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侍寝

第16章 第 16 章 侍寝

八月十六,月亮只是稍稍減了風姿,還是圓圓一輪,挂在天上。

月光如銀,透過窗棂,斜斜照入屋裏,照得地上一片雪亮,連紅燭的火光都遜色許多。

孫雲兒由連翹幫着沐浴更衣,穿了身嬌俏的淡粉寝衣,正坐在妝臺前梳妝。

因着侍寝,不必梳繁複發髻,只用一根粉色玫瑰的絹花簪子,斜斜挽住頭發,整個人比平日多了幾分溫婉和風韻。

鏡中人是美的,可是孫雲兒卻不大高興。

寝衣和絹花皆作粉色,是她閨中所喜愛的顏色,可卻不曾想,新婚之夜也得穿這顏色,作人妾室。

妾室,她是見過不少的,不必往別處尋,孫家就有許多妾室,還有沒名分的通房丫鬟。

這些小老婆,過的是什麽日子?

大婦将她們視如無物,這也還罷了,可是男人呢,一邊說着寵愛,一邊又叫她們當衆做些低三下四的事。

什麽洗腳唱曲,捏腰吹茶,無一不做。

便是孫雲兒自己,也親眼見過得寵的六姨娘跪在地上給父親洗腳。

至于那些不得寵的姨娘,還得去替清客相公們伺候水煙袋,比使喚丫頭還不如,丫頭們未嫁,且還不必服侍外男呢。

這些,還只是得寵時的境況,倘若男人厭倦了,随手一揮就把這些婦人給打發出去,說是棄如敝屣,可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反倒是母親,因着那正室的位子,行事只往端方和精明上走,不必對男人彎腰讨好,再加上子嗣的緣故,雖與寵愛無緣,但尊重兩個字,從來不缺。

想到這裏,孫雲兒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一個出身尋常的民女,還妄想皇後之位麽,這輩子能做個寵妃,都是燒了高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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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妃,說到底還是個妾室,雖說是皇帝的小老婆,不必像尋常妾室那樣做些低三下四的事,到底也是身份卑微,皇帝是萬金之軀,待下頭人只怕是更冷淡,她往後的日子,能好過嗎。

只瞧眼前,後宮裏的妃嫔,伸長脖子盼皇帝,皇帝點卯似的來了幾次,用江靜薇的話來說,“只是平常,不必多想”,她孫雲兒資質平平,能有多少福氣,得到皇帝的厚待?

月影漸高,更鼓已經響了兩下,孫雲兒似是被這更鼓敲醒了,不由得打個寒顫。

連翹連忙回身往衣架上取外衣:“天冷了,美人可不能着涼,唉,方才也是奴婢疏忽了,該先給美人披上的。”

孫雲兒搖頭道個無妨,咬着嘴唇看看門口,心裏卻擔心起了別的事。

倘若皇帝不來,她可怎麽辦?

連翹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輕聲問:“美人是在盼皇上來嗎?”

孫雲兒不知怎麽答,含糊地“嗯”一聲。

她盼皇帝來,小半是為着姑娘家盼郎君的情切,大半倒是為了宮中的前程。

皇帝不知為何驟然召幸,且還是在追月之夜提前吩咐的,這消息一傳出去,就連江靜薇都忍不住來笑着打趣幾句得寵,更何況旁人。

倘若此次能順利獲寵,倒還罷了,萬一又出個岔子,她在宮中的日子可有多難過。

幸好,沒過多久,皇帝還是來了。

皇帝披着露氣進屋,進門先搓一搓手,待看見孫雲兒安安靜靜披着衣裳坐在床邊,知道這姑娘已經侯了多時,不由得輕聲道:“朕批閱奏章來晚了,你凍着不曾?”

這話出來,孫雲兒猶可,何禮卻險些把眼睛瞪出來。

皇帝是九五之尊,凡事乾綱獨斷,何用得着對旁人作解釋。

難道,皇上竟已如此寵愛這位孫美人?

