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 55、自難忘
55、自難忘
晨昏交替之間, 時間過得讓人無知無覺。
兩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捅破最後一層窗紙。
那些隐秘而熱烈的每一個梧桐瘋長的春夜,只有他們倆知道。
偶然有一天夜深人靜,倪穗半夜驚醒, 睡不着覺。
站在自己房間的陽臺上看窗外的梧桐樹, 忽然起了許久沒起的煙瘾。
蹑手蹑腳下樓, 踩在一片昏暗裏推門, 卻發現門推不開。
她以為是反鎖,睡眼朦胧轉了門鎖, 依然推不開, 才慢慢醒悟過來用的是鑰匙上鎖。
“很晚了,你去哪。”
沒開燈的客廳, 有人靜靜站在二樓樓梯上。
“吓死我了, 你幹什麽。”倪穗猝不及防回頭, 看到身後人滿目荒涼夜色,吓得後腳跟直接撞在門上,揚了揚手中的煙盒,“我想去外面抽支煙啊。”
江暗年不再說話, 轉身消失在樓梯轉角。再出現, 手裏取了大衣下樓給她披上。
她默不作聲倚在門上,看見他指間那把銀亮的鑰匙。
大門輕輕打開, 外頭的路燈頃刻間落滿昏暗的客廳。
眼中看到突如其來光亮的那一刻,恍惚中, 身後那布景精致的客廳, 仿佛在一瞬間隐隐約約成了已經被燒毀的那座園林別墅的一樓。
發潮幽暗的木窗下, 描着一張蘇繡花鳥的圖樣男人擡眼陰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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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鎖門。”早春的風還是蕭瑟的, 吹她滿袖不解地仰臉發問。
身邊人和她一起站在午夜天色裏, 細細為她攏緊那件大衣,柔聲細語解釋:“哥哥記性不太好,鎖了就忘了。”
倪穗欲言又止,沒再說什麽,只是站在那路燈下的梧桐樹點了一支煙。
打火機在春風裏忽明忽暗,她生出幾分說不出來的情緒。
猛然間擡頭看向身側人,企圖從他的眼神裏看出點什麽。
卻只見如同暮色般的路燈光線,跌落在對方的溫柔眼底。
白天的時候,只要陳林霏沒課,倪穗和她兩人就會常常一起出去玩。
對方是廣東人,三年前作為交換生來法國留學,兩個人出奇得像,經常每天的日常就是去小酒館裏喝酒,然後口袋裏裝一把法郎去廣場上的許願池邊坐着,一邊抛硬幣一邊看鴿子在廣場上踱步。
對方喝醉了,走在長街上唱粵語歌,唱《少女的祈禱》。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
怕發生的永遠別發生。”
燈影搖曳,教堂聖歌忽遠忽近。
恍惚之中,風起的那一刻,似真有神明路過。
-
為了答謝之前那個幫助自己訂民宿的來法國留學的朋友,她總覺得自己要做個得體的人,找着了機會,禮尚往來請人家吃飯。
是她大學時聯誼在外校認識的那個前男友,考研出了國。
她不太了解圖盧茲這邊,爽快直說了,餐廳位置你定,錢我來付。
唯一是她挑的只有日子。挑來挑去,不知是什麽破運氣,正好選到了一個難得的下雨天。
對方開車來接她,許是幾年未見,兩人講話都沒了當時的鋒芒,客氣生疏。
倪穗不是會讓場子變冷的人,大大方方上車打招呼。
餐廳的位置不是很近,開車過去挺慢。剛坐下點完菜,墊子都還沒有捂熱,随手放在手邊的手機響了一下,硬生生打斷二人談話。
【你在哪】
她看到江暗年的消息後背一冷,本來不想馬上回複。
