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親近

第029章 親近

姬寒彧并沒着急打開卷軸, 而是看着來人:“徐掌教親自登門,可還有事?”

新弟子的小考成績并不是什麽大事,初心殿向來都是派執事往各山峰送的, 徐參月身為總掌教卻親自來訪, 必然不是為了這個。

“聖尊明鑒, 不是什麽大事。”徐參月看了淩靈一眼,欲言又止。

淩靈還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師尊那白玉長指裏攥着的卷軸,沒注意到徐參月的神情,便見一身白衣的姬寒彧身形微動,起身将人帶走了。

淩靈忐忑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見那抹白色身影重新回來。

“師尊,”他丢下手中棋子奔過去,仰着小臉問,“徒兒考了第幾?”

姬寒彧垂着眼看他,眸中冰霜一片:“挑起私鬥且動用靈力傷害同門,你可知錯?”

原來徐掌教是來說這個事, 也對, 初心殿雖然已經處理, 但他是罪魁,師尊當然要知情。淩靈也不辯解,一聲不吭地跪了下來。

姬寒彧劍眉微擰:“本尊問你知錯沒有?”

“請師尊責罰。”淩靈伏首拜道。

“回話!”

”請師尊責罰!”

姬寒彧看着那俯首在地上的倔強小童, 不由怒從心起。

他本就靈力低微,不僅不聽韓羽告誡,一個人和那麽多人亂來, 當然要挨打,可他事後竟還瞞着韓羽;且不論動手的理由是什麽, 先用靈力傷人便該受罰思過,日後不可再犯, 他竟這般态度?

在他這個師尊跟前,他不是一向乖巧聽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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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一心求責罰,便別跪在這亭內,”姬寒彧指着廷外的石子路,“去那跪着,何時想通了何時起來!”

“徒兒遵命。”淩靈垂着眼起身走到石子路上,重新跪得筆直。

姬寒彧見他如此冥頑不靈,也懶得再理他,當即便拂袖而去。

山雨欲來。

轟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饒是平日裏空氣稀薄的山頂此時的氣壓也強了不少,讓人心口發悶。

淩靈依舊端跪在涼亭外面,堅硬的鵝卵石大小不一,雖每一顆都被磨得圓潤滑膩,可稚嫩的膝蓋跪在上面卻并不好受。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漸漸覺得下身失去了知覺,意識也模糊起來,腦袋昏昏沉沉的,好幾次差點栽倒在地。

尤虹盤在他頭頂正打哈欠,差點被他甩下去,忙用四個小爪抓牢他的頭發将自己固定住,嘴裏還“嘶嘶”地兇他,好像在責怪他不僅修為低,身體也這麽不中用,才跪了五六個時辰便受不住,哪像個修行者?

滂沱大雨終于降下。

老天仿佛在空中拿着個大桶不斷往下面潑水,冰冷刺骨的大雨瞬間籠罩整個庭院,孤雲峰整個山頂很快便朦胧一片。

“嘶嘶!”尤虹興奮地坐起來,仰着小腦袋接受雨水的洗禮,見淩靈跪不穩,幹脆從他腦袋上跳了下去,爬到潮濕的草叢裏撒歡去了。

淩靈渾身濕透,眼睛被大雨砸得連睜都睜不開。他甩了甩腦袋,用手擦掉臉上的雨水卻無濟于事,身體也愈發難受,只得将下唇咬破,用疼痛和血腥味刺激自己。

不知又過了多久,早已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一抹雪白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視野中仿佛唯一的存在。

“師尊……”淩靈喃喃道。

姬寒彧站在隔絕雨水的結界之內,垂眸看着那端跪着的小小身影,倔強、執着、脆弱。

“你就這般執迷不悟?”他道。

你可知你那般維護的兩個人,不過是帶着極大惡意接近你,注定要傷你性命的無情之人?

淩靈仰頭看他,虛弱地笑了笑:“弟子…不悔。”

“你……”姬寒彧還要發問,卻見那小小一團再也撐不住,身體朝一邊歪去。

他來不及細想便彎身去扶,碰及對方才發現淩靈已經燒得渾身滾燙,而他體內的業火也即刻蘇醒,心口湧上一股灼痛。

“淩靈!”姬寒彧眉心狠狠一沉,布下結界的同時托住那柔軟無力的小身體,将人打橫抱起,轉身疾步回了寝殿。

他将淩靈放在寝榻上,揮手從廣袖中飛出兩道符紙化作兩個白衣童子,命他們擡來一桶水,再以真氣快速加熱。

淩靈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小臉兩側泛着不正常的潮紅,飽滿的小嘴卻失了顏色,平日裏總是神采奕奕的大眼睛緊閉着,濃密的睫毛化作兩個小小的扇子鋪在眼睑下。