何禮偷偷看一看面前,皇上正扶了行禮的孫美人起身,态度算不上多寵溺,比待旁人多些溫和倒是真的。

想想這位美人主子一副天真性子,也确實是個可人疼的,唐孝往這裏跑一趟傳個口信,竟得了一大把瓜子回去。

何禮當時見了那一把寶貝似的瓜子,哭笑不得,拈了幾顆吃了,自己心裏也覺得孫美人是個好的。

對着這位天真的孫美人,他們這些太監都如此憐愛,更何況皇上。

皇上一天到晚見的都是千伶百俐的人,難得遇見一個良善的,怎麽不疼惜。

皇帝握着孫雲兒的手坐在床邊,連翹知趣地低頭随何禮走了出去。

孫雲兒看着關上的屋門,心裏跳得擂鼓也似的,司寝嬷嬷教的那句聲氣甜軟的“皇上”,怎麽也喊不出口。

一雙白玉般的小手,安靜呆在皇帝手裏,溫度也好像玉雕一樣涼冰冰的,撫平了他內心因為政事而起的焦躁。

低頭看一看身邊的美人,烏壓壓的鬓發,一雙亮得驚人的杏眼,再往下,就是柔細白嫩的脖子,皇帝心裏才平息的火焰,又隐隐燃了起來。

不知怎麽,皇帝沒像平時一樣忙着安寝,倒想起了何禮在自己面前,有意無意絮叨的那些事。

什麽孫美人有副赤誠之心啦,什麽天真嬌憨啦,他當時還随口斥一聲多事,何禮卻笑呵呵地辯白:“宮中少見這樣的人物,奴婢不過是當個新鮮說給皇上聽。”

何禮是從簡王府一路跟到禦前的首領太監,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小的美人收買,至于緣故……

皇帝明白這裏的緣故,他身邊雖有皇後和張貴妃輔佐,又有容貴嫔,卻始終少個可心的人解悶。

想到這裏,皇帝才發覺,身邊的佳人竟已安靜許久了。

這姑娘,平日看着活潑可愛,到這時候,也還是怕的吧。

皇帝輕輕攬住孫雲兒的肩膀,卻察覺到懷裏的人身子一僵,他心裏又是好笑又是可憐,便不再有旁的舉動,只開口問起家常:“孫美人是哪裏人?”

“回皇上的話,妾是揚州寶應人。”

“嗯,揚州是個好地方,富甲天下,景致優美,有詩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樣的風光,朕還沒見過。”

孫雲兒輕輕“嗯”一聲,不知怎麽,在心裏對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起了些好感。

對旁人提起祖籍揚州,旁人不是說鹽商,就是說美人,好像孫雲兒就是鹽商家裏養着專等選秀的姑娘似的,誰也不把她認真看待。

就連容貴嫔,也委婉說一句,“難怪孫美人氣韻動人”,好像孫雲兒因着出生地,就不如別人高貴了似的。

倒是這位看起來冷淡高傲的皇帝,并沒就這話題多說什麽。

孫雲兒這樣想着,心裏慢慢暖和起來,不知怎麽又想起司寝嬷嬷教的侍寝規矩,忽地有些糊塗。

這侍寝的場景,和司寝嬷嬷教的,全不一樣啊。

然而皇帝要聊天,她一個低位的宮嫔還能吵着要睡覺麽,孫雲兒偷偷看一眼皇帝,這時才發現,這位皇帝的樣貌,竟很英武。

月色愈發柔亮,斜斜灑在屋裏,皇帝和孫雲兒身上都披了一層淡淡銀光。

皇帝察覺到孫雲兒在偷看自己,便低頭溫和一笑,孫雲兒見了,一時不知該低頭還是擡頭,只好乍着膽子抿嘴一笑,眼簾卻低低垂下不肯擡起。

皇帝看着懷中的美人,竟分不清她和頭上的玫瑰花哪個更嬌豔,心裏那團火不由得燃得更旺了,然而他知道懷裏這姑娘懵懂,并不想吓着她,只好又耐着性子,揀了家常來說:“孫美人家裏都有些什麽人?”

孫雲兒更糊塗了,這些話,就連殿選時都不曾有人問過,怎麽如今做了嫔妃,倒又被問一遍。

這些事,很要緊嗎?

