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程慕寧語氣平常,但這話裏的信息量絕不止表面這麽簡單,沈文芥與她到底是至交好友,很快領悟到其中的深意。其實與其說領悟,不如說程慕寧剛回京時,沈文芥便知道,這京中絕不會太平。

他了解程慕寧,當年她大刀闊斧費心費力,一門心思扶持新帝坐穩皇位,但這一切卻也不僅僅是為了新帝,更是為了先帝心心念念的瀛都六州。

那年的敗仗不僅是先帝的心病,更是壓在公主心頭的一塊巨石。可惜先帝在最後兩年權柄逐漸下移,要錢沒錢要兵沒兵,遲遲沒能再次發兵将瀛都從烏蒙手裏拿回來,而公主為聖上做的一切,也是想要聖上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君,讓瀛都能重新成為大周的領土。

她為此不惜一切,甚至還有點操之過急。

而當聖上将永昭公主送去烏蒙和親時,公主傷心難過不僅是因為失去了幼妹,更是對聖上大失所望。

那種失望近乎于絕望,沈文芥知道公主再也不會寄希望于聖上。

她離開京城,就是徹徹底底地,放棄了聖上。

沈文芥從前從未在聖上與公主之間選過黨派,因為那時公主不曾真正與聖上對立過,但此次她回京,一切便和從前不同了,早晚有一天,公主和聖上要分出個勝負。她沒有去探望太傅,不是怕太傅責罵,而且怕太傅為難,畢竟親手帶出來的學生,太傅又怎會不知公主的性情。

沈文芥沉默須臾,故作輕松地說:“無妨,昨日我已經替公主挨過罵了,想必老師已經消氣了。”

替她挨罵,多麽耐人尋味的話,程慕寧聽出了他表達立場的弦外之音,欣然一笑道:“說起來我還沒有謝你當年替我進谏之恩,這回聖上将你調回翰林,你還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盡管提,全當對你這三年償還你這三年受的委屈了。”

“呃。”提起這三年,沈文芥頭皮霎時又麻了,他想起什麽似的,忽然捂住頭說:“另說吧,那個,我頭好疼,出去透口氣。”

“欸。”程慕寧蹙了蹙眉,“你等等,我還有話沒說完。”

沈文芥聞言更是渾身一震,腳步更快地溜出去了,仿佛身後有豺狼虎豹追趕他。

然剛一拐過長廊,就與裴邵撞了個正着。

這身板夠結實,沈文芥被撞得眼冒金星,剛喝過酒險些吐了出來,還是陸楹撐了他一把方才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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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邵皺眉彈了彈衣襟,旁邊的陸楹道:“你這慌慌張張的,出什麽事了?”

沈文芥忙把胳膊從陸楹手中抽了出來,讪讪摸了摸鼻,總不能說是被公主吓的吧。沈文芥思緒煩亂,看向裴邵時卻忽然心生一計,指着裏間道:“公主她好像是犯了胃疾,疼得不行,都……都暈過去了!我這不是急着去找大夫——”

話沒說完,裴邵便已然邁步過去。沈文芥揉着被他撞到的肩膀,輕輕“啧”了聲,唇畔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卻在轉頭對上陸楹若有所思的眼神時,這笑意瞬間凝滞。

他忽然捂住唇,作出一副酒醉要嘔吐的樣子往外走,企圖溜走。

裏間,程慕寧手肘撐着桌,扶額緩了片刻。她酒量的确不錯,可那酒後勁大,喝到後半程時她就已然有些醒不過神,看着清醒,實則不過強撐而已,這會兒不僅胃裏燒得慌,還覺得頭疼。她深吸一口氣,有氣無力地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

然指尖還沒碰到壺把,就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提起了壺。

而後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程慕寧微頓,擡頭見是裴邵,意料之中地彎唇笑笑,“天要暗了,殿帥一會兒回宮換防麽?”

