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玻璃愛心
第7章 玻璃愛心
紅圈所普遍高壓高強度,秉持着的是“剩者為王”的原則——能留就留、不能留就滾蛋。
女的當男的用,男的當牲口用,要是哪晚上十點鐘下班,你還得誇一句今天活兒真少、不用帶回家加班了。
——凡是在律所內工作,都不屬于加班範疇。
實習生是全組通用,屬于底層當中的底層。随便來一個低年級律師,都能給他們派發任務,大部分還都是一些dirtywork。
法律檢索、案例分析、撰寫報告……基本上是從早到晚連軸轉,連上廁所、喝杯咖啡的功夫,都擠不出來。
姚世熙一天能崩潰十幾次,雙手按着桌面,仰天長嘆,口裏吐出的仿佛不是嘆息、而是她的冤魂,“啊啊啊啊啊啊——做不完、根本就做不完!”
張浩早已習慣、端起咖啡淡淡抿一口,輕聲詢問,“晚上吃什麽?”
姚世熙在來實習之前,還是個頓頓吃沙拉、喝美式不加糖的都市小麗人。但工作磋磨,她必須給自己來點安慰,咣咣拍響了桌面,叫嚣着道,“麥當當!我要吃炸雞漢堡、喝可樂!!”
已經晚上七點,少部分律師離開了崗位,呼朋引伴、去對面商場內的餐館吃喝一口。
而組內大部分律師,連起身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有些還在噼裏啪啦敲着鍵盤,有的則點頭哈腰、打電話跟客戶溝通着。
還有一些純粹是麻木了,臉上透露出濃郁的社畜疲憊,僵硬呆板地坐在電腦前,被屏幕散發的冷光映照臉龐,劃拉着手機點外賣。
姚世熙和張浩已經搭檔了一個月,彼此之間更熟,三下兩下、就确定好晚上吃什麽。頓了頓後,姚世熙就仿佛試探一般,惴惴看向了盛聿恒,“你……要和我們一起吃嗎?”
盛聿恒也已經做了一天的dirtywork,但從始至終,都未表現出任何崩潰之兆,俊帥深邃的臉龐,一直寡淡冷靜。
他聽到了詢問,卻站起身推開了椅子,“你們吃——我去抽煙。”
姚世熙和張浩果不其然,臉上都露出了一瞬的怔愣神情,“……”
——像他們這樣的天之驕子,都見慣了好學生,但卻從未見過一個抽煙如家常便飯的好學生。
盛聿恒站在茶水間裏,用微波爐旋轉加熱了中午買的飯團,再倒一杯不要錢的溫開水,獨自來到了消防通道當中。
在屁股下墊了個塑封的文件夾,他毫不在意、直接就坐在了灰塵遍布的臺階上,一手握着飯團大口吞吃、另一手端着手機,上下劃拉着文件。
時不時,再停下來喝一口水,如此便是一頓對付、潦草的晚餐。
不到十分鐘,吃盡了最後一粒米,盛聿恒身高腿長地跨坐在臺階上,骨節分明的手指間咔嚓一聲,燃燒火光一閃而過。嘴上叼着的煙頭,明滅刺目、似是能把黑暗給灼出一個洞來。
三、二、一……他朝水泥地面,點了點煙灰,閉上雙眼,心中近乎是祈禱一般。
忽然,噠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只聽吱呀一聲——
下一秒鐘,裴逐窄瘦修長的身影,推開了厚重的消防通道大門。
而與此同時,從天而降的、豎長的光束落在了盛聿恒的身上,照亮了那雙深沉內斂的眼眸、以及手指間的燃燒煙蒂。
裴逐先是一怔,眉頭接着就下意識颦蹙,似是不滿于自己的領地被被人踏足。
但耳朵孔裏的藍牙耳機,響起了說話聲,他立馬抽身回轉,用修長手指按住耳機,嗯嗯應了兩聲,“好的楊總,你把項目資料發給我看看——”
又是吱呀一聲,厚重無比的消防通道被關上,光線瞬間消失,又恢複成一片逼仄狹窄的黑暗。
盛聿恒手中香煙才燃燒一半,他不抽、并垂首低眉,在水泥地面上,再一次點了點煙灰。
——只有不到兩秒半的光陰、以及一個颦眉嗔目。
——但他的饑渴身心,卻覺得吃飽一般餍足。
十三塊錢一盒的嬌子香煙,只夠勉強抽一周。
盛聿恒拿起了自己的煙盒,眉眼淡漠随意,屈指撫過、一一數盡——還能再“吃飽”四次。
他颦眉尋思了片刻,忽然将手中燃到一半的煙蒂給掐了,重新塞回了煙盒當中,這樣便能再多“吃”一頓。
