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51、自難忘
51、自難忘
請她吃飯本就是居心叵測, 倪穗一直很清楚這一點,這會兒見裴尹撕開了臉,反而覺得比之前假惺惺舒服多了。
“我媽怎麽就對我不好了。”倪穗悠然自得坐着。
裴尹張了張口,什麽都沒說出來。
她以為對方是惱羞成怒, 這會兒說不出什麽話來, 冷冷一笑:“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都挺忙的。我還有事, 先走一步了。”
“等等。”身後人喊住她,忽然語氣軟了下來, “倪穗,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本來不想跟你再提過去的。”
走到門口的人腳步一頓:“你也配跟我提人心。你們仨今天往那一坐就已經夠我惡心了。”
倪穗話說得決絕, 氣得裴尹一下子站起來:“我是虧欠你, 但是她倪清杏也逃不過。她就是一個為了事業和前途什麽都可以不要的瘋女人。”
“你可以不養我, 但是你不可以诋毀我媽。”她聞言裴尹這樣說倪清杏,倏爾眼尾泛紅,走到他面前猛然彎腰,揪起他的衣領。
裴尹也看着她的眼睛:“倪穗, 我問你, 你是不是記性不好,你是不是完全記不清以前一些東西。”
她确實記性不好, 小時候的記憶更是亂七八糟的,完全是零零碎碎的片段。有時候根本分不清是做夢的, 還是真實發生的, 胡亂東拼西湊。
被他說出了這件怪事, 倪穗反倒冷靜了下來, 收手靜等他會繼續說出什麽話來。
倪清杏之所以有機會出國, 是因為她向他老板瞞報了她有子女,才能不顧一切去争取那個機會,自然沒辦法把倪穗帶出國。
“她找過我,我當時早就跟你周阿姨結婚了,有小妍了。當然是不會願意帶你的。”裴尹坐下來喝了一口熱茶,“我就拒絕了她,我也沒想到她為了能走,會做出這樣的事。”
“有話快說。”倪穗攥着包帶,眼眸冰冷。
“我理解你現在這樣橫沖直撞的性格,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裴尹忽然握住她發冷的手,“都是你在孤兒院留下的,就算你忘得一幹二淨,但是它還是沒辦法抹去,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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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任何一點點他人的傷害,就想要下意識地保護自己和攻擊回去。
受不了一點點質疑和謾罵,所以才會在上學的時候跟個混混一樣三天兩頭跟別人打架。
如今,她一身的荊棘和野刺。
“你應該平等的恨我們,不能只記恨我一個人這麽多年。不然對我不公平。”裴尹擡頭,望着自己的女兒。
“孤兒院?”很久以後,她譏諷笑了,“你編故事的能力,還是一如既往的爛。”
她的不接受在他的預料之中。裴尹只是自顧自繼續往下說。
他說她之所以老是分不清夢和現實,記不太清小時候,是因為當年她在孤兒院跟人打架,從二十八級的樓梯上摔了下來。
不死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還能奢求什麽別的。
而且裴尹今天有備而來,說着說着,掏出一張泛黃的住院證明。
當年倪穗躺重症病房裏生死未蔔,他終歸是對自己曾經沒來見死去的大兒子最後一面有愧疚,所以當時趕來了。
一輩子都對不起女兒的人,唯有那一件事情,他是問心無愧的。
“你騙我。”倪穗雙手交叉抱在胸口,無動于衷。看都沒看那住院證明,任由它飄落到地上。
倪清杏是在她大一下學期的時候從國外回來的。在此,一直沒有母親任何消息,只知道她在國外很忙很忙,也慢慢從最底層往上爬,在金融圈裏有了自己的名聲。
那天京州大雪,她跑去機場,接她親愛的媽媽。她好高興啊,她想她從來不是一個沒有人愛的孩子。
至少還有媽媽永遠愛她。
“我現在就可以陪你去孤兒院。”裴尹忽然開始披上大衣。
“下雨了,路上有積水,開車小心。”周玉玲在旁邊提醒。
倪穗見周玉玲表情平淡,似乎是預料之中今天這麽一出戲。
今天仿佛是所有人來看她笑話。
外頭确實在下小雨。南方多雨,隔個幾天就下雨,難得豔陽天。
她一點都不相信裴尹說的話,本來懶得跟他浪費時間,但是想着既然他這麽能編故事,不如親自坐了他的車跟他走。
坐在副駕駛座上,腦子裏還一遍遍再次回憶以前的事情。她很少翻舊帳,特別是雨天回想過去,腦子裏感覺每一根神經都在刺痛。
