色由白轉青。
祝拂雪是怎麽做到的?上半夜安然無事,下半夜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調兵遣将。
甚至——将整座城圍了起來!
“那位還在城中……”他身旁幕僚眉頭緊皺。
“陛下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後果不堪設想。”
公孫羽緊握拳頭,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立刻加強城防,”他厲聲道,“确保陛下的安全是第一要務,傳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嚴防敵軍突襲!”
士兵領命,迅速行動起來。
芊芊冷眼旁觀,她知道,謝不歸在城內的消息讓這些處于劣勢的守軍更加緊張。
公孫羽忽然定定地看着芊芊。
幕僚似乎知他所想,捋着胡子道:
“想必你就是南照王女?單槍匹馬就敢夜闖桂城,真是勇氣可嘉。”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南照王族的畫像他們人手一份,認出她來也不算稀奇。
“公孫大人,此女可能是打破當前僵局的關鍵,若是将她懸挂在城牆之上,威脅那祝拂雪退兵,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若是他們不從,便以此女性命相逼。”
公孫羽緩緩開口:“你聽到了?你的命就握在我們手中,若南照不退兵,便殺了你,用他們的王女祭旗。”
“大人,你真的認為我的生死能左右這場戰争的結果嗎?你低估了我的國家,也低估了我的家人。”
公孫羽眉頭微皺,他可沒忘記兩年前,那數百人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她撤退,她的生死不重要?不可能!
“南照有着嚴格的繼承制度,而我,很遺憾,并不是那個被選中的人,”芊芊平淡地說,“不然我怎會随陛下來到邺城,整整七年,放着榮華富貴不要,與陛下做一對貧賤夫妻,吃盡苦頭,而我的親人我的母國,對我的處境不聞不問呢。”
芊芊語氣中透露出一種淡漠和無奈,暗示自己的無足輕重,“他們之所以派來使團接我,是因為想取我的血,”
“你的血?”
“沒錯,”芊芊道,“我的血……對他們有用,雖然我也不知道具體有什麽作用。”
她循循善誘:“若我當真有那麽重要,又怎會輕易便被送到大魏來做人質?南照的将軍、祭司,哪一個不比我有用,如果當初留下來做人質的是祝拂雪,或許諸位就不用這般焦頭爛額了。”
衆人一默。
“如果你真的想用我來威脅他們,恐怕只會适得其反,我的家人不會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公主而改變他們的戰略。反而可能會因為你的威脅,而發起猛烈的進攻。”
“你在試圖降低你自己的重要性,”公孫羽緩緩說道,“但我不相信你的話。”
芊芊笑了笑:“信不信由你。但想必大人比我更清楚,戰争是殘酷的,任何輕率的決定都可能帶來不可挽回的後果。”
她頓了頓,繼續說:
“而且你似乎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
“你們的皇帝陛下非常在乎我。如果你真的把我挂在城牆上的話,不用我做什麽,你們的內部首先就會發生動亂。”
原本就處于劣勢的局面将會變得更加糟糕。
公孫羽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意識到芊芊所言非虛,皇帝對這南蠻妖女的重視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兩年前他就已經見識到了,陛下因為她而放走了那些會成為重大隐患的南照使團,就連滅門這樣的大事,都能強行摁下去。
如果真的将她挂在城牆上,不僅會引發君臣間的矛盾,還可能會動搖軍心!
“你在威脅我?”公孫羽重重一拍桌案。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芊芊平靜地回答,“選擇權在你,但請三思而後行。”
女子眼神中閃爍着瑩瑩的光,仿佛在告訴公孫羽,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
公孫羽陷入沉思,他必須重新評估眼前的局勢。
半晌,他說:“老夫立過誓言,戰場之上,不殺婦孺,”實則是此女巧舌如簧,說的話真假參半,虛實難辨,讓他頗為頭疼。
公孫羽說,“既然如此,老夫只有把你交給陛下處置了。”
他從府上找來兩個婢女,給芊芊草草地擦洗一番,再帶她去見謝不歸。
皇帝的主帳就在靠近城門的地方,乃是大魏君臣為指揮作戰而設立的臨時指揮帳。
謝不歸冰雕雪塑端正而坐,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沙盤,正是兩軍交戰的情況。看到她出現在這裏,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臉色微微有些蒼白。
“你來了。”他嘆出一口氣,白霧如煙緩緩飄散,氤氲着他如詩如畫的眉眼。
謝不歸垂下眼簾,視線隐藏進濃長交錯的陰影之中,“如果王女是來勸朕退兵的,那就請回吧。”
“陛下,請聽我一言。”
芊芊舔了舔幹澀的唇瓣,緊緊盯着他說:
“我們的女兒,她是大魏和南照的孩子,她不僅姓謝,也姓祝。”
他想起來,是的,她曾提過,祝卿好。
“我希望她一切都好,我相信陛下也是這麽想的。”
“這場戰争繼續下去,無非兩種結果。要麽她的父親殺死她的舅公,要麽她的舅公殺死她的父親。這樣的真相會成為她心中永遠的陰影。她會如何看待我們,又将如何看待這個世間?”
“南照是我的故鄉,大魏也是。”
“我們身為她的父母,有責任給她一個沒有恐懼和悲傷的未來,不是嗎?戰争只會奪走這些,它不會給我們任何答案,只會留下無盡的痛苦和遺憾。”
“陛下,請您,停止這場戰争吧。”
說罷,她伏倒在地,衣袖和長發散開。
“此事并非我一人所能決定。”
他話音落下,周遭猝然一片死寂。
片刻之後,皇帝淡淡道:
“我給你一個機會,放你出城,去見你的舅舅,告訴他我的立場。但記住,我的軍隊不會輕易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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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拂雪看見是她,極是震驚:“囡囡。你怎麽在?!”