想到在一個紅綠燈路口裏,無意中後視鏡裏看到的很熟悉的風衣一角,又覺得不可能有這麽巧,他也不會閑到這種地步。
煩他無休止地多問,撒了謊說自己在家。
【開門】
手機在她手中驚得翻轉了一下,腦子靈活一轉回複:換衣服呢,你要不先找個街角咖啡店等等。
【我等你】
吃了沒幾口,見外面雨下不停。便問他有沒有帶傘。
【沒帶。你慢慢來,我就在門口等着】
街樹上葉子滴水,本鮮紅亮麗的城市籠罩在一片陰雲裏。
淋雨等她回來,是他能幹出來的事情。
倪穗沉思了三四分鐘,重重擱下刀叉,沉着臉說了一句失陪了,拎着包打開傘匆匆忙忙走入雨中。
從這裏到公寓的路程,步行要半個小時。她快步走得心急如焚,老遠就看見潮濕的梧桐樹下站着的男人。
走來的人穿着一身精致,撐着傘不沾一滴雨地搖搖曳曳走來。江暗年甚至都沒問一句別的,只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從包裏掏出鑰匙開門,低頭蹭了蹭她的脖頸。
雨水的潮濕落在她裸露的頸上,倪穗皺眉,轉頭低聲斥責:“趕緊洗澡去。”
客廳裏開了暖氣,她坐在沙發上,看着窗外的冷雨。回頭看了一眼寂靜無人的樓梯,不動聲色起身拿了樓上正洗澡的人随手挂在入門處的風衣。
膝上淡淡的冷冽檀香味,她伸手一摸風衣的口袋,手指觸到硬物,不出所料是一把鑰匙。
于是又把一切都悄無聲息放回原處,假裝若無其事,重新坐回沙發上。
雨聲淅淅瀝瀝,窗外的梧桐樹似乎綠成了一片楊柳枝。
黛青色的天色裏,讓她有種窗外正是江南梅雨連天的錯覺。
又是一年春。今年的黃梅時節,不知會早來,還是晚到。
某天陳林霏心血來潮,從當地的華人公社裏帶回來幾只白色的手工自繪紙鳶,送給大家。倪穗拿到了,就一直放在自己房間裏閑置。
見有一天陽光特別好,萬物生長,有了徹徹底底的春意。就翻箱倒櫃找出了那一只純白色的手工紙鳶。
是古詩裏“忙趁東風放紙鳶”的風筝。
彼時江暗年正在學校裏上課,她拿着純白的紙鳶,進他房間找畫筆顏料。
一進門,先看到的就是落地窗前擺着的那一張烏木長桌。
有時候江暗年坐在桌前練書法,她搬把長椅坐在旁邊打游戲。輸了的時候難免心煩意亂,下意識地大喊一聲往旁邊一躺,惹得身旁人手一抖,好端端一個字就亂了筆畫。
“不好意思。”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的罪魁禍首放下手機,略帶愧疚看了一眼,“輸了游戲真的很難過,體諒一下我。”
“賠我。”悶悶不樂的人把毛筆輕輕一擱。
他練得大多是瘦金體。倪穗常聽別人說,瘦金體有一種孤獨和悲涼,漂亮雅致,有一種千山鳥飛絕之感。
“賠你賠你。”眼下倪穗只能擱了手機,好脾氣地坐過來哄他。重新換了一張新的宣紙,蘸了墨水,低頭一筆一畫寫。
抄得是月落烏啼霜滿天,月字還沒寫完,便察覺他的手不安分地揉着她的腰,癢得她躲閃了一下,硬生生寫錯了。
“錯了就重寫。”身後人不緊不慢給她換了一張紙,手中動作依然未停,變本加厲地探。
好端端的桃花箋,一張張落在她的腳踝邊,掙紮着暗湧拉扯間,無聲踩亂了一地春色。
白日裏走街上任由她胡鬧都好脾氣的人,關起門來淨欺負她。
如今倪穗進了房間,正哼着歌翻箱倒櫃找東西,就看到手機收到陌生來電,顯示歸屬地是蘇城。
她一看到蘇城就奇怪,以為是什麽廣告推銷 ,接通了語氣不太好的問對方是誰。
“倪穗,我是周玉玲,周阿姨。”對方聲音很輕,帶着一點哽咽,“你可以來一趟蘇城嗎,你爸爸出事了。”
倪穗被周玉玲莫名其妙的語氣和稱呼給弄怔了怔,反應過來,冷漠地回答:“他出事了為什麽要我回來,我在國外。你找我媽吧,我媽叫倪清杏,電話是......”