這一輩子記憶總是從住進江家園林的時候開始的,再往前回憶,頭就痛得厲害。夢裏總是一條陰沉沉的長巷,矜貴撐傘的少年一身濕漉漉的雨水,目光陰郁地走向她。
她知道那個人是江暗年,卻想不起那條巷子是在哪裏,一直以為是自己家門口的三七巷。
以為是他受到倪清杏的委托,所以來她家接她了。
夢裏望不到頭的巷子,看不清的雨天,只有少年的眉眼如此真實而清晰。
裴尹開車很急,花了半個小時到并不偏僻的孤兒院。
這裏并沒有被廢棄,年年都有新的孩子來到這裏。雨天陰矮的大門外,幾個孩子在踢水玩,一個孩子呆呆站在旁邊咬着手指傻笑,大概是智力有缺陷。
“到了。”裴尹停好了車,自己去後備箱拿雨傘。
倪穗覺得車裏一股周玉玲的香水味太沖,寧願先打開車門下去淋雨。
積水沾着她的高跟鞋腳後跟,她整個人愣在雨中。
夢裏望不到頭的巷子,看不清的雨天。從夢中降落在她的眼前。
她不顧沒有打傘,在巷子裏往前走了幾步。
在夢裏,她從來看不清巷子的盡頭,那是夢中撐傘的人走來的地方。
“倪穗。”裴尹拿了傘,發現倪穗在孤兒院門口的長巷裏往外跑,以為她要逃跑,吓得自己氣喘籲籲追上去。
她恍若未聞,只是一個勁往前跑。高跟鞋觸及地面,磕得腳疼。
她只想知道,所以夢裏那條巷子的盡頭是什麽。
雨水落在潮濕的地面上,倪穗跑過長巷,忽見眼前明亮。
陰暗發黴的舊巷的盡頭,連接着蘇城最繁華的街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你跑什麽。”裴尹畢竟歲數大了,好不容易追上來。
身邊那個發怔的女人,忽然轉身一把摁住他。裴尹失手松了傘,後背貼着潮濕的巷子牆面,雨水淋透了兩個人。
“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面前人一身雨水,狼狽不堪。
她終于願意聽真相,裴尹自然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
當年倪清杏要出國,找不到人養她,情急之下在蘇城把她丢在孤兒院,正規的孤兒院當然是要走很麻煩的流程,但是這裏不是。
孤兒院只有幾個護工,當然管不了這麽多孩子,又都是各有各的殘缺和悲慘家世,難免有些性格頑劣,這裏的黑暗和壓抑,不比任何地方少。
沒有人管的地方,少不了弱肉強食。
她就在這裏度過了兩年。
裴尹原本也不知道倪穗在這裏,他本來就是想跟母女倆徹底斷聯。
直到有一天收到醫院電話,說聯系不上她媽媽了,可是這小女孩被人從樓梯上推下來進手術室了,要是再沒人來管,就放棄救護了。
抱着人心的最後一絲悲憫,裴尹還是來醫院了,為倪穗付了治療費,撿回她半條命,卻仍然不想收留她。
再後來,無意中聽說,這小女孩被人接走了。
這座孤兒院當時很亂,也沒有什麽嚴格的收養手續流程,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倪穗被什麽人接走了,也不是很關心這件事,一直到許多年後的今天。
“我只是真的聽不下去了,倪清杏知道你摔得記憶缺失以後,一次次跟你說是她臨走前親自委托人收留你的,你不覺得她的謊言,比我還惡心嗎。”裴尹慢慢彎腰撿起傘。
“我不信。”半天,倪穗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我不可能在這裏生活過兩年。”
“你跟我進去。”裴尹今天,就是想讓她看清她的過去。一個沒有任何人愛的,獨身一人的小孩。
門口看守的保安在打盹,裴尹只是編了個理由說是來看小孩,就輕易帶着她進去了。
破舊不堪的大院,陰暗的長廊,時不時有沖出角落忽然出現的小孩。
繁華偌大的城市,只有這麽一角是他們的家。
“我沒有一點印象。”倪穗徘徊在雨中,喃喃自語。
好像真的是第一次來這一樣。
她沒辦法想象自己曾經也坐在這廊下,聽着一場又一場絕望的雨。她是在這裏,才從溫軟的江南小姑娘,成為今天的倪穗的。
為了保護自己,硬生生在這裏煎熬出了一身倔骨和固執。
“你很難會想起來了。”裴尹想到當年醫生的話,“反正那一段回憶并不幸福,忘記了也不錯。”
何止并不幸福。她能被人從樓梯上推下來,幾乎都能想象到她當年的日子有多痛苦。
“你讓我一個人走走。”倪穗走上樓梯,往陰天的孤兒院內部走。
裴尹今天願意告訴她這個秘密,只不過覺得不公平,不公平他們倆都對不起女兒,卻只有自己一個人被她記恨着。
才不是什麽愧疚和好心。
而江暗年和倪清杏,多年來兩人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契約,就是瞞着她。讓她一直覺得是倪清杏主動找江暗年收留她的。
