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烏飛兔走(1)
第45章 第六章 烏飛兔走(1)
熱汗如雨,一滴滴落在胸前肌肉之上,又像極細的小蛇,蜿蜒游入肌理溝壑之中。紫袖咬緊牙關,促聲問道:“好了沒有?能不能快些……”朱印溫聲道:“再忍十來下。快了不是更疼麽。”紫袖面皮像要崩裂般嚷道:“已經疼得忍不住了!”
朱印見他就要扭動,伸手在他肩上一按道:“我能動,你不能。”紫袖大叫道:“你點我穴道,立即點!”朱印不緊不慢地道:“通經脈,卻把穴位點住了,不是固步自封麽。”邊說邊将手中銀針刺入紫袖手臂、腰際,每一刺都使出不同指法,早把紫袖紮得銀光锃亮。
紫袖被他一掌按住,如同泰山壓頂,只得硬熬,內心十分後悔。自他決定留在王府,已過了七日,朱印每天提着一套銀針來紮他。紫袖從小紮針便哭,最初不肯,朱印便說:“你丹田受損,要想重新練功,須得盡快将經脈養好。”紫袖便滿腹懷疑地問:“你都懂?”朱印道:“我不太懂醫術,通脈之法卻甚熟。”
紫袖這才答允。只不想朱印通曉的是方法而非手法,本以為他下針也一如本人般清淡柔和,一動手卻将紫袖紮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除了重手下針,還要渡入真氣,将各處經脈理順走通,直到這口氣能在要穴之內流轉自如,方才收回。紫袖咬緊牙關強忍之餘,丹田日漸堅固,渾身的酸痛感逐漸減輕,自然感激朱印給自己渡氣導氣,對他運氣之純熟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下針委實太狠,如同一把尖刀在皮肉中翻來攪去;每每吶喊許久,朱印只耐心勸導說明,并無一絲妥協。
這日取下銀針,紫袖自覺濕淋淋猶如落水狗,拿起中衣來,邊擦汗邊道:“明日還紮哪裏?”朱印見他手臂顫抖,笑道:“帶脈和少陽三焦經今日已畢,不須紮了。”紫袖一愣,不由得喜出望外,登時盤坐起來,就要從頭練行雲心法。
朱印卻道:“雖已理順脈絡,卻尚未複元。要修習淩雲派內功,至少要再過一年方可。”紫袖失色道:“一年?我等不得。”誠懇道,“朱大哥,若是邊練功邊紮針,即便再痛十倍,我寧可忍上十年;只是身無內功,我就是個廢人了,要尋魔教,根本是癡人說夢。有沒有甚麽辦法,能快些練功的?”
朱印略一沉吟,便道:“除非你不練淩雲派內功了,可使得?”
紫袖心神大震,一時呆了。自從他散了功,心中一直忐忑:展畫屏留給他的東西,也就只有這幾樣武功,內功心法又是根基所在,如今廢了,雖說是為求生,卻也等于将遺産抛棄了大半;即便從頭練起,不知還要虛耗多少時日。現下又聽朱印這話,叫自己幹脆不練了,更是六神無主起來。
朱印見他猶豫,便收拾着銀針道:“你且再想想。”說罷起身就走。紫袖卻一把拉住道:“不!練甚麽都行,只要不是邪魔外道……”看着他又笑道,“朱大哥也不是那樣人。”
朱印便帶着他往院中走,紫袖卻道:“旁的我都不擔心,只有一件事須得問明。你傳我功夫,我也要拜你為師麽?”朱印回頭看去,紫袖神色肅然,一字一句地說:“我心裏只有一個師父。若還要拜旁人,哪怕是你……我不怕叛出師門的罪名,只是無法誠心認你。我知道朱大哥是當世高手,若因此不教,只怪我自己不識擡舉。”
朱印卻毫不在意地道:“不必。你師父很強,何需另行拜師。這心法我不曾練成過,也不知你能不能練成,因此算不得是甚麽師父。”
紫袖倒甚是意外,問道:“你沒練成過?”這才想起來問他的師承,“朱大哥是哪家門派的高徒?”朱印道:“我師父是和尚,我練的自然是佛門功夫。要說與你的也是一路佛門內功,只因不需丹田貯氣,合你當下情狀。只是練成者當世無一,最後是死是活,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不知你肯練麽?”
大乾朝從太祖時便深崇佛教,民間又自古禮道成風,寺廟道觀随處可見,佛道子弟比比皆是。淩雲派雖不近佛道,紫袖聽朱印這般說,卻也只覺平常,心中暗道:“難怪他的運氣手法這般厲害,內力又精純無比。佛門功夫自然要數少林寺為首,朱大哥武藝如此高強,當是少林俗家弟子。”他并不在意門派,也不在意有沒有人練成,只聽說自己不必拜他為師,高興還來不及,當即便行禮求教。
朱印便道:“這門內功叫做‘三毒心法’。”見紫袖變了臉色,當即笑道,“名字吓人,卻是正道功夫。相傳是天竺一位高僧所創,本為佛門弟子入門參悟所用,只是練起來難得很,許多人因此在俗世煩惱中越陷越深,反倒誤了修行,不得不放棄此法,因此願意練的人便越來越少。你可知何為三毒?”
紫袖茫然搖頭。朱印道:“三毒即為貪、嗔、癡。人間萬般苦惱根源,在無明、渴愛,由此生貪嗔癡三毒。因執着生染愛之心,因仇恨生怨恨煩惱,因愚昧入苦海輪回。經雲:‘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因此須磨砺本心,遍歷三毒,堪破虛妄,而進三學——戒、定、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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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聽着這些話,心裏一時像是撥雲見日,一時又懵懵懂懂,便問:“這是講佛法麽?”