姬寒彧伸手撫上他的額頭,不解道:“以你的體魄,不該如此孱弱才是。”

淩靈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姬寒彧沒和上回一樣幫他用術法蒸幹,而是吩咐童子去藥房配湯藥,他将人抱到屏風後,打算讓他在熱水裏泡一泡。

濕得滴水的淺藍雲衣外袍和雪白裏衣都被剝下,昏迷中的淩靈卻并未覺得暖和些,小小的身體無意識地顫抖着,轉了個身縮成一小團趴在姬寒彧懷裏,像一頭受了驚的幼獸。

“修行之人豈能和你這般怕冷?”姬寒彧有些無奈,想将他抱進水裏,低頭看清他單薄的背後卻猛地一怔,“這是……”

他冷着臉伸出手,長指在那幾處已經好了大半的暗傷處輕輕拂過,眸中森寒一片。

這分明是被靈力所傷!難怪他淋了這點雨便高燒不退!

可他不是最嬌氣怕疼,連臉上被劃了個小口子都嚷着要孟曉晨替他吹麽?按道理早該在不願理他的韓羽跟前賣慘博同情,為何要默默忍受?

之前他那般責問他,為何不辯解?

“冷……”淩靈凍得又打了個哆嗦,無意識地抱緊了面前溫暖的熱源,嘴唇已經冷得發白。

姬寒彧不再耽擱,擡手将他放進了溫熱的水中。

……

淩靈漸漸地有了知覺,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像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正源源不斷地進入他的身體,一絲絲地侵入他的五髒六腑,驅逐刺骨的冷意,連受傷的髒腑也舒服了許多。

他緩緩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身上已經換了幹燥的衣服,還蓋着厚厚的錦被,手也被一只骨節分明、美如白玉的大手握着。

“師尊?”他驚訝地看着床榻邊俊美無俦、正閉着眼替他輸送靈力的男人,掙紮着要起身。

“別動,”姬寒彧一手按着他,一手再探向他額頭,臉色也微微緩了下來,“終于退燒了。”

溫暖幹燥的大手輕輕地罩在頭上,淩靈不敢再動,乖乖等着姬寒彧收回手才道:“師尊,我這是在哪裏?”

“本尊卧房,”姬寒彧擡手端過旁邊的湯藥遞給他,“給你煎的藥還溫着,喝了它。”

淩靈坐起接過,二話不說仰頭便幹完,擦了擦嘴後把碗放在床邊邊幾上:“多謝師尊。”

從袖子裏摸出一顆糖正要拿來哄人喝藥的姬寒彧看了他一眼,默默将糖扣下了。

淩靈歪頭:“?”

“你背上的傷是私鬥中留下的?”姬寒彧道,“是誰傷你,為何不說?”

淩靈一怔,心說果然瞞不住,便道:“不是薛師兄。”

“不是他也與他脫不了幹系,就算你錯在先,也不代表該忍氣吞聲,”姬寒彧冷聲道,“本尊這便去……”

“師尊,”淩靈伸手拉住他的袖子,“這件事能不能讓弟子自行處理?”

“你不過垂髫之年,如何處理?”

“他們之所以如此對我,是因為我修為低下又拜了師尊為師,”淩靈抿了抿唇,小聲道,“初心殿已将此事了結,師尊此時再插手,他們只會認為是我打人不成,便背地裏再跟師尊告狀……”

“此事不僅是誰先動手的問題,本宗最忌同門相殘,”姬寒彧劍眉一蹙,“既然雙方都用了靈力,便不該這麽判。有人教徒無方,與你口舌幾句便趁亂下此重手,不得善罷甘休。”

“師尊,是徒兒無能,您就當我沒有受傷,好嗎?而且他們說得也沒錯……”淩靈跪在床上,夾着眼淚笑道,“我的确不配做您的弟子,您當初收我為徒也只是勉為其難,我不想再給您添麻煩了。”

“你……”姬寒彧話未說完,剛剛強行壓下去的業火又有複蘇之跡,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起來,唇邊即刻溢出幾縷血絲。

不知為何,聽淩靈自己這麽說,他竟覺得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個耳光似的,明明最初他自己也是這麽想的,且當時韓羽就坐在一旁,親耳聽到那幾個弟子說了更難聽的話。

不配的人,究竟是誰?

