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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066

066

含章殿

香爐中的雲煙袅袅升起, 輕柔地彌漫在空氣中,仿佛一層薄紗籠罩着整個宮殿。

繡着精致龍紋的帷帳低垂,隐約勾勒出一道似山卧水的身影, 那是大魏的皇帝——謝不歸。

他剛剛平定了叛亂的局勢, 卻因失血過多和極度的疲累而陷入昏迷。

太醫們診斷後說, 他需要長時間的靜養,方能恢複。

在龍床前, 芊芊靜靜地坐着,她的手腕被謝不歸用衣帶和他緊緊地綁在一起, 手也被他緊緊牽着。

連在睡夢中, 他的手也未曾松開過。

芊芊無奈, 只能陪侍在側,心中卻充滿了困惑和不安。

外頭,随春聲正候着,時不時投來擔憂的目光。宮殿內,氣氛凝重,只有香爐中的雲煙在無聲地流動。

突然,皇帝嘴唇微動,似乎在喃喃自語。

芊芊側耳傾聽, 卻未能聽清他究竟在呼喚什麽。

“萱兒?雪兒?”她解讀着他的唇語, 輕聲猜測。

一旁的禦前太監景福見狀,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陛下莫不是在喚雪才人?”

芊芊心中一動,對啊,一國之君怎會沒有後宮。

萱兒,想必是那位雪才人的名字了。

若是有那位才人來接替她的位置, 她也不必如此尴尬地待在這皇帝的寝宮裏了。

然而,景福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大吃一驚。

“只可惜, 雪才人一年前就病逝了。”

景福一臉凝重地說道。

芊芊愣了愣,忍不住調侃道:“你們陛下有點克妻呀,妻子留不住不說,連小妾都被煞沒了。”

景福聞言,連忙擺手道:“王女,這話可不敢亂說。”

芊芊亦是為自己這難得的“心直口快”給驚了一下,自己竟然敢如此調侃一位皇帝,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她見到了謝不歸對發妻的情意,潛意識裏覺得他不會是什麽惡人吧。

她與人交往,向來不重身份,此次平定叛亂,自己也算出了份力,或許,她可以算是大魏皇帝的朋友……了吧。

那麽,調侃一下朋友,應該不是什麽大的罪過。

“而且,”景福幹笑了兩聲,繼續說道,“王女誤會了。”

“這個雪才人呢,其實不是人。”

候在外間的随春聲聞言,倒抽了一口涼氣。

“王女別怕,這雪才人,是一只小雪貂來着。陛下喜歡小家夥的脾性,便養在身邊了。雪貂離世,陛下還傷心了好一陣,飯都少吃了好幾碗。”景福連忙解釋道。

芊芊心中疑惑更甚,總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跷。

怎麽看,謝不歸都不像是會為了一只雪貂而傷心到飯都吃不下的人。

甚至連在昏迷不醒的時候還喊着小家夥的名字。

……

謝不歸躺在床上,烏發散亂,面色帶着病态的蒼白,但那雙黑色的眼睛卻突然睜開,眸子裏還有迷離的水光。

芊芊低頭看向他,心中五味雜陳。

她早已忘記自己曾化名“風萱”。

此刻,謝不歸茫然的眼神讓她感到一絲不安。

“陛下還認得我麽?”芊芊輕聲問道,語氣中帶着一絲試探。

謝不歸朝她微微一笑:“萱兒說胡話了,我怎麽會不認得你。”

“萱兒”兩個字,她聽得清清楚楚。

芊芊心中一緊,如果萱兒就是雪才人,而雪才人是一只雪貂……

謝不歸居然把一個大活人認成了雪貂!

她心中暗嘆,這皇帝難道真的因為失血過多而神志不清了?

這時,一只好看的手映入眼簾,指尖修長,骨節明晰,手背上的皮膚薄薄的,青筋虬結,顯得格外有力。

“陛下這是……?”芊芊疑惑地問道。

一旁的景福輕聲解釋道:“雪才人是陛下從小養到大的,最喜歡舔手蹭臉。”

芊芊聞言,眉頭緊鎖,心中充滿了不可思議。她看了一眼謝不歸,心中暗想:

“這……這難道是真的瘋了?”

