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有山

第14章 有山

沈青越放下筆,心道你消遣我呢?

實在沒忍住,吐槽道:“你有一座山你還穿成這樣?!”

懵逼的姜竹:“???”

沈青越無語到好笑,從來沒見過比他還不會過日子的,哪怕是座荒山,賣石頭、賣草,也不能窮到渾身打補丁吧?

“我要收回剛剛的評價,你要是我爸兒子,我爸得捐兩座廟,請各路神仙給你開開腦子。”

姜竹:“……?”

這是在罵他還是在罵他?

為什麽突然要罵他?

沈青越看着茫然無助的姜竹,暗自慶幸多虧他醒悟得快,再晚點兒都怕自己這吃不了苦的腦袋會被姜竹污染,好懸沒喊出一句:我要改上供标準,我要每天吃米吃面吃肉吃蛋。

不過仔細想想,這也怨不得姜竹。

人是受環境影響的,尤其是小孩,都是模仿着大人長大的,看見的世界越小,知道的東西越少,生活就越一成不變。

他住在這山裏,能讓自己吃飽穿暖不餓死,還能賺錢交那麽多稅,已經很辛苦了,哪還有餘力想怎麽享受生活。

想着想着,沈青越自己都愣了愣。

理論上,人活着是為了追求幸福和快樂,但現實,大多人為了糊口,不得不犧牲、消耗、浪費大部分的時間,哪怕已經有足夠支撐生活的物質和錢了,依舊還是不得空閑。

忙碌成了慣性。

有些人把忙碌本身當作追求和高尚。

比如他爸,他看不懂他為什麽要那麽忙,他爸也受不了他,人怎麽可能懶惰成這個模樣。

有時候他都忍不住惡意地想,他爸是忙于事業沒時間回家,還是為了逃避回家故意在忙。

于是,他爸事業蒸蒸日上。

但姜竹顯然還不是他爸那個方向。

姜竹有點兒像他爺爺,一個傳統的老教師,曾經,視電腦網絡如洪水猛獸,直到自己開始上網沖浪,才發現世界如此廣闊,試卷如此之多,購物那麽方便。

姜竹就是這種狀态——還沒見過,沒試過,所以不會過好日子。

沒聽過海的孩子永遠不知道人可以吃海鮮。

多淳樸啊,還沒受過享樂的污染。

就讓他當這個壞導師吧!

沈青越看姜竹的眼神逐漸從嫌棄、無語轉向和善,語氣十分慈愛地問:“你家這麽大山,除了竹子就不産點兒別的值錢東西?”

姜竹:“樹。”他賣了,每年都賣。

“還有呢?”

“……秋天打獵,賣皮子。”

“還有嗎?”

姜竹答不上來了。

沈青越:“就沒點兒蘑菇、水果什麽的?”

“哦!”姜竹給他數:“有菌子,野菜,野梨,柿子,核桃,木耳……”

數了一堆山貨,姜竹補了句:“都不太值錢。”

沈青越:“為什麽?”

姜竹:“到處是山。”

沈青越又沉默了。

還真是。

到了沒山的大城市,山貨值錢,在山區,這些賣不出錢,而且還全是體力勞動。

樹值錢,但沒有機械,砍樹辛苦又危險,怎麽把樹弄下山又是一道大麻煩。

更何況山又不是平地,萬一不小心摔了傷了,連個搭救的人都沒有。

他一個人,說不定賣竹編反而是最适合也最劃算的。

不過反過來想想,姜竹家山上除了不産糧食,其實倒是什麽都不太缺,如果不是稅賦太重,他們以物易物,用山貨去山下交換些生活必需品,其實應該挺充實富足的。

可惜,他得賺錢。

為了賺錢,他得把山貨弄下山。

賣掉了,再便宜也是錢,賣不掉,再好的東西也不值錢。

繞來繞去,又回到原點,“那你現在有十兩銀子嗎?”

姜竹緩緩點點頭。

他閑錢是沒有那麽多的。

加上他爹留給他讓他不要輕易動的錢就有了。

沈青越:“嗯,很好,那明天就下山去買頭驢回來吧!”

“買驢?”姜竹遲疑着,表現出一點兒抗拒,“為什麽買驢?”

雖然他問的是為什麽,但沈青越敏銳地察覺到,他抗拒的不是“為什麽”,而是“買驢”這件事本身。

沈青越反問:“你為什麽不想買驢呢?有了驢你就不用自己那麽辛苦背東西爬山了,而且能裝比現在更多的東西下山賣,短期看,買頭驢要花七八兩銀子是很多,但是長期看,有了驢你能賺更多,說不定一兩年就回本了。”

他試着站在姜竹立場想,想來想去,問道:“要是買驢你的錢是不是就不夠交稅了?”

姜竹點點頭又搖搖頭,每年是秋天納稅,八月開始,最遲九月前交夠了就行,秋天也好賺錢,他還能再攢攢,今年也還沒往紙坊賣竹子,他還能再攢一部分錢。

就是到時候實在湊不夠,也能挖他爹給他留的銀子應應急。

只不過……

“買牲口是要到衙門錄入籍冊的。”

“所以呢?”