“你爸的葬禮,你也不能趕回來嗎。”那頭的女人沉默很久,抽噎的語氣才能稍稍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周玉玲你瘋了吧。”倪穗被氣笑了,不知這一家人又在打什麽主意。
那頭周玉玲長久沉默,直接挂斷了電話。倪穗真的被她搞得莫名其妙,手中還握着那只紙鳶,擰開畫筆低頭細細地畫着,卻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
沒過多久,收到一條短信。又是那個號碼發給她的。
【我媽身體不大好不敢再看,讓我發你的】
她盤腿坐在床上,知道現在給她發短信的是裴佳妍。滿腹疑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就點開了圖片。
半晌,扔下手機跌跌撞撞跑去衛生間幹嘔。
頭暈眼花得擰開水龍頭,滿耳聽着水聲嘩啦嘩啦蓋過一切外界的聲音,她被吓得不輕,一頭紮進水中,再擡頭才覺得清醒了一些。
鏡子上全是水花,鏡中人耳邊的頭發全濕了,眉眼間全是細細的水珠。
出去時都有些走不穩路。
若非她一直不相信,裴佳妍也不可能把這樣的照片發給她看。
一張木板窄床,雪白的薄被上全是大片的鮮血,唯一露出的臉都是殘缺不全的。
“發生什麽事了。”平複了一會兒心情,倪穗打回了電話。
“你能先回來嗎,阿姨想見見你,當面跟你講。”周玉玲一直在等她的電話,知道她一定會打回來,幾乎是秒接。
挂完電話,她又開始幹嘔,整個人虛弱地從衛生間出來,倒在床上開始看最近幾天回國的機票。
窗外陽光晃眼,她看到那只紙鳶。想起幼兒園的時候,唯一一次裴尹來參加她的實踐課,老師也是給小朋友們一人發了一只紙風筝。
記不清太多細節,只記得父親把她畫的那只風筝放得全校最高。
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人,甚至直至今日,倪穗還是恨死他了。但是看到一個人以這麽不體面的方式離開,還是不由覺得瘆人。
眼神模糊間,瞥到這幾天有家航班常常有空位候補,正巧就被她看到了。
渾渾噩噩都不知道怎麽買的票,連倪清杏的電話都沒有打,就一個人胡亂往行李箱塞了點東西,匆匆忙忙去抽屜裏翻出護照和一些證件,出門去了。
周玉玲再怎麽悲痛欲絕,都是一個有點小聰明有手段的女人,知道倪穗沖動的性格,故意啜泣着說見面細說。
不知一定要把倪穗叫回來,到底是要幹什麽。
午夜的航班直飛北京去中轉蘇城,落地的時候又是中國的黑夜。
她拖着行李箱,一身疲憊和夜色想在機場打車直奔周玉玲住的小區,不由分說想掏出手機打電話。
才發現手機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關機很久了。
她手機耗電很快,出來得又急,路上直接沒電自動關機了。緊急去了機場旁邊的便利店,掃碼了一個共享充電寶,心急火燎充上電,看到現在是北京時間的淩晨三點半。
周玉玲肯定已經睡覺了,這事只能等到明天再說。
她又想起去打倪清杏電話,問她知不知道這件事,打過去也無人接聽。淩晨三點半,沒有人清醒着。
百無聊賴吹着夜風等車的時候,才猛然一回神,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不僅一整天都沒有見到江暗年,甚至心急火燎回國這件事,都沒有來得及跟他說一聲,連條消息都沒有發。
也才看到手機通知欄裏的三個未接電話,因為只有三個,所以之前并不起眼。
江暗年不是喜歡給別人不停打電話的人。不接,就已經默認了是她看到了不想回電。
心裏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蜷縮在冷風裏,回撥了回去,不管怎麽打多少次,都是關機狀态。
站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機場外面的黑夜裏,倪穗心裏不知怎麽,漸漸湧出難以言說的落寞。她不知道現在該去哪,身上連把三七巷自己屋子的鑰匙都忘記帶回來了,想打車去附近的酒店住一晚上,就從包裏掏身份證。
本身就挺手忙腳亂的,一陣翻動,一堆證件全部掉在了地上。她把包扔在一邊,彎下腰去撿。
順手翻了幾下,掉出一張不太一樣的東西。
全是法文,她看不懂,不知道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出現在抽屜裏的護照下面。她走得手忙腳亂,直接順手把抽屜裏的一堆東西都撈到包裏了,這會兒看到法文,以為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不敢怠慢,百度翻譯也翻譯不明白。
直接拍照發給了陳林霏。
法國這會兒是早上。
陳林霏在上課,在最後排小聲地發語音回複倪穗的消息。
全是醫院的就診記錄,還有一張已經簽名的複印件手術免責合同,法國最好的醫院,卻清清楚楚寫着大概百分之八十的風險。
她當他在法國定然是每天忙着搞自己的創作,才如此絕情地好久不聯系她。原來他又像四年前放她走一樣,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治療。
那張看不懂的合同握在手中,倪穗失神許久,只因為慢慢複盤這些東西放得位置。
裝作漫不經心随手一放,就壓在她回國的護照,簽證底下。
只要她偷偷想走,想回國,就能看到。
所以對方并不是想藏着這張手術免責合同,恰恰相反,是希望她能在想要像四年前一樣再悄無聲息離開他逃跑的時候,親眼看到。
天真以為跟他待在一起,他真的就能好好正常生活。卻是多靠近他幾分,他就越發病态渴望她留在身邊幾分。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以命相留。”
找到他在瘋人院那個雨夜,後半夜她在房間裏睡得半夢半醒,聽到不遠處一身憔悴的人輕笑低語。
分不清是夢,是真。
分不清他到底是一身黑色風衣站在長街盡頭等她的哥哥,還是那個陰郁無可救藥的瘋子。
朦胧夜色裏,倪穗攥緊了那疊醫院證明,夜風吹得她渾身顫抖。
手機裏一遍遍撥號,全都是“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真的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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