就在剛要起身的剎那,實習生工牌于胸前輕輕一蕩,只聽吱呀一聲——
消防通道的大門再次被推開,露出裴逐颦眉俊秀的臉來,他手指間夾着一根細煙,徐徐向上飄散着煙霧,顯然等不及、在外面就抽上了。
下一秒鐘,只聽風聲呼的劃過,他随手抛出了個什麽東西。
“西裝的錢不用你還。”他還戴着藍牙耳機、在開電話會議,卻抽空出來,豎起修長手指虛虛一指,,“別再讓我抓住——晚飯要吃好。”
吱呀一聲,他的身影消失在消防通道大門後,現場頓時又恢複了一片沉寂黑暗。
盛聿恒仍坐在臺階上,他面前被丢了個用金箔包裹的三明治、以及一整條莓果羽衣甘藍沖粉,明明是喂狗的架勢,可這喂得卻精致又高檔。
頓了頓後,盛聿恒抿緊了嘴唇,撿起了那個被金箔包裹的三明治,仿佛蜜蜂啄蜜一般輕輕親吻了一口,發出“啾”的一聲響。
哪怕兩個飯團根本填不飽肚子,他也沒打算吃這個三明治。
十五分鐘簡單休息後,盛聿恒又起身走回到了工位上,俯身打開電腦,繼續進行文獻整理。
姚世熙和張浩戴着手套,一人抓一份牛肉漢堡,共同拼了個小食餐盒。看到同伴竟然這樣卷,他們忽然有些食不下咽、嘴裏的漢堡變得噎人起來。
姚世熙眼神瞥向他手掌旁邊,忽然頓了下,屬于都市麗人的探店雷達響起,“哎,這不是那家——”
她話音未落,盛聿恒忽然擡起手掌,将金箔三明治、以及那條莓果羽衣甘藍沖劑,從桌面上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這架勢實在看起來有些幼稚,好像只有年紀不大的小學生,才會用如此的方式護食。
“……”姚世熙臉上看得出有些尴尬,但頓了頓後,她圓場似的、哈哈一笑,“你不吃啊……看攻略,這家三明治還挺好吃,意大利風味的呢。”
停滞了兩三秒鐘後,盛聿恒忽然轉過頭來,他眉眼下壓,很認真詢問,“意大利?”
“對啊!”姚世熙來了精神,打開APP,将自己收藏點贊過的帖子給找出來,“這是一家意大利主廚開的brunch店,兼做下午茶,排隊要好久呢、怎麽也得七八十米……”
盛聿恒認真看着,将店名、以及門口裝飾都熟記于心。但頓了頓後,他仍是不放心,從兜中掏出了手機,詢問道,“你介意我拍張照片嗎?”
“嗯?”姚世熙愣住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嗎,“你不知道這家店啊……”
“現在知道了。”盛聿恒對着她的APP界面,咔嚓拍了一張。
随手将脖頸上挂着的工牌,給甩到了肩膀上,甚至工作都不管了……他仰身靠在了椅背上,頂着一張淡漠又矜冷的臉,單手将這張照片,放進了一個名為“PZ”的加密相冊中。
而在這相冊當中,還有形色各異、大大小小幾百張照片,看照片備注當中的日期、均攝于這幾日當中,而拍攝視角也都非常隐晦、意想不到——
有的從辦公室門口一晃而過,拍到裴逐在跟手下律師面紅耳赤争論着什麽,還有拍攝茶水間中,剛剛被裴逐使用過的、尚未清洗的咖啡杯……
均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但卻能從中完整拼湊出,裴逐這一整天的行程。
就好似他身後始終跟着一雙壓抑、又分外卑微的眼睛,在這一個個無人知曉的瞬間罅隙中——褪去瞳孔深處一慣僞裝的淡漠,顯露出貪戀一般、不知滿足般的欲望。
加班熬夜最耗氣血,只吃兩個飯團,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
十點鐘剛一過,盛聿恒的胃部就傳來一陣泛酸、痙攣的饑腸辘辘之感。他開始頻繁出入茶水間,一杯又一杯的不要錢溫開水往下灌,但卻無濟于事。
那個被他當成金子一般,小心呵護珍藏的金箔三明治,逐漸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誘惑。
盛聿恒坐在了工位上,眼神偏向了一邊,似是審視、又仿佛在自我譴責,郁郁沉沉地緊盯着金箔三明治本身。
在猶豫了足足十幾秒鐘後,他終于是擡起筋骨伶仃的手腕——但卻沒落在三明治上。