“師尊!”淩靈見狀以為又是他将人氣得舊傷複發,連忙下床想幫忙,又不知該做什麽,只得去倒了杯熱茶端過來,哭道,“是弟子任性、弟子說錯話了,都是弟子的錯……”

“與你無關,”姬寒彧接過茶放在一旁,見他哭得洶湧,屈指将他腮邊淚痕拭去,溫聲道,“收你為徒,本尊并不勉強,你也沒有不配,往後不可再妄自菲薄,若有人再以此事譏諷,你只管告訴本尊。”

“師尊……”淩靈心中滾燙一片,重重地啄了啄小腦袋,又有淚水自腮邊滾落,大眼睛裏朦胧一片,小小的鼻頭變得通紅。

原來師尊真的只是性子冷淡,不是不喜歡他。

姬寒彧不是第一次見淩靈這麽哭,替他擦了幾下,不由勾唇:“這眼淚怎的越擦越多?”

“徒、徒兒知錯,”淩靈打着哭嗝,擡起袖子去擦臉,“徒兒不哭了。”

“方才要你認錯你不肯,如今倒是認得快,”姬寒彧擡手在他頭頂摸了摸,“你既堅持,此事為師暫不追究。”

“多謝師尊。”

“你的傷已無大礙,不過剛剛淋雨受了涼,”姬寒彧道,“先回去歇息,明日不必過來了。”

“是,”淩靈彎身行禮,又想到什麽,好奇道,“師尊,我有沒有考到第二?”

“沒有。”

“啊?”淩靈失落得小臉一垮,跟被霜打的茄子似的。

姬寒彧牽了牽唇角:“是第一。”

“真的?”淩靈眼睛瞪得老大,“韓羽師兄背書一字不漏,居然沒考第一麽?”

姬寒彧将卷軸遞給他:“你自己看。”

淩靈接過來一看,他的名字果然排在第一,可第二卻是薛仲铉,他急忙又往下去找韓羽的名字,卻只在中游找到了他,孟曉晨倒是超常發揮,不僅考試合格,名次還緊跟在韓羽之後。

“怎麽會這樣……”淩靈的目光又回到韓羽名字那一欄,看到後面的備注後不由眼角一抽。

他還調侃人家薛仲铉,沒想到漏題的是他的小竹馬……雖然就算考了第一也沒有獎賞,且他們三個都過了就是了。

“可韓羽怎麽都不像那麽粗心的人呀?”淩靈還是納悶,“難道不是沒發現還有題目,而是因為左手寫字太慢,做不完?”

姬寒彧将韓羽分出去本就只為守着淩靈,自然不會在明面上太拔尖,見他皺着小眉頭在那滴滴咕咕,唇角微彎,抖了下手中試卷道:“你這手字啊……真是難為替你改卷的掌教了。”

淩靈扭頭,發現師尊正拿着他的卷子邊看邊搖頭,不由尴尬得一陣臉熱。

沒辦法,他連硬筆字都寫得不好看,更別提毛筆字了,連韓羽左手寫的都比他好看十倍。

“師尊,”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姬寒彧的臉色,見他并無不喜之色,便大着膽子道,“師尊能不能教徒兒寫字?”

姬寒彧瞥了小豆丁一眼,前面那麽多徒弟,沒一個有淩靈這般粘人的,連那逆徒兒時都不曾這般喜歡待在他身邊……

他輕輕皺眉,驚覺這幾日上午教淩靈下棋、下午陪他練槍,竟不覺得哪裏不妥,明明已經幾十年不曾與人這般親近。

莫不是因為做韓羽時太常與他呆在一處,習慣了?

他正欲拒絕,薄唇微啓間,話到嘴邊又改了:“來日方長,等你能靜心陪為師下幾局再學寫字也不遲。”

淩靈話說出去也覺得自己有些太着急,便乖巧點頭應下,準備回房去,低頭瞥見自己身上幹爽的衣衫,道:“多謝師尊又幫徒兒烘幹衣服。”

“你這回不僅渾身濕透,還發着燒,單烘幹無用,”姬寒彧依然在看手中卷子,頭也沒擡,伸手遞過去一張方子,“為師幫你泡了藥浴,你回去後照着藥方再泡兩日。”

“……多、多謝師尊,弟、弟子告退。”

“?”姬寒彧見淩靈突然結巴,擡頭兩只耳朵通紅如兔子、同手同腳往外走的小弟子背影,劍眉微挑,旋即又搖了搖頭。

小小年紀,就知道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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