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暗香盈袖(7)
第79章 第九章 暗香盈袖(7)
展畫屏到底該是甚麽樣?紫袖一邊行路,一邊不住地想。在他這裏,師父已不再是原先那個人:從前山上的師父,下山後自己的許多幻想,還有如今每一次親眼見到的他——這些疊在一起,才成了新的展畫屏。他不由得想起了《寄展獠書》。若那本冊子不曾丢,想必也已寫上了許多驚嘆。好在如今他能見到活的展獠,對于那些一去不返的點滴心境,也只剩遺憾。
再住店時,他仍惦記着銀環兒的事,便摸出殘餘線香燒盡,将香灰帶了一撮在身上,聊勝于無。就在預備上路時,身邊逐漸聚起來幾只飛蟲,正主兒果然循跡前來。紫袖見到嘉魚,剛要招呼,随即見她身後又閃出一個人來,微微一怔,便行個禮道:“任道長!”
任遠村微笑道:“嘉魚寨主說要來附近會一個朋友,我說是誰,原是洪小俠。別來無恙?”嘉魚笑道:“長胡子聽說景行門姓高的小子死了,特意來查我哩,怕我這妖女同魔教暗中勾結。”紫袖便向任遠村望去,只見他咳嗽兩聲,和藹地說:“誤會,誤會。嘉魚寨主不要總拿小道說笑。”
紫袖知道嘉魚曾與那位高師兄動過手,任遠村懷疑到她身上,也自有緣故。這時也不好多說甚麽,便揀着他知道的事說:“晚輩答應了嘉魚寨主去捉蟲兒,終于了卻這一樁心事,今日是來交差的。”說罷将懷中小葫蘆掏了出來。嘉魚聽他一說,喜得跳了起來,接過葫蘆也不開蓋,只用指甲輕輕在外壁按着節奏敲上幾記,銀環兒便唧唧鳴叫起來。嘉魚頓時笑靥如花,對紫袖道:“真是再好也沒有啦!”
任遠村見他二人都笑逐顏開,也面色一緩,這才說道:“既如此,小道這便走了。”紫袖忍不住問道:“胡道長向來可好?”任遠村點頭道:“承情,家師好得很。若洪小俠趕赴英雄大會,亦可一聚。”說罷仍沿着來路,一縱便在數丈開外,沒幾個起落,也便不見了蹤影。
紫袖這才回頭,見嘉魚正喜孜孜地逗弄銀環兒,便問她道:“任道長為何會找上你?”嘉魚收起葫蘆道:“我和方思泳、衛懷一齊來赤土州,喬木莊此前死了人,景行門這又死了一個,唯獨靈芝寨不曾出事。消息傳開,自然都懷疑到我頭上來。”又翻個白眼道,“景行門一口咬定是我下的手,我來的路上,還被方思泳攔住要講理,有甚麽好講?若不是去來觀那長胡子跟着勸解,想必又要打一場。”
紫袖道:“你是不是同那高師兄打過?可知道他怎麽死的?”嘉魚嚷道:“打是打了,我沒有殺他!”“不,”紫袖苦着臉道,“我知道不是你……我聽他們那裏一個小兄弟說,靈芝寨和景行門的梁子,是有關武功傳承,而非私怨;你又比他輩分高,自然是不會對他下狠手的。”
嘉魚道:“你既知道這事,我也不需瞞你——我同他交手時,自然是用纏藤手對他的鏡花水月手,我用一招‘根深葉茂’,破他的‘海底撈月’,”邊說邊和紫袖緩緩比劃,手掌切向他的喉頭,“他起初心高氣傲,沒料想我竟能一舉奏功,驚訝之餘被我打在喉嚨,一時窒息昏了過去;随後我又同樣使了一次‘根深葉茂’,他才醒來……”
紫袖好奇道:“為何同樣一招,他又醒了?”嘉魚道:“醫武同源,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見紫袖滿臉不解,又說,“醫術和武學,只像一棵樹的兩根枝杈。譬如點穴,在病人穴位推拿,自能治病;下手重了,興許他反而動不了,若是要穴,還能點死人。按摩手腳也是同理,氣力合适便是舒筋活血,氣力大了,還不捏個筋斷骨折?”紫袖似是明白了些,嘉魚又道:“因此還有下一句:活殺自在。活人還是殺人,全在一念之間;哪怕同樣一招,也看你如何用勁。用毒同樣如此,我拿毒物配藥,既能救人,也能殺人。”又冷笑一聲,“反正如今銀環兒回到我手中了,待我取了毒液,誰再憑空污蔑我,我倒要讓他們痛快痛快。”
