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賤妾茕茕守空房
第22章 賤妾茕茕守空房
之後兩年,房子帶來的興奮感淡了。他不得不考慮更現實的問題,他不但要還房貸,還要還得舉重若輕,毫不吃力。因為張懷凝已經開始起疑,隐晦表示如果他偶爾周轉不開,她可以付掉日常開銷,再把公積金填進去。
她說起這話時才是真正的舉重若輕,道:“我的公積金反正不用,放着也浪費,抵不過緩慢通脹。拿來還貸也算是投資。”
他拒絕了,必須要拒絕。不單是籠統的,男人的面子,底下翻湧的是他的不安全感。
他好像從沒有真正擁有過張懷凝,并且女兒出生後,他們的隔膜愈深。
張懷凝有一件綠色波點的真絲罩衫,戀愛時見她常穿,清幽脫俗。初春時散步,她的笑意比春意更柔。那時候檀宜之很确信,他們是彼此相愛的。
後來許多年過去了,他再也沒見她穿過這件衣服,随口提了一句,她卻道:“你記錯了吧,我沒有這樣的衣服。”
他一時恍惚,他愛的究竟是真正的她,還是幻想中碧波幽翠的夢。
離婚後,他無數次确信張懷凝深愛他,甚至離婚本身就是一種試探。他難以接受不優秀的自己,張懷凝卻包容了。但過分的自信,本就是疑心的補償:張懷凝對他好,張懷凝本就好,他不是被突出的那個。
如果一個女人,整日糾纏于男人的愛,那她是個怨婦。如果一個男人, 整天憂心女人的愛,那他只能是個瘋子。因為一切的字典裏都找不到形容對應的詞。男人的魂牽夢繞,愁腸百結,只能留給明君聖主,社稷前途。 閨怨詩,那都是男人寫給皇帝的,輪不到女人。
賤妾茕茕守空房曹丕《燕歌行》,是一個皇帝寫的,但也不是寫給女人的。男人的自輕自賤,都是端詳鏡子裏的自己,唇邊一抹憐惜的笑。男人太執迷于女人的愛,容易惹人笑話。
一個男人的尊嚴,在于潇灑接受女人的愛。
所以他問不出口。太荒唐了。要在怎麽的場景裏?他才能開口問,你愛不愛我?
張懷凝太耀眼,像火,像海,是流星劃過夜空,片刻的閃耀,徒留他在漫長黑夜裏回味:她還愛着我嗎?哪怕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這不符合常理,常見的故事是他們結了婚,生兒育女。她身上的那點亮光早晚會黯淡。最後連名字都模糊,只不過變成檀太太,或是某個孩子的媽媽。
這才是真正的馴服。不用他插手,社會定制的劇本。他可以在這個郎才女貌的故事演一個好丈夫。到時候他自會挽着她的手, 溫柔道: “這是我太太,我很愛她。”
有個好女人為自己犧牲,才是男人最好的勳章。
但整出戲荒腔走板了。哺乳期之後,被困在家裏的人竟然是他。家務這種事,看不過眼的人注定多操勞。地上有一團灰,張懷凝視而不見,還念念有詞,道:“你不要給家裏弄太幹淨,孩子長大了容易過敏。”
半夜時醫院的電話打來,張懷凝起身就走,他一把抓住她,問道:“那孩子怎麽辦?難道醫院的事比女兒更要緊?”
“當然是救人更要緊,孩子有阿姨喂的,不行你就看着些。”
“可是病人有別的醫生處理,孩子只有你一個媽媽。”
“那不是還有你在嗎?我信得過你。孩子也只有你一個爸爸。我知道你是個好爸爸。”張懷凝噎得他啞口無言,他默默起身,披上外套,去看冰箱裏凍着的奶。門砰一聲撞上,她已經走了。
乃至于他出去應酬,酒過三巡,老板忽然當着一桌的人,喜氣洋洋道:“是張醫生的愛人啊。過來吃飯啊。真是太謝謝張醫生了,我媽好多了,都已經走路了。”
老板是真心來道謝,激動到手心裏有一層汗,緊抓着他的手不放,“一會兒你們走的時候和前臺說一聲,我送你們給果籃,再打折。真的,太謝謝你妻子了。”
同行的人都說他好福氣,他只得自嘲道:“我本來還擔心,我太太和我結婚後埋沒她了,到時候變成檀太太。現在倒好了,原來是我變成張醫生身後的男人了。”
有人調笑道:“那就是你的不對了,不夠努力啊,再努力給你小孩來個弟弟妹妹,不就好了。”
整桌的男人都笑開,他只是淡淡賠笑。張懷凝要求的他,和社會期望中的他,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夢由心起,他開始夢到張懷凝的姐姐。她還是當初的樣子,身上帶血,披頭散發質問道:“你有好好照顧我妹妹嗎?”
他也惱了,嚷道:“你還想讓我怎麽做,我已經夠努力了。你去看看別的男人,還有能比我做的更好的嗎?她憑什麽還不滿意?換做其他女人,都是夢想中的生活了。”
“那你能看上其他的女人嗎?”
