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番外一 晉陽城(2)

寧琅也顧不上門外那些叫嚣的衙役,兩步上前,卻見白束對他輕輕搖了搖頭,沖那老人道:“大爺,我懂一點醫術,能讓我給你們看看嗎?”

那老人擡起頭來小心打量,才見人一副霁風朗月的風貌,一襲白衫清塵脫俗,竟與那廟裏的天女神像有幾分相似,這才顫巍巍将手伸出去。

白束毫不避諱地将手搭上去為人診脈,分別查看了幾個人的舌苔眼白,又問了幾個問題,回頭沖寧琅一笑,“不是瘟疫,是痢疾。”

寧琅心頭懸着的一口氣沉了下去。

白束緩緩道來:“所謂痢疾,即為濕熱、疫毒、寒濕結于腸腑,氣血壅滞,脂膜血絡受損,化為膿血,大腸傳導失司,發引而致。其病症與瘟疫類似,皆伴有高熱、神昏、驚厥等症狀,若是不仔細診斷當真可能會混淆。”

“不是瘟疫,不是瘟疫那……”老人眼裏閃過一瞬亮光,“那我們還有救嗎?”

“《景岳全書》有載:凡治痢疾,最當察虛實,辨寒熱,若四者不明,則殺人甚易也。你們病症來的急,據我觀測,應該是疫毒痢,”白束有條不紊道:“疫毒痢當解以白頭翁湯加減,白頭翁、金銀花、白芍、黃連各一錢,秦皮、地榆各五錢,熬成湯藥飲下,不日便能止住痢下膿血。”

“只是……”有人小聲道:“只是這門從外面鎖了,不說拿藥,就這麽待下去,不出幾日便在這裏餓死了。”

“這個倒不是問題,”白束站起來沖寧琅一笑,“師父。”

寧琅點點頭,衆人在白束引領下皆退到角落,只見這位天神般的人物從懷裏掏出兩枚棋子大小的玩意兒,往門上一扔,亮光乍現,轟天動地,連天女像都跟着顫了顫。等到塵煙散去,才見廟門已轟然倒地,連帶鎖門的鐵鏈子都斷成了好幾截。

衆百姓當即驚為天人,紛紛跪地叩首:“多謝大人相救。”

白束笑着将人扶起,“我們不是什麽大人,不過就是懂一點行走江湖的手段。在下蘇九允,”指着寧琅,“那是我師父,大家喚他三郎就是了。”

小女孩鼓着勇氣脆聲道:“那我能叫你小九哥哥嗎?”

白束柔和一笑,在小女孩頭上摸一摸:“好。”

再道:“再有幾個時辰天就亮了,到時我去城裏給諸位抓藥,今夜就先在這廟裏将就一夜罷。”

将這些百姓安頓好白束始才好好躺下來,百姓皆在神臺右側,他們在左,一道神臺相隔倒也看不出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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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束再三确認沒人能看見,這才小心着一雙手上去環住寧琅的腰,前半夜筋疲力盡,後半夜又整了這麽一出,一躺下來就像軟了筋骨,一動也不想動了。

壓低聲音小聲道:“師父,這些人只怕是染了痢疾被誤以為是瘟疫,這才被驅趕至此,防止感染他人,再者人死在廟裏就不幹那縣太爺的事了。”

“嗯,”寧琅點點頭,“理由再冠冕堂皇,草菅人命卻也是不可原諒的。”

“只是這麽多人同患痢疾卻也稀奇,痢疾雖也有感染性,但能力遠不及瘟疫。痢疾多由飲食不潔而生,這麽多人同時罹患,應該是吃了相同的東西,如今源頭還未找到,只怕還會有更多人受害。”

寧琅将人抱在懷裏攬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好好詢問罷。”

“嗯,”白束點點頭,“明日我去拿藥,順便試試從城裏能不能打探到什麽。”

寧琅眉頭一皺:“我去拿藥,你好好待着。”

白束不禁一笑,仰頭問道:“師父擔心我?可我留在廟裏那些衙役再過來我可打不過,師父就不擔心了?”

寧琅眉頭果然皺的更緊些,才聽白束小聲求到:“晉陽城裏沒幾個人認識我的,我去抓藥,快去快回,行嗎師父?”

“兩個時辰。”寧琅沉聲道:“兩個時辰回不來,我就去找你。”

白束計算了一下時間,兩個時辰以他的腳力剛好能走一個來回,當真一點空餘都沒給他留下,不由撇撇嘴:“師父好生小氣。”

“那便不去了,你離開一時一刻我都不放心。”

“好好好,就兩個時辰,”白束急忙妥協,想了想不禁笑了,在人後腰上畫着圈圈:“師父可是怕我再去找那個花魁?”

