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 53、自難忘

53、自難忘

她沒有回答, 爛醉的眼神中帶着一絲清醒的狡黠。

她早就不是從前那個十八歲一瓶酒就能喝醉,滿大街鬧着追着他要他背的小女孩了。

可哥哥還是記憶裏的樣子。就算去了法國,表面上能和大家一起斯文正常地生活,實際對她的那點瘋态, 還是一點沒變。

寧願和她見不得人的糾纏不清, 也不願意幹幹淨淨的兩清。

倪穗掰開他抓在圍巾上的手, 昏暗中摸索出自己的手機, 點開銀行卡的餘額給他看,含糊不清地指指點點:“怎麽就還不清了。你看我對你多好, 為了出國來找你, 本來就沒多少錢,現在更沒有啦。”

半是演的, 半是真的。

出國找他只是為了問清楚當年的事情, 至于錢, 是真的沒有了。

“你一個人,拿這麽一點錢,一聲不吭出國?”他沒有她想象中的幾分感動,反而更加臉色不好。

異國他鄉比不上在國內, 一個女孩子一聲不吭跑那麽遠。

“我說了啊, 我來找你。”倪穗一手舉着手機,一手比劃着還在強調, “還清楚債。”

洋洋得意的嘴臉,意味深長地表示着“我虧欠你的, 我也能慢慢償還”。

“有借據, 有公證, 才叫還債。”他臉色陰晴不定, 坐在梧桐樹影裏, 聲音也啞得難受,“我對你,都是哥哥自願的。”

自願沉淪折磨在她帶給他無法自撥的,最深痛苦裏。

餐廳裏的人漸漸散去。兩人從餐廳走出來的時候,江暗年問她住哪的民宿,她耍了心眼子,茫然搖了搖頭。

長街起風,光影在梧桐樹間搖搖晃晃,她也裝得走路爛醉了搖晃,難免不時觸碰到身邊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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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他似乎難得愚鈍了,只是微微收回手,在她身邊沉默着往梧桐大道深處走下去。

倪穗故意停下來不走了,他也未察覺,自己一個人快走到了長街盡頭。

她連着小聲喊了他名字三次,越走越遠的人不知在想什麽,都沒聽見,不得不提高聲音賭氣大喊了一聲“哥”。

喊得長街盡頭的人一怔,卻也沒有轉身,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跟上。

夜色裏他的背影蕭瑟荒涼,路燈光線如一場昏昏不清的霧氣。

倪穗想起上次在警察局,和他在蘇城的那位主治老醫師聊天,談及她離開的那四年。聊着聊着,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江暗年會放她走四年。

無盡的治療和痛苦,不願她見到自己那憔悴到不人不鬼的樣子。終于在四年後決定放棄治療之後,才把她不動聲色喊回來。

于是在那她曾經以為永不相見的四年裏,他們其實在京州無數次擦肩而過。或許是某個斑馬線上的黃昏,或許是某個人來人往的地鐵站。

她和朋友下地鐵,聊着天走上通往地面的扶梯,興高采烈商量着去哪個商場玩。

而他只是戴着口罩,看着緩緩關上的地鐵門,和地鐵一起駛入無盡的黑暗隧道。

不怪倪穗一次都沒有認出他,那四年裏一身病骨一身凄涼的他,地鐵站門口的乞丐都比他更有精神。

縱使相逢也應不識。

所以四年裏在美好幸福生活的,從來都只有她一個人。

料峭春風起,她深深埋下頭,借着酒意,忽然在大道上跑起來,毫無征兆地追上站在長街盡頭的人。江暗年本身就沒有多大力氣站着,被她突如其來的背後擁抱撞得硬生生一個踉跄。

“我跟上了。”懷裏的虛實試探,讓她終于清楚,這不是一場夢。他就站在長街盡頭,在等她跟上。

只有在哥哥身邊,她永遠感覺,她還是可以永遠只想今天中飯晚飯吃什麽的小孩。

“七度的葡萄酒,哪喝得醉你啊。”耳畔幽幽的揭穿,讓她身子一僵不由擡頭反駁,“明明是二十七度。”

那瓶白葡萄酒上的度數,清清楚楚寫着二十七度。

“給你換酒了。”他不緊不慢,轉過頭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

餐廳臨街的位置燈光暗,她心裏面對這麽多人,又太過緊張,不知道江暗年什麽時候給她換了酒。第一杯喝得确實是度數高的,後來那連着喝得五六杯,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麽了。

