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責罰分明後,今夜的巡防排查還得繼續。

這是個費時費力的事,明日還要早朝,不能把人都拘在宮裏,于是半個時辰後,殿前司就将赴宴的賓客依次送離了皇宮。程峥到底是信不過別人,回寝殿時還要裴邵親自護送,命他安排好了禦前守衛方才勉強定下心,程慕寧又在禦乾宮陪他坐了許久,看他喝了安神藥,神色緩和了,才帶着宮人離開。

只是靜下來,程峥聽着窗外風聲,難免又生出一陣後怕。

鄭昌搭了件外衫在他腿上,卻沒有哄他,而是說:“今夜這事殿前司雖有過錯,但罪不至此,宮中巡防離不開殿帥,時日長了必要生出亂子。禁軍的調度權遲早還要交還于他,今日聖上又何必要打他的臉?”

程峥往上拉了拉外衫,靠在軟枕上,說:“他失察渎職,要真輕輕放過,旁人以為朕不敢處置裴邵,又要怎麽揣度朕?如今大捷在即,百廢待舉,此等謠言就是萬象更新的攔路虎!而且步軍司的那些折子朕還沒有找機會跟他算呢,還有這些年,別以為朕不知道,他仗着行走禦前拉幫結派,他想做什麽?”

鄭昌取過一盞床頭的油燈要吹滅,程峥這會兒餘驚未定,忙說:“別滅燈!就這麽點着。”

鄭昌吹燈的動作一頓,把燈重新挂了回去,道:“聖上一直想要削減殿帥手中的兵權,但老奴問聖上,您可有比裴邵更合适的掌兵人選?”

程峥微頓,“父皇在世時,禁軍便是由父皇親自指揮……”

“聖上想收回禁軍指揮權,可何必急在這一時?”鄭昌打斷他,說:“聖上不要忘了當年為何扶持他坐上今天的位置,眼下朝局不穩,聖上要沉得住氣啊。”

程峥說:“朕知道,所以今夜只是想敲打敲打他,許相前陣子受了不少委屈,朕也不能一味讓裴邵出風頭。他二人是朕的左膀右臂,總不好厚此薄彼。”

“可是——”

“好了。”程峥煩躁地捏了捏鼻梁,起身去到榻上,說:“你什麽時候這般偏頗裴邵了?待這幾日風波平了,朕再讓他再回來不就行了嗎。”

但前朝後宮向來多生事端,誰知道這風波之後會緊跟着什麽浪潮。鄭昌從前是侍奉先帝的內官,敏銳慣了,但看程峥的臉色逐漸不好,他只得将剩下的話咽了下去,放下幔帳說:“今夜聖上受驚了,早點歇息吧,奴才就在門外。”

程峥擺擺手,鄭昌才躬身退下。

紀芳還等在廊下,聞聲上前道:“幹爹,聖上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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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昌嘆了聲氣,走遠幾步才說:“還有功夫較勁,沒什麽大礙。”

紀芳腦瓜子一轉,便知道他話裏是什麽意思,唉了聲道:“殿帥是聖上一手送上來的,可他這上來得太快,聖上早就想挫一挫他,可根本找不到由頭,今夜好不容易逮住了機會,自然是不能輕輕揭過。”

鄭昌渾濁地笑了下,說:“你知道為何聖上找不到機會嗎?”

“啊?”一陣子不見,鄭昌額頭上的紋路愈深,紀芳扶住他,說:“還請幹爹賜教。”

鄭昌雙手倒插于袖中,道:“裴邵姓裴,帶兵練兵是他們裴家祖傳的本事,自他接手殿前司以來,除了上回高銘喝酒誤了事,禦前就沒有發生過大亂子。他把宮裏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起來,聖上以為那是監禁,可若非如此,就這兩年的局勢,你當宮裏真能如此安生?”

紀芳啞口無言,是這麽個理兒。

鄭昌站在臺階上,看着天邊明月,說:“聖上到現在都不明白,裴家的人,要麽不用,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要用,就得當心腹來用。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不适用于裴邵,這麽下去,君臣那點情誼,早晚都要被消磨殆盡。”

說罷,鄭昌似才反應過來一般,問:“公主早走了,你怎麽還在這裏?”

紀芳還在琢磨鄭昌的話,慢了一拍說:“公主讓兒子在這裏看顧着,若聖上夜裏有什麽不适,好及時傳消息給她。”

鄭昌這一聲長嘆似有欣慰之意,意味深長地說:“到底還是公主會做人吶,你往後好好跟着公主,那是能保你命的人。”

紀芳愣住,遲疑地點了下頭。

什麽意思,他……不伺候聖上了嗎?

程慕寧這會兒已經離開禦乾宮有一段距離了,四周人影幢幢,都是跑動起來的禁軍,今夜宮裏注定是清靜不下來。

避開大道,四下無人了,銀竹才道:“方才陸姑娘救駕有功,聖上恐怕是還沒回過神來給漏了,公主在殿裏怎麽不提醒聖上?”