寧琅欺身一壓,在人耳邊一字一頓咬道:“我看你是還沒長記性。”

白束頓覺手腳發軟,頭皮發麻,悻悻往人懷裏縮了縮:“記得了記得了,買完藥就回來,兩個時辰,絕不留戀。”

寧琅這才下來躺下,把人往懷裏一圈,“睡吧。”

第二日入了晉陽城,白束不禁皺了皺眉,這才剛剛離開了兩日,晉陽城裏竟湧進來這麽多災民,街頭巷尾随處可見,且看這些人一個個目光羞怯,卻也不像是常年乞讨為生,定是哪裏的黎民百姓遭了天災,這才逃難至此。

白束買了幾個饅頭給這些人一一分發下去,借機詢問究竟怎麽回事。

這一問便有幾個民婦偷偷抹眼淚,只道他們原是沱河陵的百姓,奈何他們村子地勢低窪,入了夏以來連日暴雨,沱河決堤,整個村子都被淹了,屍橫遍野,餓殍遍地,屍體在河裏都泡的發了臭,只有他們這些身強體壯的才僥幸一路乞讨來到這裏。

白束不禁皺眉問:“如此天災,朝廷不管嗎?”

幾個男人嘆了口氣,“朝廷管,甚至還派了欽差下來巡視,可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被迫長途跋涉遷徙。”

“這又是為何?”

“如今朝廷注重績效,那縣令為了粉飾太平,遂将我們從原籍驅趕出來,你若現在去沱河陵看一眼,那定是一副官民一心,盛世升平的假象,只因我們這些真正的災民早已被驅趕出來了。”

“豈有此理!”白束握了握拳,“如此欺世盜名之輩如何能做的了百姓的父母官?”

衆人互相看了一眼,只道:“如今我們只盼着那朝廷欽差能早些走,我們也好回去看看我們的房屋田地還有沒有挽救的辦法。”

辭別了這些百姓,白束心中不禁戚戚,所謂太平,竟是靠踩着這些百姓的屍骨而塑,前有邙嶺縣将染了病的百姓驅逐到破廟裏,這又有沱河陵将真正的災民偷天換日,做足了表面功夫,內裏卻腐朽的一塌糊塗。

也不知這欽差是何許人也,竟這麽被牽着鼻子走的順風順水。屆時回去一報,君悅臣悅,唯一苦的卻是老百姓。

從藥鋪抓了藥出來,白束心中煩悶埋頭往回走,一個不當心撞上一人,急忙後退兩步拱手道歉,看清撞的人心頭一凜。

撞的不是別人,正是昨夜那個衙役頭頭。

“你……”衙役眯眼打量着人,一時沒認出來。

昨夜火光昏暗,與他們對打的又是寧琅,至于後來出現的白束自然沒有多少人上心。

白束對這些人卻是記得清楚,趁着人愣神的功夫埋頭快走了幾步。

“你站住!”背後喝道。

即便不認識人,這襲白衣白衫卻是眼熟的很。

白束拔腿就跑。

晉陽城也算得上是個大城,人口稠密,白束仗着自己身形靈活擠過人群,三拐兩拐穿街過巷進了一條胡同,看到盡頭不禁暗叫一聲糟了。

死胡同。

這時候再往外跑定能與那些衙役撞個正着,白束咬一咬牙,想着往裏找個地方躲一躲。

奈何胡同裏一幹二淨,避無可避。靠在一扇緊閉的門上不由心如擂鼓,這些人是衙役,抓了他定然要下獄,一想到那個陰暗的地方白束一雙手就止不住抖起來。

腳步聲漸近,白束手心沁滿冷汗,已然想好了這要是被抓了定然讓他招什麽他便認什麽,絕不多受無妄之災。身後院門猛地一開,白束一屁股跌坐下去。

緊接着院門被關上,一雙眼睛含笑望着他,門外一行腳步匆匆而過,不消一會兒又無功而返。

白束看清身前人,站起來撫了撫身上塵土,拱手一笑:“多謝紅翎姑娘相救。”

一襲紅衣掩面而笑,“老遠就看見你了,還當你是後悔那日走了,特意來找我的呢?”

白束打量了一眼周遭:“這是?”

“公子看來不光酒量差,記性也差,從前門進來認得,從後門進就不認得了?”

白束一驚:“這是怡紅院?”