他拿起了莓果羽衣甘藍沖劑,撕開了一小道口子,似是摳搜窮鬼、不可能多放,屈指在沖劑條上點了點,傾倒了些許粉末進杯中。
似乎有些少,但倒多了、又明顯不舍得。
而就在盛聿恒活像是個實驗室裏的化學工程師,拿捏不準、進退兩難的時候,坐在他身邊的姚世熙卻猛地推開椅子起身,她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大聲歡呼,“終于是做完了——”
盛聿恒的肩膀不小心被撞了一下,身形猛地晃動、手頭失去控制,整條沖劑都塞入了保溫杯中。
他一慣冷峻淡漠的臉,明顯驚怔了一瞬,好似失神,“……”
“哈哈哈哈哈哈……下班下班!”姚世熙已經在快樂無比地收拾桌面,并不免貧嘴,“今天我比你們兩個快哦——”
她只稍一轉身,就看見盛聿恒陰沉着一張臉,呆坐在桌邊,面前似是上供一般擺着個保溫杯,以及他剛剛從杯中搶救而出、濕淋淋的羽衣甘藍沖劑袋。
“抱、抱歉……”姚世熙慌了一瞬,自己剛剛好像是撞到了他。
“沒事兒。”盛聿恒緩緩吐氣,然後搖晃了兩下腦袋。
“啊,這個牌子的莓果羽衣甘藍粉……”姚世熙的視線落在了他的桌面上,眉毛向上挑起,“buddy,你還挺會吃,這個牌子只能在港代購的。”
盛聿恒的視線刷一下轉來,姚世熙心領神會,立刻打開自己手機,“我把代購店的地址給你,周末節假日,你可以自己去買。”
“謝謝。”盛聿恒眼神變得誠懇,他點點頭道,“明天請你吃飯。”
“好啊好啊——”姚世熙十分開心,臉上露出開朗笑容,“那明天中午,我們一起吃,現在先拜拜啦~~~”
她挎起小香包下班,而就在對面,張浩咣當一聲關上自己的筆記本,吐出一口氣,“我也做完下班了。”
他用光速收拾好了背包,三兩步追上了已經往電梯間走的姚世熙。
殊不知,就在一條走廊之隔外,裴逐穿一身西裝革履、站在單向玻璃後面,他手中端着咖啡杯,湊到了唇邊輕抿一口,将這一幕盡收眼底。
——三個年輕實習生,組內最終只能留下兩個,所以對他們的考察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着。
而現在,其中兩個已經率先完成工作,趕在十點之前下班了——唯獨盛聿恒還面無表情地坐在自己工位上。
辦公室內一片并未開燈、一片黑暗,裴逐一邊喝自己的咖啡,一邊于內心考量,吸收兩位實習生後,手下團隊究竟會産生何種變化。
他是partner,考慮問題須得從大局出發。
盛聿恒明顯社交能力偏弱,人又無趣、呆板,整整一天就只在茶水間和工位之間徘徊,連吃個晚飯都要躲到無人的樓梯道內。
而現在,看到他被其他兩位實習生給甩下,孤零零的、獨自坐在工位上。裴逐緩緩放下了手中咖啡杯,嘴角露出個看不起的嗤笑,“呵。”
他剛要轉身,也準備收拾收拾下班——
而就在這時,忽然就見盛聿恒左右看了兩眼,他眉目深邃颦蹙,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律師已經離開了不少,工位空曠、連辦公區的頂燈都被關了幾盞。而盛聿恒借着昏暗掩映,仿佛做賊一般,背着他的單肩帆布包,來到了裴逐的辦公室外。
裴逐眼神瞥來,收拾桌面文件的動作,停頓了些許。
此時他們二人之間,僅僅只隔一面單向玻璃,他看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下一秒鐘,忽然就見盛聿恒往玻璃上哈了口氣,然後伸出了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蒙上白霧的地方,緩慢而又鄭重地畫出了一枚愛心。
光畫了個愛心還不夠,頓了頓後,他閉上雙眼,就仿佛極盡虔誠一般,湊上前啾咪親吻了一口冰涼玻璃。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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