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夢初醒(7)

第7章 第一章 大夢初醒(7)

紫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本來若是看他碰個釘子,必定歡喜得手舞足蹈,此刻因為事關展畫屏,竟是擔憂中添了疑惑。又想展畫屏嚴詞拒絕的模樣,貌似二人之間也不全然像陳淡雲說的那般……挂念一起,便立即返回。

展畫屏并未多說甚麽,晚飯後無事便回清溪小築去運功,随後會再回書房來。紫袖也只能不提,卻兀自心焦,想到他運功至少要一個時辰,心裏一動,一咬牙便悄悄溜進書房,輕手輕腳翻看他案上的東西,以期尋找哪怕一點線索。

淩雲閣向來晚飯後便悄無人聲,此時已甚是安靜,他生怕被人發現,不敢點燈,只能用最笨的辦法,将可疑之物就着窗外的微光看看,再放回去。

看了約有半個時辰,天光漸暗,他從案上翻到書櫃,甚麽都不曾發現,眼睛卻酸了,再回頭取書時便有些暈眩,一頭磕上書櫃角,“哐當”一響,頓時疼得眼前一片星光燦爛,差點喊出聲來。又深懼被誰聽見,當下屏息凝神,聽得無人路過,才松了口氣;這一日折騰得心潮起伏,此時失望已極,便覺疲累不堪,慢慢揉着頭,坐在了地上。

他在黑暗中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忽聞有人說道:“掌門師弟……”紫袖心裏一驚,這是哪位師伯來了?說話聲不高,後面聽不真切,只聽見“掌門師弟”這四個字,他自然知道是說展畫屏。心道:“要糟,他們萬一推門進來,我要怎辦?”

正四處打量琢磨藏去哪裏,又聽有人說:“……也不少年了。”

他心下更慌,這人聽着年歲已長,較易辨認,竟是鳳桐的聲音。當下絕不敢動,心想:“既能聽見說話,他們便在左近。太師父怎也在這裏?憑他的修為,我只要一動,立時便被發現了。到時候不進來也會進來,一旦吵嚷起來,弟子擅闖掌門書房還是什麽好事麽?”只得坐在當地,只盼他們不要進門,快些離去。

只聽太師父道:“當時傷勢甚重,誰想竟撐住了。”那師伯道:“掌門師弟天賦異禀,确是習武良才。只是現又複發,不知是吉是兇。”這幾句倒聽得清楚了些。

紫袖聽他們說展畫屏的傷,可見都知道的。當下無心分辨他們人在何處,只想着聽他們多講兩句。又聽太師父道:“……當與年壽無涉。”那師伯便說:“只是難免多受些苦,然而能……”兩人言辭又開始模糊起來。

紫袖一心只想聽見他們說出與陳淡雲截然不同的話來,說展畫屏能痊愈,說養幾天便好,現下自然甚為失望:連太師父和師伯都沒有說出個辦法,自己更是束手無策——幸好還有那句“當與年壽無涉”,那師伯最後說的也似乎是“能活”雲雲,不致令人絕望。此刻只覺累得很,依然是不敢出聲,待他二人話語聲漸消,只聽閣中再無其他人語,才溜出門去,一陣風回了房。

到了夜裏躺在床上,他心裏輪轉着許多念頭。為何展畫屏不肯吃藥?他和陳淡雲當年究竟有甚麽舊?想着想着,又像是看見展畫屏擋在陳淡雲前頭,捂着心口,直着眼睛,噴出紅彤彤的血來。紫袖急得伸手去抓,卻總是離他寸許,無論如何觸摸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大口大口吐出鮮血,竟然又吐出髒腑來了,一顆心血淋淋地掉在腳面上。

紫袖尖叫不止,突然一掙,便即驚醒,就着微微月光看見自己床帳的頂子,才知道是做了噩夢,立時跳下床來,從卧房直跑到閣中書房去。

書房亮着燈火,撲進去卻沒有人,吓得他又往外跑,轉身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向後跌了出去,頭碰着板壁,磕得生疼。

展畫屏站在幾步外,看他衣衫單薄,赤着雙足,眼神驚懼,便道:“怎麽?”