皇帝問話,不可不答,孫雲兒小心地想一想要說的話,擡起頭又先綻開一個笑容:“皇上,娘和姐姐都叫我雲兒。”

“嗯,好,那麽朕也叫你雲兒。”皇帝許久沒有這麽松快地說話了,輕輕替懷裏的美人搓一搓肩膀,“這樣看來,你在家最親近的是你娘和姐姐了?”

“是的,妾是母親生的幺女,在家中排行第八,庶出姐妹們都有各自的姨娘,不過娘和姐姐都很疼我。哦,我還有一位同胞兄長,考上了秀才,我入京之前家裏才給他相了一位姑娘,明年或許我就有嫂嫂了。”

皇帝見孫雲兒打住話頭,微微一笑:“聽你說來,你在家萬事皆是如意的了?”

孫雲兒搖搖頭:“也不是事事如意,爹只偏疼庶出的四姐和九妹,這不,連妾的名字都是随口取的。還有庶出姐妹們,大家面上和和氣氣,實際上背地裏總愛互相捉小辮子告狀的。”

皇帝這次不曾笑,看向孫雲兒的眼神,稍稍帶了些探尋:“那,你記恨你的父親和庶出姐妹嗎?”

孫雲兒不曾想到侍寝還要答這些話,歪着腦袋想了想,認真地道:“不記恨,爹給了我骨血,姐妹們也能敦促我規行矩步,我沒什麽可記恨的。”

不知為何,皇帝這次倒不曾說話,等了片刻,是孫雲兒先輕聲開口了:“可是,妾也做不到對爹和姐妹們萬分感激,只大家客客氣氣就是。”

宮中哪個妃嫔不怕妒名,別說是尋常妃嫔,就連皇後、張貴妃,都拿出一副寬容大度的樣子,對旁人得寵總表現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态度,實際上內裏呢,刀光劍影哪少得了。

只這個孫美人,大大方方就承認了,自己做不到以德報怨。

皇帝忽然笑了,懷中的美人除開嬌俏可人,還有難得的真誠。

氣氛不再冰冷,佳人的身子也暖和起來,那些家常雜事,已不必再說,再說下去,便要壞了興致。

皇帝輕輕扶住孫雲兒的腰:“雲兒,天不早了,安寝吧。”

孫雲兒想一想司寝嬷嬷教的“柔順”二字,眼一閉心一橫,順着皇帝的力道,輕輕倒在了床上。

皇帝平日裏看着冷淡傲慢,這時卻好像一團灼熱的火焰,燒得孫雲兒百般輾轉。

孫雲兒一時弓着身子,一時含着肩膀,始終是羞澀地閉着眼睛承受。

火,越燃越旺,孫雲兒身上沁出密密的細汗,整個人好似被狂風卷起的小小落葉,不住地上下颠簸。

忽然,幾滴涼涼的汗珠滴在了孫雲兒的臉上,激得她起了一陣戰栗,忍不住微微睜開眼。

暗影中,男子英俊的面龐顯得尤為陌生,他見孫雲兒睜開眼睛,低頭在孫雲兒額頭上落下冰涼的一吻。

孫雲兒也不知是自己冷還是熱,不由得皺眉輕聲呢喃,男子聽了,輕柔地将孫雲兒攬在懷裏,不住地安撫親吻,整個人的力道卻絲毫不肯減輕。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已過,火,也燃燒殆盡。

孫雲兒枕在皇帝臂彎裏,只覺得疲倦萬分。

她自幼嬌生慣養,自己心又寬,吃得好睡得好,何時這樣勞累過,這時眼皮子直打架,恨不得馬上就要昏睡過去。

皇帝雖沒再拉着孫雲兒閑聊,卻也不曾睡覺,只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撫摸着孫雲兒的肩膀,良久後才道:“朕的排行,也是第八。”

孫雲兒這點子伶俐還有,聞言立刻輕聲道:“那麽以後,在無人處,且能不能叫皇上八郎?”

黑暗中,皇帝似乎輕笑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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