紫袖打個冷戰,卻也恍然大悟,忙道:“原來是你将他救醒。”嘉魚道:“他醒來便對我心服口服,禮敬有加,因此我同他打過便完事了。衛懷倒是心存不滿,我們二人也沒分出個高下,我不想再同他糾纏,便帶人走了;本來說旁邊山上有魔教蹤跡,我也懶得去瞧。”紫袖道:“你走之後,他像是帶着人上峰去了。”嘉魚道:“就是如此。再後來那姓高的就死了,喉頭被人打碎,聽說脖子都斷了,但決計不是我做的。這死法和喬木莊二當家差不多……”說到這裏,卻不再說。
紫袖眼前登時又浮現出展畫屏攀上山的畫面,十分為難地嘆了口氣。嘉魚撞了他一記說:“銀環兒是你去向魔頭要的,對罷?多謝你。我若早些知道他是你師父,就不該叫你去找他。”
紫袖不想再講展畫屏,便說:“我聽說有位人稱‘千手觀音’的前輩,最擅長講論手上功夫的招式。若有他老人家在場,說不定就能為你和衛掌門分出高低來了。”嘉魚眼前一亮道:“你知道‘千手觀音’?我也聽說過,那位前輩許久不在江湖行走,不知是否已避世隐居了。我阿叔似是曾有緣見過他一面,說那人甚是和氣,武功絕高,倒不是甚麽老人家;可惜他那時未曾體味到纏藤手的妙處,錯失良機,無緣聆聽高人教誨,後悔至今。”感慨一番,忽然又說,“不知這回英雄大會,‘千手觀音’來是不來?”
紫袖便問:“你必然也接到英雄帖了?”嘉魚說:“怎麽沒有?你若想去,跟我同去就是。”紫袖想了想道:“不必了,咱們就此別過,到時候大般若寺見罷。”
他自忖離英雄大會舉辦的時日已不足兩月,即便這場江湖聚會再怎樣輕如鴻毛,離京城這樣近,自己也必然是要去看看的;何況此次由大般若寺親自發動,意圖明顯是沖着魔教,即便淩雲派不來,他也要到場才行——索性不如早些進京。因此告別了嘉魚,便朝京城去。
待進了京,他倒躊躇起來:皇帝說話能省則省,金錯春也沒有告訴他如何找人,總不能當真闖進皇宮去;那枚金龍牌他一直藏在随身包袱裏,卻不知何時掏出來才算恰當。只得撿着熱鬧之處走了一遭,在紅葉大街上少說也繞了十個來回。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未等他失了耐性,有人便自行來找。二人在人來人往的點心鋪裏轉了一刻,金錯春仍舊戴着那張麻臉面具,買包點心的工夫,以極低的聲音,隐晦地說了些路線和切口,臨走時忽然攬着他肩膀道:“殷侍衛,莫以善小而不為。差事雖不起眼,照樣能向上爬。”
紫袖看着他的身影混入人群,懷中被他塞了那包點心,還多出一張英雄帖。他便徑直回了王府,給西樓送了信,自此又與從前一般,每日練武,偶爾也去承安殿給六王爺值守一個時辰;白日裏有時出門探看,他不說,六王爺也不問,各自相安無事。
這日又去街上瞧過,只覺江湖人士比起以往略多了起來。他照例不動聲色地查看過街頭巷尾的聯絡符號,向回走時,卻見王府外頭街口上一個人朝着他迎上來,風塵仆仆,竟是杜瑤山。紫袖驚喜地叫道:“瑤山哥!你怎麽來了?”杜瑤山絲毫沒有噓寒問暖的意思,拉他到偏僻之處,劈頭便道:“西樓接到內線的消息,有人說已找到了魔教老巢,便要殺進去了。”
紫袖的腦袋“轟”一聲嗡鳴不已。
他幾乎來不及喘口氣,又飛快地趕往赤土州。
這回踏進魔教大院時,周遭安安靜靜,只有風吹過樹梢的響聲。他沿着小徑找去,不但一個人也瞧不見,連見過的鳥獸都不見了。紫袖慌得六神無主,只怕這處當真被一舉殲滅了。
他闖進一間空屋,桌椅家具一應都在,床帳被褥俱無。拉開櫃門,別說衣裳,連塊手帕都沒有。所幸所過之處并無打鬥痕跡,看來尚未有其他人摸進來過。
紫袖越找越是心驚肉跳,他簡直要懷疑自己進來這裏、見到展畫屏、同他說話的一切經歷,都是在做夢。他跑進展畫屏的住處,門廊已積了灰,房中清理得一塵不染。他呆呆看着展畫屏曾經倚過的矮幾,還記得上次在那裏放了一只橘子。