謝不歸斂着眉目,長長的睫毛在眼睑處打下青灰色的陰影,竟顯得有幾分溫順。

“咳。”景福一聲咳嗽,打破了殿內的沉默。

芊芊驀地回神,有些窘迫:誰讓他長成這禍害人的模樣,光用臉就把她迷住了。

“陛下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蒼奴。萱兒不記得我啦?我是蒼奴,萱兒最喜歡的蒼奴。”謝不歸嗓音溫柔。

芊芊心中一動,蒼奴這個稱呼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想起什麽,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萱兒。”

“你是萱兒。”謝不歸意外的固執。

芊芊無奈,心中嘆了口氣。

舔手……是肯定不成的,那不如用臉蹭蹭他的手吧。她輕輕拿起謝不歸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臉邊。

“萱兒好乖。不可以咬手哦。”

謝不歸輕嘆,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她柔軟的臉頰,倏地朝她一笑。

芊芊心中一動,暗道:都說俏寡婦俏寡婦,誰曾想這長得好的鳏夫也有相當的威力啊。

既然臉也蹭了,芊芊決定趁熱打鐵。

她輕聲說道:“陛下既然醒了,不如看看與南照的交易文書?”

她叫人通知随春聲過來的目的也在于此。

不需要他做什麽,只用印鑒在文書上摁幾道印子便是。

她知道,這次任務是她繼任王女以來的第一樁實績,對南照,對她都至關重要。

她不能失敗。

“請陛下過目。”

随春聲接收到王女的指示,從懷裏取出一早就準備好的南照絲綢和工藝品的圖紙及說明,恭敬地遞到謝不歸面前。

“陛下,這些貢品,象征着祥瑞和尊貴。若陛下能将這些列為皇室專供,不僅是我南照的無上榮光,更不負歷代先人的遺志。”

“南照絲綢,非尋常之物。其織造工藝精美絕倫,需數十道工序,歷時數月乃至數年方得一匹。其絲柔若雲,滑如脂,色澤豔麗,紋樣精美,乃世間罕見之珍品。”

“更兼我族工匠融彙四方技藝,獨創南照織造之術,織就之錦既有西域之風,亦具中原之韻,實為獨一無二。”

“其透氣親水,冬暖夏涼,四季皆宜,堪為皇室日常之用。若陛下恩準,定為皇室專供,不僅彰顯皇族尊貴,亦可造福百姓,實乃一舉多得。”

芊芊的聲音如同清泉般流淌,輕柔婉轉。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着謝不歸的反應。

然而,對方神色并無多大的變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光是聽着她的聲音就很滿足了。

“陛下,您覺得如何?”芊芊忍不住問道。

謝不歸微微一笑,他的手輕輕撫過芊芊的手,臉色古怪:“萱兒,你想要我做什麽?”

芊芊感到一絲發毛,被他摸過的地方像是被什麽東西濕漉漉地舔了一下。

“陛下,您看,這些貢品……”芊芊再次嘗試引導謝不歸的注意力。

謝不歸卻盯着一張圖紙不說話了。

圖紙上,畫着一件百鳥裙,大紅色為底,金線勾邊。

周遭一片死寂,芊芊腦子裏驀地閃出那三個詞!

銀飾、江南、紅裙。

她犯了皇帝的忌諱。

“那陛下,您先考慮考慮……”芊芊額頭滲出細汗,硬着頭皮道,“臣女告退。”

她不動聲色地解開了手腕上的衣帶,朝他福了福身,便強作鎮定,快步向殿外走去。

奇怪的是,皇帝并沒有叫住她。

但她總能感覺一股視線陰魂不散,像是釘在她後背上的釘子一般,讓她整片後背的皮膚刺刺的發疼。

眼下這局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讓人措手不及。

無法溝通。

他的病症發作得太厲害了。

芊芊沒有繼續往外走,而是站在隔間裏,感到無力。

“陛下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她問道。

那位名叫蘇倦飛的年輕禦醫回答:“臣也無甚把握。陛下的脈象極為紊亂,換作常人,只怕早就瘋瘋癫癫,不省人事了。可陛下除了在認錯您與……雪才人一事上表現得異常奇怪之外,其餘方面與正常人并無區別。”

的确如此。

他依然矜貴端莊,言談清晰,絲毫看不出任何瘋病的跡象。

然而,正是這種看似正常背後的扭曲,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回想之前,他還把芊芊當作女鬼。

如今,他把她當作雪貂,似乎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至少,他現在還能對話。

至少,他沒有把她當作路邊的野草,直接無視掉,這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幸運了。

“萱兒、萱兒、萱兒、萱兒、萱兒……”

芊芊回頭,隔着珍珠和金鑲玉的垂簾望去,發現男人身披龍袍,白玉似的臉正對着她的方向,烏黑的長發綢緞般順着雙肩披散下來,口中正抑揚頓挫地呼喚着。那語氣,仿佛是在呼喚心愛的小貓。

芊芊不禁捂住了額頭。

“怎麽不過來?”飄過來的語氣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失望,“小粘人精長大了,不粘人了……”

小,粘,人,精。

他輕輕摩挲着床褥,嗅着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味,低聲吟誦道: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花馀床。床中繡被卷不寝,至今三載聞餘香。”

這嗓音,敲冰戛玉,動聽至極。

蘇倦飛在一旁輕聲嘆息:“有些心病啊,用什麽藥都不管用。”

這句話讓芊芊心頭一沉。意思是只能靠他自己自愈了嗎?