再一看可不就是當日他三杯酒倒下的地方,不由苦笑,來之前再三保證買完藥就回,絕不多生事端,這要被師父撞見他又出現在這怡紅院裏不知該怎麽變着法兒罰他呢。

聽着外面沒了聲響白束急急告辭:“今日謝過姑娘了,只是我還有急事,便不叨擾了。”

“看來當真不是來找我的,”紅衣姑娘撇一撇嘴,轉頭又一笑,“可是急着回去找那日接你之人,說起來那位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呢,公子下次再來時可記得把那位公子也一并叫上,紅翎倒是有意為那位公子獻上一曲。”

白束:“……好。”

紅翎開了院門先出去看了看,遂回來道:“人都走了,那公子慢走,紅翎便不送了。”

白束悻悻而出,心裏只道這晉陽城是打死也不會再來了。

看看天色,暗道一聲不好,提着藥急匆匆往回趕。

果真在回去的路上便遇到了出來尋人的寧琅。

早在白束看見他之前寧琅便已經停了步子,看着那襲白衣白衫翩然而至,嘴裏叼着根草随步子颠着,一雙茶色眸子才恢複了往日平靜。

看見來人白束快走兩步,沖寧琅一笑:“師父,你還當真來了。”

寧琅從白束手裏接過藥材,順勢将人嘴裏叼着的草□□,邊往回走邊道:“晚了半個時辰。”

白束跟在後面道:“今日藥鋪裏人特別多,抓藥耽擱了些時辰。”

寧琅在前突然停了步子,白束一頭撞進那冷香的懷裏,剛待深嗅一口,寧琅便在他頭上拍了一拍,“抓藥抓出一身脂粉氣來?”

白束一驚,當即提起衣袖嗅了嗅,“有嗎?”擡頭又悻悻一笑,“師父怕是聞岔了罷,都說藥香藥香,檀香麝香陳皮佛手香橼皆有香味,混在一起可能就是這麽個味道。”

寧琅點點頭:“看來那花魁家裏是開藥鋪的。”

“師父……”白束咬了咬唇,自知是躲不過去了,這才将原委說了一遍,最後委屈地一撇嘴:“我如今腳還是酸的呢,師父便不要跟我計較了。”

寧琅看着人終是嘆了口氣,轉個身:“上來。”

白束嘻嘻一笑,輕輕一跳便攀到人背上,雙手往人脖頸上一攬:“就知道師父心疼我。”

“下次再不讓你一個人出去了。”

“好,下次我們一道去,”白束安心伏在人背上,過了會兒又直起身子道:“對了師父,我知道他們為什麽會患痢疾裏。”

寧琅點點頭:“我也知道了。”

“師父問出來了?”

“其實早該想到了,這麽多人同時罹患痢疾,百家人吃百家飯,唯一同用的便是水了。”

“正是水,”白束道:“沱河上游決堤,污泥雜草全都彙入水中,更有人畜屍體無人打撈,夏日炎熱,本就容易滋生腐敗,下游的村民喝了沱河水自然就患了痢疾。”

“痢疾好治,水源卻難清,除非官府組織安排,否則以個人之力只怕難以辦到。”

“一說到官府我就來氣,”白束忿忿道:“你說蕭懷劍要是知道下面如此陽奉陰違得氣成什麽樣?當地官府只怕是指望不上了,朝廷來的那位欽差說不定還能指望一下,說不定他認識你呢。”

寧琅不禁笑了:“我可是皇上親下诏書已經以身殉國了的人,如今突然再活過來你也不怕拂了蕭懷劍的面子。”

“這倒也是。”白束凝眉點點頭。

“小束,此事已不在我們能力範圍,救了這些災民,再将事情告知官府已是我們能做的極限,我們如今無籍無貫,能做的也只有這麽多了。”

白束抿了抿唇,終是小聲“嗯”了一聲。

臨近天女祠寧琅将人放了下來,皺眉道:“你先在這等等。”

白束頓時警惕:“怎麽了?”

寧琅指了指地上一行淩亂的馬蹄印,将人安置在一棵樹後,“我去看看。”

白束躲在樹後不禁焦急,剛在城裏看到了昨夜那幫衙役,只怕是城裏湧進災民遂從地方調了人手前去巡查,按說不該這麽快又出現在這裏。只是師父讓他等,那定是出了什麽事,他耳目不及師父,遠遠眺一眼只能看見破廟那塌了一半的房頂,不由更加抓耳撓腮。

過了一會兒只聽一行腳步聲漸近,卻不像是師父那穩健的步子,不由縮了縮身子,抓起地上一截木頭蓄勢待發。

在那人一步出現在樹後時一棍子掄了上去。

卻穩穩跌入一雙含笑的眼睛裏,“小束這幾年本事見長啊。”

作者有話要說:  拖了好久,因為這一周太!忙!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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