他猛地驚醒,張懷凝就站在面前,拿來他的外套披着,彎腰摸了摸他的額頭,關切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雖然沒熱度,可我看你臉色不好。”他驚魂未定,一把抓着她的手,壓在面頰上。
“怎麽了?我們宜之平日裏一本正經的,原來還會撒嬌。”張懷凝笑着坐到他身邊,輕輕把他的頭攬在胸口,柔聲道: “是累了嗎?要和我說說嗎?”
無從說起,他終究是無話可說。已經走了這麽遠的路,就算走了岔路也不能再回頭。
那輛保時捷是最後買的車,他換了一個地方去洗車。等取車的時候,有人從後面叫住他,“檀宜之?你是 3 班的檀宜之嗎?” 洗車工直勾勾盯着他看,“這車是你的啊?”
檀宜之點頭,那洗車工随即露出一種落敗的灰暗來,眯着眼,像是被他領帶夾的亮光刺痛了,讪讪道:“我是你以前的同桌啊,初中的時候。你現在真的不得了啊,讀書好啊。”
原來他就是那個收保護費小趙啊,檀宜之笑了,不帶絲毫惡意,這時洗車行的老板找來,問道:“你們認識啊?”
在餘光裏,小趙緊繃起來。畢竟當年他把檀宜之打得滿地找牙,也不算小事。客人動動嘴皮子的落井下石,就會讓他在洗車行就會過得很難受。
但檀宜之道:“他是我的同學,以前我們關系不錯的,他幫了我很多。老板你要是賣我個面子,平時多照顧他點,我也會常來的。”
小趙在影子裏,感激地沖他點了點頭。後來他們也攀談起來,他随口問道:“以前的事沒什麽,我就是有點好奇。方便和我詳細說一下嗎?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挺好的人,為什麽就走岔了,是誰帶壞你了嗎?”
“也沒別人,就是我自己看電影學的,想當大英雄。我爸剛下崗,一家全靠我媽擺攤過日子。我也想做點什麽,就覺得當老大很威風。那時候很迷茫,有怨氣,不知道該向誰發,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他一時有種說不清的滋味,後來再去洗車行時,老板就告訴他,小趙已經辭職了,解釋道:“那天你走後,他就和我就交底了。說欺負過你。那你開這種車, 在那種地方上班,大人物了,萬一哪天他又什麽事得罪你了,也擔待不起啊。他都是有家室的人。”
“……我不是那種意思。”他詫異,想起了舅舅曾經的話:要走最亮的路,總有一天你的影子也會讓人畏懼。
翻開一本童話故事,在裏面尋找适合自己的角色。不是國王,太懦弱。不是公主,太被動。不是王子,沒那麽好的命。不是騎士,沒那麽天真。翻到最後看見一面鏡子,原來自己是惡龍。
回到家裏,女兒剛拼完積木,張開雙臂要抱抱,他一把抱起女兒,莫名安心,想道:是的,我沒選錯,我走在陽光大路上。
航空公司的裏程數,酒店的入住積分,手工定制的西裝,上了油的皮鞋,銀質的名片夾,鑲鑽的勞力士,全款的跑車……跑車。跑車害死了他女兒。
檀宜之從噩夢中醒來,他已經忘了夢的內容,只剩下一股慘淡的決心:他沒有浪費人生,人生的每一個岔路口他都選對了,就算偶有意外,他也能找補回來。
檀母正站在當初張懷凝的位置,一臉擔憂道:“你怎麽坐在沙發上就睡着了?當心身體。”
“沒事,張懷凝這禮拜不來吃飯,她醫院裏有個同事一直煩着她,她索性誰也不見,在家裏比較清靜。
“連你也不見?”
“我也沒那麽讨人喜歡,她看到我也煩。”
“可能其中有誤會。”檀母本意不過是給他個臺階下,不料他竟然踩着臺階登高望遠。
檀宜之點頭,鄭重其事道:“确實是這樣,你說的對。她那個同事不太好,一點都不懂人情世故,張懷凝又心軟,拿他沒辦法。再這樣下去,對她在醫院的發展不好。我應該為她做點什麽。”
“嗯嗯嗯,我買了點青菜,你一會兒記得帶回去。要多吃綠葉菜,對身體好。”
檀宜之無奈笑了,他都過了三十五,在母親眼裏依舊是孩子, 至于他和楊浔的事,她也沒放在心上,無非是簡化為兩個小男生,穿着吊帶褲,互丢石子玩。
但他是動真格了,訂了私房菜館,單獨包廂,私密性好。約了周六晚上,楊浔如約而至,不理睬他的任何旁敲側擊,坐下就吃。
檀宜之沒見過如此兇殘的吃相。端上來一盤北京烤鴨,楊浔把餅皮平攤在手心,堆出小山一樣的鴨肉,也不卷,只是張開血盆大口,全塞了進去。
幸虧他們相逢在現代社會,萬一被空投到原始雨林,真怕楊浔一入夜就把他也生啃了。
半晌,楊浔道:“這餅皮吃起來怪怪的,有點幹。”
“那是因為你把紙給吃下去了。”檀宜之長嘆一口氣。
餅皮之間怕黏連,每兩張中間都用一張透明紙隔開。楊浔沒撕,囫囵吞棗全咽了下去。檀宜之不信自己會輸給這種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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