紫袖爬起來一頭紮在他身上,摟着他哭道:“我夢見……你吐了許多……血,許多……”一語未畢,竟是哭得哽咽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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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畫屏沉默不語,在他腦後和背上的穴位輕輕推拿幾下,等他漸漸平靜下來,淚也止了,将外袍除下裹在他肩上,又将鞋子脫給他道:“沒事。不要哭。去睡罷。”

此後幾天,紫袖都心神不寧。過了月餘,天氣正熱的時候,展畫屏又在書房吐了一次血,這下子整個淩雲閣的人都知道了,連鳳桐亦被驚動,前來切脈。師徒二人在書房閉門半個時辰,鳳桐出來依然皺着眉頭,卻也沒說甚麽,徑直走了。

紫袖自然是魂不附體,卻見這次吐血比上次少了些,偷着問展畫屏時,倒說是見好;他只半信半疑,難免又聽許多人說些閑話談論掌門內傷,暗自生了幾場氣。好在展畫屏此後便不再複發,待立了秋,天涼下來,那些風言風語才逐漸聽不見。

自從展畫屏如常考查弟子武藝,紫袖複又挨起罰來。只是他念及師父尚未複元,每日裏加倍小心,練功也勤勤勉勉,倒罰得少了。

這日練功時,展畫屏忽來查他的別離劍,紫袖自然又驚又喜。沒過多久,他瞥見那邊又來了人,便知是大師兄來找自己。

費西樓最擅輕功,常獨自攀爬山峰,且是反複攀登,以求增速。今日将功課做完,看看時辰比上月又提前了些許,心中快慰。得了空閑,又想起紫袖最近常悶悶不樂,徑來尋他。隔着老遠便看見兩個身影,自然知道師父今天過來查考紫袖了,因此便不上前去,只在遠處觀望。

紫袖手裏拿着長劍,師徒二人說了幾句,試演劍招。西樓自身劍術平平,見師弟揮灑之間已比從前像樣了許多,竟有些少年俠氣,心下自是寬慰。

費西樓來山上時,紫袖剛剛九歲,從此便成了師弟的長期保姆。西樓性情向來溫和,見紫袖偷懶貪玩,也只是絮叨一番,不舍得責罵。他看着紫袖從孩童長成了少年,如何不懂他那點心思?

那時候山上有位師兄剛訂了親,女子是家鄉某門派的一位妙齡女俠,二人鎮日裏魚雁傳情,那師兄自然常對月興嘆,望花生憐,又難免被同門師兄弟說笑幾句。紫袖瞧得稀裏糊塗,便問費西樓:“師兄怎麽了?”西樓便答:“師兄在害相思了。”

紫袖說:“為甚麽別人不害相思?害相思是生病了麽?”西樓笑道:“不算是罷。師兄與未來師嫂相隔兩地,難以見面,只想早些呆在一處,喜樂無限,這便害了相思。”紫袖若有所思,也不再問了。

過了幾年,展畫屏做了掌門,經常指點他幾人的功夫,有一日紫袖突然來找他道:“大師兄,我也害相思了。”費西樓愕然而笑:“你相了誰的思?”紫袖便道:“我整日裏只想同師父呆在一處,和旁人都無那等歡喜。只是師父并不相思我。”

費西樓吃一大驚,沒想到十六七的少年竟這般直截了當,當即對紫袖說:“此事你知我知,切勿宣揚。”紫袖茫然道:“為甚麽?師父不好麽?”

西樓心道:“紫袖沒有親人,怕是将對爹娘的一些感情,投在了師父身上;師父性情內斂,山上男多女少,待紫袖大些方能懂得情是何物。此事不能橫加幹涉,拖他幾年,自然就變了。”于是便道:“相思如釀醇酒,時間越長,飲在口裏滋味越美。師父是大人了,自然與你我不同。也許到了合适的時候,才會回應于你。”紫袖一想也頗為認同,高高興興地去了。

自那之後,費西樓常暗中觀察,竟發現師弟對師父并非一時頭腦發熱。山上成親的師兄弟越來越多,紫袖不傻,光是看也慢慢看懂了男女戀慕的許多事情,只是從不為所動,只将那樣的眼神偷偷注視着展畫屏。

費西樓越看越是驚心動魄,只怕紫袖一時沖動吃了大虧。好在他知足常樂,果真不曾做出什麽石破天驚的大事來,師父也還沒有要成家的意思,師徒幾人相處尚算平順。如今看師父身體無恙,師弟武藝日進,費西樓只有歡喜的份兒。

此時紫袖練完一套別離劍,滿臉喜悅對展畫屏道:“怎麽樣?”展畫屏平板板地道:“除了出劍收劍,都不堪入目。”紫袖又嘻嘻笑道:“我最近習練內功,用氣有了點兒心得,唱歌竟然都好聽了些,我唱給你聽罷。”

展畫屏擡起眼皮一看,紫袖噤若寒蟬,又滿臉期待地望着他。展畫屏一個字也不說,只擡起手來朝旁邊一指,紫袖含笑的模樣迅即化為沮喪,趕緊把劍一橫,平放在頭頂,屁颠颠托着,跑過去跪在了那裏。

費西樓忍不住掩口偷笑,知道他一時吃不上飯,便轉身悄悄走遠;待他吃畢拿了些飯食來找,紫袖還在那裏跪着,又等兩刻鐘方才罰完。西樓拿濕手巾給他擦了手臉,兩人便到林中石桌石凳處坐了。

正午的淩雲山十分安靜,清風拂過,紫袖邊吃邊說:“我有件事情早就想告訴你。”費西樓又提心吊膽起來,按住了心口道:“甚麽事?”