想想也是,這種精神上的疾病,只怕是兄君來了,也會感到束手無策。

然而,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宮中陪他周旋。

他一天不好,她就一天被困在這裏,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不久後,禦醫和宮人們都退了下去。

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氣氛顯得更加沉重。

眼看天色漸晚,芊芊心中萌生了離開的念頭。

“天黑了不能亂跑。”

謝不歸突然出聲,黑亮的眼珠緊盯着她,嘴唇微動,語氣中帶着一絲嗔怪,“遇到雕鸮(貓頭鷹)怎麽辦?萱兒會被吃掉的!今天晚上萱兒哪裏都不許去。”

芊芊心中一緊,意識到自己可能得在這裏陪他度過這個夜晚。

她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有螞蟻在皮膚上爬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更何況這家夥的精神狀态還不穩定。

她心中一橫,決定不聽他的,起身便要往外走。

然而,謝不歸比她動作更快。

男人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擋住了她的去路,生生将她逼退了一步。

“萱兒不聽話!外面很危險!”他聲音低沉,壓迫感十足。

“咕-咕-咕、咕-咕-咕……”他突然模仿起雕鸮的叫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詭異。

“聽!你聽到了嗎!它們還會模仿別的獵物的叫聲,把你吸引過去,然後——咔嚓,一口咬斷你的脖子。”

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種專注而冷酷的表情,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縮,仿佛一只真正的猛禽在鎖定獵物。兩邊嘴角上揚,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咕咕聲。

他的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芊芊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威脅感,仿佛随時會被他撲上來,撕個粉碎。

那聲音、那表情、那眼神,無不讓人聯想到潛伏在黑暗中的頂級掠食者。

然而,不過一瞬,他又勾着唇角,朝她露出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仿佛剛剛的恐怖只是她的錯覺。

他學那種怪禽學得太像了,芊芊看了一眼窗外濃墨般的夜色,一時之間分不清是外面的世界更可怕,還是他更可怕。

最終,她放棄了外出的想法。

“陛下想跟萱兒下棋嗎?”芊芊試探性地問道。

“好啊。”謝不歸眨了眨眼,依舊微笑着。

“等等……不,下棋還是算了。”不知為何,芊芊極不願與他對弈,直覺告訴她,她不是他的對手。

她看了一眼窗邊的矮榻,那裏擺放着一座棋盤,上邊的那些厮殺正酣的黑白子,外表反射出瑩潤的光芒,顯然是經常被人攥在手心摩挲。

若是皇帝時時鑽研棋藝,她這個半吊子怎麽會是對手。

“我們來擲骰子吧。”芊芊提議道。

“萱兒想要我接受他們的禮物?”謝不歸突然道。

寬大的衣袖掩着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手中分明攥着她心心念念的交易文書。

莫名地,芊芊冒出一個念頭,莫非在大魏皇帝的視角裏,這是在接受小雪貂們的進貢?好像有點……可愛。

誰知,謝不歸像是能摸清她的想法那般,唇邊挂着微笑,低沉說道:“不,他們是——蟲子。只有萱兒,是萱兒……”

芊芊驀地一怔。

等她回過神,謝不歸已經四平八穩端坐在太師椅上,翻看着那些文書。

他的眼睛黑而狹長,瞳孔在微弱的光線下擴張開來,透出一種冷酷無情的專注。

“一頁。”他突然說道。

清冷的兩個字敲擊着耳膜,有一種雨點打在深潭水面上的空靈感。

“換一夜。”緊接着,他補充道。

什麽……意思。

一頁文書,換她陪他一夜?

芊芊心中一沉,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這交易文書,整整有三十頁之多。

霎那間,她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就只拿需要蓋印的那一頁過來,反正他都這樣了,肯定不會仔細看。

這下好了,她還得陪這個瘋子玩一個月,才能達到目的。

她倒是不怕對方會趁人之危,堂堂天子,三宮六院什麽樣兒的美人沒有見過,哪至于對她一個弱女子用強。

何況他都把她當雪貂來看待,連她的性別都自動去掉了,顯然是沒有那方面的興趣。

她之所以會如此不安,不過是擔心跟他待久了,自己的精神和心智會受到這家夥的污染。

到時候,陪他玩,變成了被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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