不知是不是醉意上頭,程慕寧說話有點懶懶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被舌頭勾着,吐出一股濕漉漉的纏綿,連帶着她的眼神都變得黏膩。

像是有意為之的引誘,盡管她什麽都沒做。

裴邵将她此時的狀态盡收眼底,手指稍蜷了一下,便知被沈文芥诓了。他松了口氣,面色平靜地說:“知道衛嶙喜歡山止大師,所以故意送他匕首,知道陸楹好酒,強撐着身體也要陪她喝,看來公主的确做了不少功課。”

程慕寧沒有否認,抿了兩口水,勉強壓下胃裏的燒灼感,玩笑道:“怎麽就不能是我待人熱情呢?”

“也對。”裴邵要笑不笑地說:“公主待人向來熱情。”

他話裏隐隐有些可能自己都沒發覺的脾氣,冷冷的,卻并不讓人害怕,程慕寧忍住才沒有笑,問道:“許淙最近還好麽?”

“不知道。”裴邵走到窗前,高大的身量把江風擋得嚴嚴實實,說:“公主把人丢在我府上不聞不問,我正打算殺人抛屍。”

程慕寧還是笑了,她拉長語調“嗯”了聲,似是在沉吟,“許婉雖然不在了,但我答應她的事會照辦,不過我近來的确有些忙,有勞殿帥再代為照看幾日,我會盡快讓人将他送離京城,”

可惜裴邵沒有如她所願順地往下追問她近來在忙什麽。

程慕寧習以為常,兀自說:“我讓人在南山行宮動了一些手腳,只要一場雨,我就能讓紫麟宮倒塌,可惜這幾日天晴,我擔心拖的時間太長,許敬卿提前有了防備。”

宮苑倒塌是大事,一旦南山行宮出了事,衆目睽睽之下,工部必定要被架在火上烤,程峥想包庇也很難。何況紫麟宮是程峥所居的宮苑,這座宮苑倒塌,勢必讓程峥倍感惶恐,人在惶恐之下,總是更容易信任身邊的人。

一舉兩得,是個好主意。

“你讓姜瀾雲給聖上上折,許敬卿就已經有了防備。”裴邵終于屈尊開了口。

程慕寧卻勾了勾唇道:“有防備才有動作,有動作才能有破綻,我們沒有時間慢慢查。”

裴邵忽略掉她這個“我們”,側目說:“看來公主已經有打算了。不過公主有沒有想過,南山行宮是由康博承直接負責,他們大可像對武德侯那樣,将所有事情都推給康博承,如此一來,甚至不必折損一兵一卒,反而還能除掉康博承這個不為他們所用之人。”

“想過。”程慕寧覺得悶,撐桌起身,走到窗邊,擠占了裴邵一半的位置。窗邊風一吹,酒氣順勢飄開,她緩聲說:“此事康博承脫不開幹系,渎職之罪也是罪,他想清清白白脫身不可能,一個不小心,我就是為他人做了嫁衣。但這口子不開,就連往下深查的機會都沒有了。只是眼下武德府已經沒了,這事追究不了何家的責任,若将罪過推給康博承,聖上很有可能就此作罷,沒有刑部審批,大理寺不會再往下查。”

裴邵身量高大,程慕寧要仰起頭看他,“但殿前司有巡守宮苑的職責,事情發生在行宮,本就在禁軍管轄範圍內,倘若這時殿前司接手此案,必能事半功倍。”

裴邵沒有回答。

他知道南山行宮只是程慕寧向工部開刀的引子,正如她用隴州做文章拿武德侯下獄一樣,她要查的并不止是南山行宮,而是想借機除掉許敬卿安插在工部裏的人。如果能再順便除掉許敬卿誠然最好,若不能,那就打壓他的氣焰,削減他的勢利。

盡管裴邵再怎麽嘴硬,他與程慕寧的的确确,從始至終都是同一陣線上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只會讓他那點心思看起來格外明顯,明顯到令人難堪。

而她明明什麽都知道。

“合作要有合作的誠意。”裴邵撇過頭,避開她的視線,平靜的語氣裏帶着點難以察覺的薄愠,“我從來只與知根知底的人做交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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