他一時陷入了茫然,生怕展畫屏特意留下了甚麽線索,又被自己忽略了。然而無論他如何鑽研,從白天找到夜裏,都看不出任何玄機。一切是那樣簡單明了:他絲毫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找到他。
魔教竟然人去樓空。
走進夜叉堂,他回想起展畫屏的話:“你每來一次,就給我添一次麻煩。”初春的風已不再寒冷,他卻照樣渾身冰涼。
此時離英雄大會的日期不過十數日,再也不剩幾天可耽擱。那去碼頭的小船還在,船夫自然不見了。紫袖只能勉強劃着船,照着腦中所記的水路,胡亂找去,又耗費了一兩天。他當即飛馬回京,思及時近英雄大會,京城必定明裏暗裏守得鐵桶也似,一路便在東西南北各處尋覓。除了三三兩兩向大般若寺去的江湖豪客之外,依然甚麽痕跡都不曾找到。展畫屏帶着魔教的人憑空消失了。
他慌了幾天,又終于想起來那張英雄帖:說不準魔教已埋伏在了淨山,只等各路人馬紛紛上山的時機,還要下手。他揣着一點僥幸,也奔向大般若寺。
寺院一如既往端肅莊嚴,只有些僧人火工來來去去,搬運着一些米糧、菜蔬、雜物,看來已做好了廣迎各路英雄的準備。他上前一問,客堂果然住滿,再沒有空餘的禪房了。知客僧微笑道:“施主不如在山民處借宿,或是入城歇下,當日早來。”
他自然不肯回城,便依照指點,找一家山居投宿。不想離寺院近的人家竟都住滿,沿路尚見不少人幹脆露宿山林。紫袖一路打聽過去,不但山下客棧都已塞不下人,連民居的價錢也越發貴了,如今能輪到他住的,唯有又偏又貴的地界,倒是無人來搶。他也顧不得許多,揀了偏僻處的院子住下,随即照着從朱印處學來的易容之術,将衣衫面貌全部改換,出門裝作游山,各處去看。
山上山下已有許多江湖客,時有口角毆鬥,一言不合便要動手,寺裏僧人不時還要各處勸解——想要藏身,許是也不容易。他找了兩天,幾乎将淨山境內踏遍,一無所獲。到了最後一天,他已借盡尋人迷路吃飯洗澡種種機緣,數次潛入寺院客堂,将住客細細掃過,除了有些目光甚兇,也不見可疑之處。
到了此時,他在萬般失望中,終于不得不承認,展畫屏狡兔三窟,帶着人另找地盤再次潛伏,才是最好的——就算明天魔教諸人忽然現身英雄大會,面對胡不歸這樣的頂級高手,展畫屏也是斷無勝算。紫袖自忖若能同他說上話,最後應當也是勸他先避過風頭:即便各路英雄做出天大的決定,若連魔教都找不到,又對付誰去?
他腳步有些拖沓起來,也不能再往人堆裏轉悠,這幾日已有幾雙利眼盯着他瞧,再去反倒形跡可疑。只好等到明天,去大會上看看情形罷了。
最為沮喪的是,不知下次再找到展畫屏,又是甚麽時候。
紫袖心事重重,回到自己院裏。明日一會,必定到處都是對頭。
他剛關了屋門要去點燈,屋裏殺氣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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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武同源,活殺自在”這句話是現成的,
我首次接觸到時,是在生活中聽人說起。感謝各位可愛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賞!
每天收獲不一樣的感動,就覺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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