“我不知道買了牲口,我家定戶品是不是又要升一級。”

“…………”

忘了這回事了。

理論上既然是按總財産分檔的,那麽越高反而每一檔之間區間會更大才對。

一頭驢和一座山,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東西。

不過姜竹家是走了後門的,總是要謹慎些,先弄清楚會不會升檔,如果升檔買或不買哪個更劃算再說。

這個問姜竹,姜竹就說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和村子裏別人的,超過這個範圍,一片盲區。

“我得問問我舅舅。”

“嗯,也不急,回頭問問你們裏正,或者等我腿好了咱們去縣城打聽打聽。”

“嗯……”

姜竹其實不太喜歡去縣城。

太大了。

而且沈青越問這些,他覺得他舅舅可能也不會很清楚,想弄清,就得找那些先生或者縣衙的人。

他不太喜歡和那些人打交道,覺得拘謹。

還有……姜竹小聲補充他爹死前的叮囑:“我爹說,不能讓人知道我有錢。”

“嗯?”沈青越愣了下,想了想不說話了。

是他想當然了。

忘了這是古代,沒有天眼,不夠安全,法律水平很可能根本無法保護一個有錢孤兒的安全。

懷璧其罪。

姜竹吃不好穿不好,是一群小孩來偷他的菜。

要是他吃得好穿得好,來的可能就是賊和匪了。

沈青越嘆氣:“你爹說得對。”

姜竹也點點頭。

但沈青越就更心疼可憐他了。

明明能過好日子,憑什麽非要過窮日子。

吃的差點兒穿的差點兒也就算了,一個人背着那麽多東西來來回回也太辛苦了。

就沒別的辦法了?

沈青越陷入沉思。

姜竹見他不動了,放下筷子隔得遠遠地伸手在他臉前晃了晃,沈青越沒看見。

姜竹覺得好笑又感動。

除了他爹,沈青越是第一個替他想這麽費神、投入,想到在飯桌上發呆的。

他輕手輕腳收了碗筷,去砍樹做新米舂的碓和杵。

沈青越在屋裏想了好一會兒,也沒理出個有可行性的頭緒來。

他第一時間想到雇保镖。

但且不說他們這兒有沒有專門的保镖,就算有,姜竹要雇幾個人?保護整座山,還是只保護宅子?雇誰?雇的人知道他是個孤兒,會不起歹心嗎?

如果雇的人多,他是不是還得雇廚子做飯,雇人洗衣服做家務?

他的山能養那麽多人嗎?

另外,如果想要忠心的,就得買人了。

抛開道德問題,就僅憑稅制,家丁、女婢本身也和牲口、房屋、田産、鍋碗瓢盆等等一樣屬于資産的一部分。

況且也抛不開道德問題。

雇人是雇人,買人就是另外的事了。

身為一個現代人,他絕對不會鼓勵姜竹這麽幹。

他能想到的最靠譜的還是雇本地人上山做個長工、短工什麽的。

但村子裏是什麽情況,他又不夠清楚。

雇誰不雇誰也是問題,總不好招來幾個給姜竹惹事添堵的。

其他的,就更不靠譜了。

沈青越開始有點兒後悔沒跟他爸媽多學點兒。

他以為他一輩子都用不着為生計發愁就該死了,誰知道還能沒死成呢?

現在吃藥都靠人家好心接濟了。

他拄着拐杖挪到院子裏,隔着籬笆看姜竹在挺遠的地方砍樹,咔嚓一聲,樹倒了,比他小了六歲的小少年拿着拎着斧子哐哐哐賣力削砍,好半天都沒個停歇。

沈青越忍不住想,他運氣可真好。

他爸媽沒白捐錢搞慈善,他姥姥也沒白燒香。

等姜竹将杉樹鋸成合适的木段,剝了樹皮,砍掉了多餘的樹枝,用樹皮綁着拖回來時,沈青越正坐在客廳裏編扇子。

不過他不會收邊,只能編成一個個比扇子大一圈兒的片,等姜竹回來善後收尾。

他思來想去,既然現在的問題是太沉、太辛苦了,那就賣點兒輕的吧!

賣扇子!

正好之後是夏天。

編夠了三個,沈青越覺得夠他試了,放下扇片,拿起了他的旅行水彩盒。

他只帶了十二色半塊透明水彩顏料還有兩支小號的筆,水彩本也只有一個小號的,寫生足夠用了,畫小幅也夠畫挺多的,但是……

他為什麽不帶整塊呢?

為什麽不帶二十四色,四十八色呢?

能重多少?

用完了他可上哪兒補?

沈青越長這麽大第一次因為用顏料肉疼。

“幫我倒點兒水來。”

“哦!”