芊芊開門見山道:“舅舅,退兵吧。”
祝拂雪半晌沒有應聲。
他身側的将軍忍不住道:“王女有所不知。”
對方聲音有些發抖:“大魏皇帝的軍隊已經包圍了太和城,不能退,不能退啊!否則南照危矣,将亡國啊!”
什麽?!
耳邊突然想起那句——“我的軍隊不會輕易撤退。”
芊芊身子一晃,事情遠比她想象的嚴重得多。甚至到了糟糕透頂的地步。
簡而言之,謝不歸和舅舅,他們互相扼住了對方的咽喉,正在此僵持着,誰也不肯先退一步。
若要說劣勢,反倒是舅舅這邊的情況更加危急,畢竟他們的糧草供應,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桂城內部的儲備,早晚會消耗殆盡。
但若是退兵,誰知道謝不歸的軍隊會不會立刻攻入太和城,殺了阿母,奪取南照?
沒有人敢拍着胸脯保證,大魏皇帝并無那吞并他國的野心,放棄如此絕佳的機會。
“舅舅即刻派一支軍隊,送你離開,”祝拂雪拍了拍芊芊的肩,啞聲說,“從今往後,忘記南照的一切吧,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芊芊看到他鬓發間斑駁銀白,眼角也生了一些皺紋,想起舅舅是最愛惜自己儀表的,素來以風流倜傥自居,不過兩年不見,他就蒼老了這許多。
“舅舅,再讓我試最後一次吧。”芊芊輕聲說,“讓我回到桂城,最後勸他一勸。”
“若是勸不成呢?”祝拂雪眼露哀色,“舅舅不想讓你淪為這場戰争的棋子。囡囡,你明明有的選。”
“舅舅怎麽選,”芊芊朝他明媚一笑,“芊芊就怎麽選。”
芊芊走後,祝拂雪一人坐在孤燈前,桌上放着他心愛的佩劍。
他回想起那些年,他是如何貪圖自由,放棄了家族的責任,離開故鄉,踏上了游歷四方的旅途。
那個孩子,那個總是跟在他和夏侯祯身後,拿着一把小木劍,渴望成為像他一樣的江湖劍客的孩子。
卻死得那樣凄慘。
“是我害了他們。”
祝拂雪一聲長嘆,眼底流露出無盡的悔恨。
如果南照滅亡,他将選擇殉國,用這把劍來結束自己的痛苦,向那些因他而失去生命的人贖罪。
祝拂雪握住佩劍,指節在劍身輕輕一彈,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響。
這把劍曾是他最親密的伴侶,如今卻即将成為抹向脖子的兇器。
他擡頭,望着帳外永不停歇的風雪。
過去無法改變,但至少,他可以在此間得到一絲救贖。
-
“你回來了。很好。”
男人語聲淡漠,他披發坐在棋盤前,手拈一顆棋子款款落在那縱橫線間,緞似的烏發披垂在雙肩,似沾了清晨的雪露,有微微濕潤的痕跡。
一襲雪色素衣襯得他脖頸修長,寬肩窄腰,俊極雅極,若不是身在這戰火紛飛的戰場上,只怕要以為是個風雅的高士。
芊芊皺了下眉,他在等她?
“天亮之前,若你不回來,”
謝不歸黑眼珠從眼角斜睨過來,看着她和她滿身的雪,聲音很輕,“我的人會放火燒了他的糧草。”
功高莫過救主,計毒莫過絕糧。
驟然明白過來,芊芊臉色一變:“你……你在舅舅的軍中安插了細作?”
一股悚然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如見惡鬼,她生生後退了一步。
她渾身發抖,怒目圓睜,“你……你……”
圍在桂城外的軍隊,是南照唯一生存下來的希望,是跟大魏皇帝談判的籌碼。
糧草有失,軍心潰散,全軍覆沒,南照,徹底亡國。
“啪!”
她甩過去的這一耳光極重,打得男人微微偏過臉去,他卻毫不在意,發絲散亂而下,一張白玉似的臉上泛起淺淺紅印。
他擡手,指腹揩去唇邊鮮血,嘴角兩側全是暈開的紅。長睫覆眼,淡漠地看着棋局說,“還有南照的少祭司。朕也派了一隊騎兵,前去截殺他的援軍。”
兵者,詭道也。所謂戰争,本就是一種充滿詭詐和策略的行為。
說完,他緩緩擡起眼睛,看着面前幾乎碎裂的女子,眸色極深,叫人看不分明:
“芊芊,結局已經注定,你根本什麽也改變不了。”
這一刻,芊芊大徹大悟。
他,謝不歸,終究還是那個高高在上、冷血傲慢、掌控一切的王。
一陣天旋地轉,環佩叮響,身前薄荷香氣驟然籠罩,無孔不入。謝不歸反應極快,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掌住她的腰,任由她如一片鴻毛般輕飄飄地倒下來,降落在他懷中。
他的手隐約收緊,手背青筋分明,攏住她冰冷單薄的身子,低聲說:“你放心,朕會照顧好你的家人,你的子民……”
照顧?怎麽照顧?
用鐐铐,用繩索,永生永世地囚.禁起來,讓他們像牲.畜一般活着,活在他規劃的方寸之間嗎?
這一刻,她望着他的眼裏再無其他,全是不加掩飾的,刻骨的恨意與殺意。
帝王之愛是什麽……
折她的羽翼,毀她的憑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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