程慕寧踩在鵝軟石鋪的小路上,步調不疾不徐,“不着急,現在還不是時候。”

銀竹知道她自有主意,沒有再問,只嘆了聲說:“方才太兇險了,聖上今夜若是真傷着,殿帥只怕就不是革職查辦那麽簡單了。”

程慕寧聲色清冷,面無表情地說:“說得謹慎了,再往大點說,聖上若是駕崩,今夜禦前禁軍都得為他殉葬。裴邵一經出事,裴氏不可能坐視不理,勢必要與京城發生沖突,又是天下無主的時候,正是群魔亂舞的好時機。”

銀竹皺眉道:“這背後的人……”

“不是許敬卿。”程慕寧道:“他犯不着這樣做。”

銀竹道:“不管是誰,今夜既然敢下一次死手,難保不會有第二次,這麽看來,宮裏還沒有公主府安全,公主,咱們明日要不回府吧?”

話音落地,程慕寧還沒來得及答話,前方遽然出現一道人影。

因為剛出現燈籠起火的事,為穩妥起見,在禁軍排查完成前宮裏的宮燈都滅了大半,這條甬道上前後只懸着三盞燈,幽暗中看不清來人的面容,但裴邵的身形哪怕在魁梧的禁軍裏也獨樹一幟。

裴邵走上前時那身甲胄琅琅作響,只見他眉宇微蹙,把手裏的提燈遞給銀竹,随後驟然蹲下。

大掌握住了程慕寧的腳踝,微微掀開一截裙褲,擡頭冷聲道:“受傷了怎麽不叫人擡辇?”

“嗯?”程慕寧緊繃了一路的身體在見到裴邵時驟然一松,這種變化是微妙的,旁人難以察覺,只聽她“啊”了聲說:“沒察覺,還以為是磕碰到了。”

想來是方才席間被飛來的斷刃劃到的,程慕寧惦記着程峥沒顧得上疼,現在才覺得痛感蔓延開來。

這時銀竹提燈一看,頓時驚慌,“公、公主,您流血了?奴婢該死,竟沒察覺,這就去喊人——”

“等你喊完人,你家公主血都流幹了。”裴邵冷不丁說完,起身時就将人抱了起來。他抱人一點都不費勁,大步流星地往扶鸾宮的方向去。

銀竹在後面小跑着追了一路,一到扶鸾宮便立即差人去請太醫來。

程慕寧被放在軟榻上,說:“別請太醫,今夜夠亂了,一點小傷不要再鬧出動靜。”

“可是……”眼看裴邵輕車熟路地從櫃子裏找出藥箱,銀竹只好将啰嗦的話咽了下去,端着盥盆前去打水。

裴邵單膝跪地,脫掉程慕寧的繡鞋和羅襪後讓她腳踩着自己的膝蓋,就着這個姿勢給她簡單處理了下傷口。殿內靜默,誰都沒有開口,顯然今夜發生的事他們誰也沒有預料到,但好在化險為夷,最後的結果仍在他們的計劃內。

只是……

程慕寧道:“我一道暫免了衛嶙的職務,是擔心有人趁着近日巡防松懈再生事,屆時波及衛嶙,最後都得算在你頭上,但是裴邵……無論如何,聖上都不能出一點事。”

裴邵握着她的腳踝,不曾擡眼,說:“禦前的宮人會重新換一波,都是我的人,此前不換上這些人是沒有契機,也怕聖上多想,現在出了這種事,他也沒心思想了,至于巡防不必擔憂,趙錦想要代替那個位置,他還不夠格,我自能安排妥當,但是公主——”

裴邵的話音連帶着他手裏的動作一并停下,男人擡起頭,逆着光的瞳孔顯得無比幽沉,“無論如何,聖上都不能出一點事,那敢問公主,但凡有個萬一嗎,你打算跟他一起死嗎?”

“什麽?”程慕寧下意識想縮回腳,但裴邵攥得緊,那個力道甚至讓她感覺到疼。

裴邵拉過她的腳腕,将腿擡高,讓她看清小腿上的傷,語氣愈發冷硬,“席間大亂,所有人都知道躲,你為什麽不走?火勢并不大,周泯護駕前是沒有提醒你先走?你當時站在那裏,在想什麽?”

“我……”

程慕寧張了張口,被問住了。

她在想什麽,好像只是吓懵了。

刀尖指向程峥的瞬間,程慕寧從未如此絕望過,哪怕是當年被迫離開京城,亦或是她幾次三番的遇險,都比不上程峥下一刻可能會死來得讓人恐懼。

程慕寧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這一路上她看起來鎮定自若,但其實就是驚懼過了頭。

先帝只有這一個兒子,而程峥至今都沒有子嗣。程峥死了,死的不僅是一個皇帝,更是程氏江山唯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除了程峥,任何人坐在那個位置上,都是名不正言不順。

包括她,一個公主。

程峥不是個盡責的皇帝,但他坐在那裏,就足以使八方安定——哪怕只是表面的安定。

外有烏蒙虎視眈眈,內有賊臣心懷不軌,朝廷經不起沒有國君的動蕩,程慕寧當年費盡心思把裴邵放在禦前,為的不僅僅是制衡許敬卿,還是為了程峥的安全。

她在今夜那個時刻,大腦就像斷了弦,因為她一時想不出如若天子駕崩,她該怎麽做才能平後續之亂?

她邁不開腳,甚至不知道往哪裏躲。

對上裴邵冷峻質問的眼神,程慕寧唇瓣微動,聲調平靜地說:“裴邵,我害怕。”

【作者有話說】

來啦,發波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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