朱印微笑道:“這是心法。這門內功,正是要從心法悟道,若能由此見佛,便是你的緣法。”随即正色道,“常人體內,原本即有內力緩緩流動,以保生機。習武之人,因修習得法,內力生發、累積便更多更快些。習練此三毒心法,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都成為感受、生發內息的來源;心門開而周身歷劫,以此法操控內息,內功進境比普通心法要更快些。”
紫袖聽得一個“快”字,甚是欣喜,又問道:“這竟是一門好內功了。只是我資質不怎麽樣,在山上學武也是一塌糊塗,竟日裏受罰。又不是佛門子弟,不會練着練着就不懂了罷?”朱印道:“三毒心法畢竟還是一門內功。據說當時那位高僧創制此法,想用來協助佛弟子參悟,沒想到許多人經受不住發了瘋;又有人貪圖功力增益,竟誤了修行——佛門終以修法為上,若沉迷武學,只是貪戀世間種種苦惱,反而舍本逐末了。依我看來,你不是佛弟子,只把它當武功來練,倒更能領略其中裨益,只是別練得深了。至于資質高低,也要看是練甚麽,我會盡力助你。”
紫袖邊聽邊點頭,心中感佩無比,不由一臉感激地說:“朱大哥,承蒙你看得起。我知道你肯教我,是看王爺的面子,只是連我師父都不曾這樣耐心同我講這麽多……”朱印溫聲道:“這門功法極偏,我也許久不曾記起。能想得起來,實則因為你心中有情。”紫袖聽了這話,不由得滿臉通紅。
朱印卻說:“感情讓你痛苦,如堕火獄;也可成為你的力量,勇猛精進。無論是變弱還是變強,它給你的影響總歸源源不絕,大到出乎你的意料。佛家講發願,大願力更需大智慧。志與道合者大,願成自有大神通,都存于你一心。你本已集貪嗔癡于一身,旁人練不成,我試過也練不成,你倒不妨試試。若要學,我便傳你口訣。”
朱印聲音甚輕,卻一字一字從耳畔傳到了紫袖心中。
紫袖點頭道:“要學。”
朱印便将內功總綱與心法口訣念與他聽,紫袖用心記憶。待他全部記得,朱印又叮囑道:“三毒心法與你從前所練內功不同,習練時必有無量幻境,或喜或憂,甚或痛苦無比——都是你練功的虛像。你要記得,一切力量,都歸于心:須得去除喜惡的過分偏執,去除對錯的判斷,順時不冒進,逆時不擅停;不沉迷于舒泰,亦不排斥痛楚。去除對力量的害怕和期待,去掌控它。”
紫袖将這話細細咀嚼,都記得牢了,便盤膝閉目運功。他照心法所言,凝神聚氣,緩緩置于胸口玉堂、膻中、中庭三處大穴,随後便由任脈起運轉小周天,導入六處大脈,對應六道輪回;再散入十二正經,運轉大周天,對應十二緣起,如此反複。
紫袖練功多年,又認得穴位,聚氣導氣不在話下,到導入六脈卻覺困難。如朱印所言,入六脈時一甘五苦,六次中只有一次覺得舒坦,卻有五次酸痛麻癢,其苦楚不一而足;再到十二正經,更是光怪陸離,閉着眼睛,卻似乎時刻都在變換處所,周圍一時像有許多人談笑歌哭,一時又荒涼寂寞得令人心驚;既有兇神惡煞,也有天外飛仙;有諸多離合悲喜,更有起落榮辱。他抗拒着幻覺,仿佛經歷了千萬種異象,每一刻都猶如體味幾生幾世的酸甜苦辣。周身如欲崩碎時,忽然看見了展畫屏。
只那一瞬,輕輕一吻的甜蜜,與他生死相隔的絕望,以及散功的疼痛,同時又回到自己身上。紫袖依稀記得朱印的話——一切都是幻境,卻還是依戀地望着展畫屏,不舍得從幻境中抽離。他知道那是假的,是虛空中一丁點兒殘存的記憶,卻由芥子化作須彌山。他幾處大穴如被萬針攢刺,便要受不住,又陶醉在這一刻的幸福當中,不願就此清醒。這份甘美和暴虐,要從心裏将他撕裂了。
朱印在旁見他渾身顫抖起來,臉上卻挂着一絲微笑,當即開口輕喝道:“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紫袖聽見他的話語,不禁有些猶豫,眼前一切便逐漸發虛,展畫屏遠去了,他卻想奔向他,抓住他。正在焦急,又聽朱印道:“離貪嗔癡,得戒定慧,心地無非、無亂、無癡,不增不減自金剛。”說罷将手掌貼在他背心,護持他一口真氣前行,又念起運功法訣。
紫袖心中不由得與他同念,只覺一時間眼前日月同升,光明無限,甚麽都來不及想,這股內息終于運轉完畢,歸入膻中,全身只覺安妥。他睜開眼睛,如夢初醒,望着朱印淡然的面龐,轉臉看看居住的院落,一切都沒甚麽不同。他沉思一刻,對朱印道:“我是不是練得很差?像是差點兒瘋了。”
朱印便道:“諸煩惱心,剎那生滅。各種異狀,都不必執着;虛幻之像,又何分優劣對錯?練功只管引氣歸經,無需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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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印所言“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和“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都出自《四十二章經》。
“不增不減自金剛”,出自《六祖壇經》,原文是“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身來身去本三昧。”
只是練功需要而已,希望不影響朋友們讀故事。
我寫得很粗淺,叫大家見笑啦。啊練功啦!!(突然雞凍ヾ(@^▽^@)ノ
感謝給我送海星的可愛小朋友,感謝讀到第二卷 的每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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