紫袖便把自己撞見展畫屏吐血、跑出去碰見陳淡雲、接了藥不但沒下成還又領命歸還的事情講了出來,他一邊說,費西樓一邊驚嘆,待說完了,早已連阿彌陀佛都念了出來。

紫袖認真道:“我真是傻透了,別人給的藥,我竟然當真就要下給師父吃。”

西樓道:“這自是不該,你甚少下山去,不知江湖險惡;再說憑你這麽一根筋的性子,定然滿心都是要給師父療傷,也不能怪你。幸好不曾下成,以後可也得記住了。只是照這麽說,師父這傷,實在是頗棘手。”

紫袖本來吃得香,聽到這一句,便嚼得不那麽起勁了。心不在焉地咬着手裏的饅頭,有一小塊落在了地下,連忙附身撿了起來,西樓趕着說:“別吃……”

一個“吃”字只說了一半,紫袖早吹一吹浮土,揪掉一點渣,極自然地将饅頭塞進嘴裏。西樓抿着嘴道:“要看這些,你可不像二十歲的,倒像六十歲的。”

紫袖問:“你說那陳淡雲說的有幾分真?”西樓回憶着從前的事,慢慢地說:“他上次來……确實是大約十年前,我剛來不久,師父随着太師父同赴英雄大會,一戰成名。回山後來拜會的人一時絡繹不絕,陳淡雲那時候來過,還年輕得很。後來沒過幾年,趕上國喪,英雄大會也停辦了,太師父便讓師父回來繼任,随後就沒再聽說英雄大會的事。”

紫袖道:“英雄大會年年有麽?”

西樓道:“不一定,淩雲派也未必次次都去。有時趕上甚麽事,一年甚至能有兩三次,只要有人召集,散了英雄帖,便會有人肯去,或多或少,都能叫英雄大會。誰知陳淡雲說的是哪一次?若說師父救過他,那就得是當掌門之前才行。可是師父繼任後,雖然常在山上,他卻也一直沒來。我看他和師父之間的事,還是不要相信他的一面之辭。”

紫袖怔怔地道:“他對師父的情意,決計不假。”費西樓道:“我的祖宗,你見師父對誰有過情意?咱們看不見的地方,不知多少人看上了師父,你愁得過來麽?”

紫袖想了想,反倒“嘿”地一笑,雙眼彎彎地說:“還是大師兄有見識,你說得對,他現在還是誰都看不上。”心裏美滋滋地想:“但是他親過我了。”

二人一番長談直到過午,紫袖與師兄說了許多話,甚是開懷,接連數日都感覺周身輕松。又過幾天,已進八月,風更涼了些,轉眼便要到中秋佳節。淩雲山上也開始挂了燈,打起了月餅。

散在各處的子弟都紛紛歸山,除了些許實有要事在身的,幾乎都上山來趕這一場團聚。淩雲閣四周偶爾飄過南造桂花酒的香氣,諸弟子喜慶之餘,也知中秋過後,很快便是一年又過,早就各自加緊練功,以備年終考校,紫袖也不例外。這日山風甚勁,他練功練得累了,晚飯只覺美味無窮,飽食一頓,去看過展畫屏,夜裏便早早安睡。

這一覺睡得極為香甜,醒來時只見窗上亮閃閃的,他心想:這是天亮了麽?又看不像天光,而是火光,不禁好笑:“八月節還沒到,這是誰偷着點了燈?”然而又聽風聲呼嘯,夾雜着人聲和旁的聲音,不似往常夜裏安靜,心中漸感不安,便起身推窗去看,開窗卻一陣焦風迎面撲來。

他被吹得迷了眼睛,鼻端聞見燒焦的氣息,心道:“走水了?”

睜眼看時,只駭得以為自己還在夢中:眼前所見,到處是一片火海,自己所住的院子,挂的幾個燈籠全部燃了起來,對面屋脊上也不知是甚麽在燒,遙遙望見淩雲閣也是火拱飛檐,頓時大喊道:“快起來!失火了!”跳起來胡亂披了件外袍,再不敢赤足,套上鞋跳進院裏,叫道:“大師兄!大師兄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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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看大師兄累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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