再三确定了他真的給自己換了酒後,倪穗尴尬松開手,埋頭專挑着樹影裏好好走路,不再裝得東倒西歪。

學校給他租的公寓是一幢loft,合着他的心意選的外面偏僻冷清的一條小街。

其實倪穗執意裝醉跟過來,只不過是想看看他在法國過得好不好,別又把自己搞得一身落魄,讓她越發覺得自己很愧疚。

整棟樓都快隐在梧桐繁茂的枝葉裏。踏進門,屋子一看就是他的風格,收拾得井井有條,一樓的空房間全部有條有序地放着不同的東西。一件件精美的旗袍熨平了挂在牆上,像是藝術品。

她猜的沒錯,這座城市有他所有少年時期意氣風發的夢想。

“怎麽,不歡迎我?也不拿點東西招待一下。”倪穗偷偷四望一眼,放了心,大搖大擺坐在沙發上。眼巴巴望着廚房的方向。

江暗年不知從哪裏出來的,往沙發上扔了什麽。她一瞥,看到一把房間鑰匙和一件幹淨的男式襯衫。

顯然他誤會了她想要招待的意思,慌忙站起來跨上包:“誰說要住你家了。”

“你纏着我跟我過來的時候,怎麽就沒想過你走不了。”本轉身要走的男人又走回來,俯身摁住她的肩膀。

“不行,我的民宿是付了錢的。”一提錢,倪穗又憤憤不平,站起來去推門,發現大門被他反鎖了。

趁着她研究鎖的功夫,沙發上坐着的人不忘繼續盯着她:“多少錢,我十倍轉你。”

倪穗心想還有這種好事,随口報了一個數字,幾秒鐘後,當真銀行卡收到一筆轉賬。

暗中看了一眼,終于明白了他為什麽能毫無留戀地賣公司去選擇自己的夢想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麽收入變少,他也能靠自己之前掙得那些錢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

倪穗握着那把鑰匙去了二樓。

公寓裏的房間寬敞明亮,比民宿自然舒服。她洗了澡,穿上那件襯衫,長手長腳的難受,挽了起來吹頭發。

聽到身後的動靜,她下意識調小了吹風機聲音:“吵到你了?”

江暗年并不回答,只是在桌子上放下了一袋子便利店買回來的吃的,就準備出去。

“我去孤兒院了。”從嗓子裏突然嘶啞說出的話,讓兩人都愣了一下。

倪穗關了吹風機,揉着半濕的頭發,打開窗半坐在窗臺上吹着春風,不再隐瞞,一五一十說了裴尹找她的事情。

出于意料,站在面前的人神色一直很平靜,聽她講完了所有話,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這種話你也信。”

“可是我全都想起來了。”倪穗無法理解為什麽他到現在還能如此平靜地扯謊,情緒逐漸變得激動,不明白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騙自己的,“你也有什麽隐情嗎,和我媽一起聯手瞞着我這麽多年,耍我呢?有什麽意義嗎。”

“你想起來的所謂的記憶,都沒發生過。”江暗年擡頭,平靜打斷了她,“阿姨很愛你,你一直都很幸福。”

她躲避了他那個安撫性質的擁抱,只是繼續激動地往後退:“,你也要教我自欺欺人是不是,告訴我一句什麽都是假的,真的很難嗎。”

他一遍遍告訴她,倪清杏遠走國外工作是迫不得已,她媽媽很舍不得她很愛她,把她送到江家園林也是無奈之舉。

全都是他為她精心編織的美夢一場。

唯一真實的是他踏雨而來,帶着被丢棄的小孩走出看不見盡頭的深巷。

“我只要你幸福。”面前人亦難得的情緒激動。

就是這一句話,忽然噎得她無話可說。良久,背過身轉向窗外擦眼淚。

江暗年以為自己話說重了,緩下語氣讓倪穗把窗關了,別被風吹着涼。

記憶忽而就在初春裏飄得很遠。

倪穗脾氣急,回回跟他吵架就是大喊大叫的,哐當一摔房間門,半天不出來。回回都是他過來敲門,緩下語氣哄。

園林別墅裏的客廳屏風本來是玻璃的,自從被她砸碎了以後,就一直換烏木的。那一天滿地碎片,她自己也被吓得不輕,待在古街上徘徊因為害怕不肯回家。江暗年推門出來,淡淡看她一眼,只問她手疼不疼。