姜竹端來一盆兒水,沈青越只用兩個竹筒裝了兩杯。

他要畫畫了。

姜竹已經見過他畫速寫,還是頭一次見他畫水彩。

他還不知道這種畫叫水彩,只是看見沈青越拿起毛筆,就已經乖乖蹲在一旁好奇寶寶似的探頭看了。

沈青越直接畫在扇子上。

現在比顏料更珍惜的是水彩紙,他那一小本,就二十張。

比巴掌大不了不少的紙也不夠糊扇面,同樣是用完沒處補,他得省着點兒。

竹篾不同于水彩紙,對水彩顏料并不友好。

尤其是透明水彩,覆蓋力不那麽強,調色需要濃一點兒,每一筆沈青越都肉疼。

他也沒畫太複雜,只畫了一小片竹林做試驗。

試驗結果嘛……

果然不太行。

沈青越對成果很不滿意,姜竹卻已經看傻了,腦袋不由自主又湊近了點兒,誇贊道:“好像啊!”

沈青越腹诽,哪裏像了,竹篾鎖不住水,接色也都糊了。

透明感也沒表現出來。

和扇子尺寸比,筆也太小了。

算了。

不合适不能強求。

他本想把筆上那點兒顏料洗了,舉了舉,竹筒都拿起來了,沒舍得。

幹脆又沾了一點兒水調淡色,拿起鉛筆在水彩本上簡單打了個草稿,開始畫起竹林寫生。

姜竹徹底看呆了。

微微張着嘴巴看他的筆在水和那個白色的小盒子飛來飛去,一會兒蘸點兒這個顏色,一會兒蘸點兒顏色,在一塊兒白碟子似的東西上畫幾筆,顏色就變成新顏色了!

然後在雪白雪白的冊子上幾筆就是天空,幾筆又一根竹子,輕輕一畫就是石頭、草……

混顏色的地方漸漸顏色越來越多,看上去髒兮兮的,但沈青越在那上面一會兒添點兒顏色,一會兒蘸兩下,漸漸的,他不知哪一眼沒跟上,冊子上的竹林竟然活了似的。

顏色深深淺淺,和竹林像又不那麽像,但那顏色莫名的奇妙,像是把光畫進去了似的。

對!

是光!

比他眼前真正的竹林更明顯的光。

姜竹看呆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畫。

從前他去給舅舅送東西見過那邊主家買的擺件和挂畫,也很漂亮,很厲害,但他看不懂。

沈青越畫得和那家的不一樣,很漂亮,是他能看懂的漂亮。

沈青越肉疼地洗了筆,姜竹已經順手拿着畫看啊看了。

“喜歡啊?”

“嗯。”

姜竹腼腆地笑了笑,挺舍不得地把畫還給沈青越。

沈青越看着也挺喜歡。

畫畫技巧是一方面,狀态也是一方面。

他剛剛手感就很好,畫完了自己也很滿意,形、色、構圖、光影,他都很滿意,最令他滿意的是畫裏的韻律感,靈動、生機,有時候他畫很多幅也畫不出來。

果然還是需要出門寫生的。

對着景物畫和對着照片畫是兩種感覺。

差不多幹了,沈青越将畫撕下來,“送你了,給它做個小畫框吧。”

“畫框?”姜竹驚喜,小心地拿着。

“有個平底,四周能把畫卡進去,這樣的。”沈青越拿起鉛筆在紙上大概給他畫了畫。

姜竹懂了,放好畫就要去劈竹子做畫框。

沈青越也沒說人家畫框都是木頭的。

算了,開心就行。

他拿起剛剛畫的扇子片,問姜竹:“你說你給紙坊送竹子對吧?”

“嗯。”

“紙貴嗎?”

這姜竹還真不太清楚。

他家如廁的草紙都是紙坊送的邊角料,沒花錢。

糊窗戶的白紙也不是什麽好紙,上次買是三文錢一張,其他紙他就不知道了。

正好他還剩下點兒白紙,去庫房櫃子裏翻出來給沈青越。

沈青越接過來摸了摸,有點兒糙,還算均勻,厚度也還湊合,抄紙的簾印清晰,紙也不夠白,他用調色盤上剩的一點兒顏料試了試。

水瞬間滲透散開。

他試着把顏料調幹一點兒,倒是能畫,但不好疊色,平塗還行,疊色稍微多一點兒,紙就破了。顏色表現也不太好,畫出來顏色顯得死板。

幹一層再畫一層能湊合畫,但水彩本身的很多特色和技巧就不能用了。

不行,這紙畫不了水彩。

“不行嗎?”

“嗯……”他想問問鎮上或者縣城有沒有其他紙,可一想,姜竹就是看見了也不見得能認出來哪種适合畫畫,想了想,幹脆問:“筆和墨貴嗎?”

他那點兒國畫基礎,用墨畫幾筆竹子、荷花什麽的問題不大。

白描也行。

或者拿毛筆當勾線筆用,畫點兒小動物也可以。

“如果我把扇子上畫點兒圖,黑白的,算特色嗎?能好賣點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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