樓梯轉角處,坐着一個正在念佛經的老太太,不時睜眼呵斥着不遠處玩鬧的孩童。
倪穗見她雖然很老了,但是說話很清醒,便和她聊了起來。
對方信佛,從三十歲開始,就在這裏當志願護工,當了快四十多年了,一直在這裏。
倪穗眼前一亮,脫口而出說了自己的名字,問她記不記得這個小孩。
老奶奶閉眼半天:“我年紀大了,見過幾百個小孩從這裏出去,記性實在不好。”
說的也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
“奶奶,我是倪穗。”見對方疑惑的目光,倪穗雖然已經想不起見過她,和她發生過什麽。可總覺得這位慈祥善良的老人一定和當年的自己見過面,于是開口自我介紹。
老奶奶握着佛珠,抓着她的手,輕輕撫摸。
就像她的外婆一樣,慈祥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老奶奶愛每一個孤兒院的孩子,看到他們能夠離開這裏,長大成人,日夜向菩薩祈求保佑這裏的可憐孩子。
老奶奶一遍遍念她的名字,看着她的眉眼,雖然記不清這個孩子在這個地方時候的樣子,卻仍然溫柔摸着她的手背:“每一個從這走出去的孩子,都是福厚的孩子。倪穗,你一定福厚。”
在老奶奶撫摸她手背的那一瞬間,她腦子裏恍惚了一下。
好像是一個很黑的夜晚,她坐在樓梯上哭,有人顫顫巍巍走過來,也是這樣摸着她的手,叫她孩子。
“孩子,不要哭。相信奶奶,你一定是福厚之人。”
她們确實在多年前,就見過面。
倪穗坐在老奶奶身邊,聽着佛經的聲音,忽然開始止不住地掉眼淚。
“不要哭,孩子。”老奶奶緊緊握着她的手,像很多年前一樣。
整個樓道裏都是她的哭聲。哭得本在打鬧的小孩們紛紛驚愕回頭看,看那坐在樓梯上美豔高傲的女人,倚着老奶奶的肩膀,哭得昏天黑地。
太諷刺了。什麽都是假的,只有她的夢是真的。
江暗年撐傘從望不到頭的陰雨長巷盡頭走來,帶她走。
從頭到尾,這世界上唯一把她當第一選擇的人,只有哥哥。
只有倪俊和江暗年。
倪穗給老奶奶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再從孤兒院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得不像樣了。
下過雨的孤兒院門口的巷子,路燈一盞壞一盞好的,一切都是陰沉沉的。
裴尹沒有等她,他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事情,早就給她提前打過招呼說自己先走了。
老奶奶追出來送她。倪穗回頭笑着對着她揮揮手,轉過頭,眼角哭得刺痛。
她沒有打車,只是走在陰森的小巷子裏。一直往前走,走到長巷盡頭,走到繁華大道上去。
她真的差點一輩子困死在這看不到盡頭的小巷。
坐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手機忽而響起。她沒找倪清杏,反倒是母親先來找她了。
她并不知情倪穗今天和裴尹見面了,自顧自地絮絮叨叨提醒着,說自己看了蘇城的天氣預報,暴雨降溫,讓她注意保暖。
“知道了。”倪穗看着車窗外燈紅酒綠的夜景。
“你什麽時候回北京啊,一個人在蘇城待着幹什麽,哪有一點家的感覺。你宋叔叔說要請你吃地道的北京小巷火鍋來着。”倪清杏那邊很吵,大概是在外面小區裏散步,“什麽時候回家啊。”
那一刻她忽然真的分不清了,在她們重聚的這幾年,倪清杏對她到底是愛,還是愧疚。
“我的家就在蘇城,來北京幹什麽。”倪穗努力讓自己說話聲音變得平靜。
“你這孩子,當然是媽媽在哪你的家就在哪。”倪清杏對着手機笑道。
冬末最冷的寒潮來臨的那一天,倪穗挂了電話,在雨夜的公交車上聽着孤獨的報站聲音,一站一站地坐下去。
公交車的廣播裏那個女聲,一站一站重複播報着:“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蘇城交通局祝您生活愉快。”
車窗起霧,她輕輕用手擦去一角,看着窗外寒冷的冬夜。
想到去年他費盡心思找她回來重逢的那個落花時節。江暗年孤身一人站在廊橋上,滿園的春色搖搖欲墜,世間千萬燦爛美景,都與他無關。
一個薄命孤獨的人給了一個福厚之人,一處容身之所。
許多年來,她從來沒有比今天更想他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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