在他這裏,永遠有給她的臺階下。

“江暗年,我承認你教了我很多東西。但是你知道你現在在教我做什麽嗎。”倪穗穩定了情緒,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在教我逃避。”

“是。”門前的男人點了點頭,走到窗前。

她不是只會擔心數學考試會不會及格的小姑娘了,她有了自己的圈子和工作,但也無可避免有自己生命無法承受的東西。

只要她幸福。他不介意去承受本該屬于她的風雨。

“給阿姨打個電話,告訴她你在我這,讓她不用擔心。”沉默許久後,江暗年從她的包裏掏出她的手機,遞給倪穗,“時間不早了,早點睡覺。”

她意識不清地麻木接過手機,麻木從聯系人裏面找到倪清杏的號碼,正準備撥出去。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教她怎麽做事,教她如何生活。

在這個春風吹得人神智不清的晚上,倪穗忽然熄滅了手機屏幕,沉着臉把手機扔在窗臺上,在寂靜的房間裏發出哐當一聲。

是挑釁,也是無聲宣告。

她不想再聽他的話了。

他定定看了一臉倔犟的人幾秒鐘,也不再強迫她,索性自己拿出了自己手機,撥通了倪清杏的號碼。國內時間正是白天,手機沒響幾聲就接通了,江暗年正準備說話給倪清杏報個平安,頭頂那盞燈突然一暗。

房間裏的燈光滅了,窗外春夜四湧的夜色蔓延。

窗臺上本坐着的人伸手悄無聲息關了燈。赤着腳,從地板上快步走過來,在他低眸打電話的那一瞬間,踮起腳勾上他的脖子。

她不敢睜眼,不敢看到他是什麽樣的表情。只是從他的唇上感受着一個平凡春夜的溫度。

溫柔落寞,這是她對法國所有的回憶。

手機無聲落在柔軟的床墊上。

“暗年,你找到穗穗了嗎。”倪清杏焦急在電話那頭喊着,許久沒有人應答,疑惑地自言自語:“信號不好嗎。”

寂靜昏暗的房間,只有兩個人彼此才能聽清的輕微的喘息。

閉上眼睛的視線裏是一片迷離的黑暗,往事在那一瞬間,好似那片故園裏的荒草叢生,在她心裏胡亂生長。

倪穗想到京州古寺,那條長廊裏成千上萬的木牌,其中有一塊,挂着穗穗平安。

若真有神靈降世,應就能一眼看到那無數求姻緣許願牌中的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穗穗平安。

只要她幸福,只要她平安。

在漫長不能相見的日子裏,只能遠遠望着,祝她歲歲平安。

愛她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可哥哥為什麽,可以執着這麽久。

黑夜裏沒拉窗簾,地板上是窗外的梧桐樹影子,昏黃的細細碎碎。倪穗的手慢慢離開他,背過身坐在床邊,看着窗外的梧桐樹一片片落葉。

好像看到了一年又一年的凋零。許多年,就在這磕磕絆絆中過去了。

時間不會等任何一個人。

但是他永遠站在梅雨連天的江南,等着他的小姑娘。

無關她回不回頭。

“現在學會逃避了?”

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的人,手環在她腰間。倪穗望着窗外,後背感受着他的心跳。

“你教的。”就算依然勇氣沒有轉頭看他,還是下意識回了一嘴。

“這麽聽話啊,教什麽學什麽。”江暗年輕輕勾唇笑了笑,埋在她的頸間低低說道,“教你點別的。”

月亮在梧桐樹上升起不落,被子上是木質香氛的氣息。

她身上那件襯衫很長,想着本來就是要睡覺了,洗完澡就沒有穿長褲,此刻被他按住手腕躺在床上,襯衫一路往上褪。

耳鬓厮磨中,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在他的窗子外,看到樹枝間晃蕩的月光。

他确實做什麽都比她學得快,知道她每一處敏感的地方,一遍遍溫柔摩挲。卻恰恰在她最意亂情迷的時候戛然而止。

“學會了嗎。”對方寒玉般冰冷的手指撫摸過她滾燙的嘴唇,鳳眼裏亦遍野春色,“那該回課了。”

在那漫長的梧桐大道上,他長時間走神聽不清倪穗喊他,只是一遍遍在想着,他該拿她怎麽辦才好。

他的愛執着而病态,永遠都改不掉的。

越得到她多一點,他就陷得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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