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生者亡者
第51章 生者亡者
作為一個港口城市,橫濱的經濟發展極其依賴海上的貿易,碼頭整日往來船只,白色的海鷗片刻不停。這些海鷗是名副其實的流氓,路人手裏拿着的食物都會成為它們的目标,一個飛撲過來搶奪,也能見到許多白色的飛影繞着漁船,從拖網裏撈些好處。
腥鹹的海風推着雲層挪動,岸對面的五棟高樓如此顯眼,在橫濱的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太宰治擡頭一瞥,正好能看見金色的落日夾在兩棟大樓的中間,将那筆直的黑色襯得更加深沉。
他嗤了一聲,後仰倚在河邊的欄杆上,自己的影子也被水波攪碎,金色點點,猶如陽光下結晶的蜂蜜。
河水的美麗誘惑持續了一會兒,太宰治和欄杆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半個身子幾乎懸在河面上。
——他好像有一段時間沒有入水了。
太宰治又伸出一只手揉揉眉心,在這個平行世界的種種事情都讓他有些莫名的煩躁。
“大哥哥,這樣很危險的。”
“嗯。”
太宰治單手反撐着欄杆,沒理會這個湊過來的小孩。
但小孩并不放棄,站在他身邊持續道:“院長說過,不能做這種危險的事情。掉進河裏的話,會死的!”
“那可真是太幸運了。”
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大概會變成刺猬,肆無忌憚地往外紮。
小孩愣在原地。
他還太小,并不知道什麽叫做黑泥,對于情緒卻是敏銳得很,此時只覺得一盆涼水從頭頂傾瀉而下,落日的暖金色全然沒有了溫度。他不覺得自己被針對了,只是莫名難過。
又愣了一會兒,他才好像反應過來,撇着嘴,回身往遠處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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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
“拉着姐姐到這裏來做什麽呀?”兩道腳步聲順着風靠近過來,其中一道明顯是那孩子。
太宰治原本想丢回去一句,讓小孩知道世事險惡不要多管閑事。
然而就在他擡頭的一瞬間,他和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對視了。
救命。
太宰治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但是不可能吧……
愛麗絲能長成這副禦姐樣?
眼前的少女金發碧眼,五官其實很熟悉,但長開了不少,氣質也是驕傲而跋扈的,只牽着小孩的時候溫柔了許多,仿佛已經習慣了帶孩子。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太宰治在那一瞬間想到的第一個理由居然是森鷗外真的不做人了。
天哪,愛麗絲居然生孩子了!
太宰治沉浸在震撼之中,沒發現森鷗外已經走了過來。這個人的氣質也大不一樣了,穿回了那種破舊、洗到掉色又因為是白色所以不能再掉的白大褂,胡子拉碴,表情卻安然和藹。
安然。
和藹。
森鷗外。
太宰治感覺自己後背的寒毛都炸起來了。
這個老男人如今周邊圍繞了一圈小孩,他們看起來都是孤兒,看向森鷗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老父親,信任且敬仰。
他們擦肩而過,一如多年之前,情緒不穩定的是他,情緒穩定的依舊是對方。
“你認識我?”
他恍恍惚惚地聽見森鷗外停下來,對他說:“你似乎有些眼熟。我以前見過一個和你很像的人。”
……
森鷗外與愛麗絲牽着一群孩子拐過彎,在太宰治看不見的地方。
“林太郎,怎麽了?”
“沒事……”
森鷗外裂開了。
如果他的直覺沒錯……
不對,一定是他的直覺錯了!
“林太郎……”
愛麗絲終究是森鷗外的異能力,她能感受到對方那洶湧的情緒,完全不正常,簡直像是回到了太宰治篡位的那一天。
啊,太宰治,已經死了一年多了吧。
一年。
篡位那件事也已經五年多了。
世界已經變化了太多。愛麗絲是,森鷗外也是。人會往前走,而噩夢們仍舊停留在原地——至少愛麗絲是這樣覺得的。
噩夢又不會自己追上來。
她一手一個小朋友,喊着森鷗外:“林太郎,我們走吧。”
“嗯,走吧。終于可以結束這次慈善晚會了。”
……
晚風中,太宰治沿着小道走向河邊,他找了個順眼的地方蹲下去,抱着膝蓋,有點茫然地看了一眼天上不停歇的流雲。
太可怕了。
森鷗外都能變成這個樣子。
這個世界,那個太宰……果然……
要比他成功一點啊。
正所謂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太宰治二號機都把人生玩到了極致,大概除了複活,沒有任何一個東西超出了他的預料。
太宰治發覺他是有點嫉妒的。嫉妒一位死者——啊,當然,他不是第一次嫉妒死者了,永恒的安寧對他的誘惑力總是分外的大,而且是持續性的。但這回有點不一樣,明明那位也沒有得到他最想要的死亡,可他卻一種生出嫉妒心。
好吧,如果換做另外的人,他同樣不會嫉妒。
他在意只是因為對方同樣是太宰治。
因為他們有着可悲的相同根源,而對方做到了他沒有做到的事。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線隐沒在雲彩背後,風與空氣迅速冷下去,空氣潮濕,也許是要降一場陣雨。太宰治身前的河水反射着碎片的光華,而他倚坐在偏僻的橋邊,柔軟的草地近乎變成黑色。
太宰治打心底明白,此時自己若是選擇死亡,沒有人會來拯救他。
但他只是坐在那裏,發呆。
“你一個人在這裏嗎?”不知何時,身後出現了一道女聲。在斜上方,聲音有點俏皮,又很甜美,能想象到她趴在上方的圍欄處俯下身,睜着眼睛疑惑的模樣,“這可不是個好地方。”
“我可不這麽覺得哦。”太宰治懶洋洋地回複,他托腮,沒有回頭,“這個地方很美。”
“嗯?”聲音有短暫的停頓,也許是四望了一圈,看着雜亂的草地、不幹淨的河水、規矩的城市剪影和污染眼睛的霓虹燈,“美?你認為這裏美?哈。”
她急促地笑了一下,嘲諷意味十足。
“是呀,這位小姐。”太宰治這時候才笑盈盈地回頭,看向那位坐在橋沿的女人,“它們比你美很多。”
她的外表果真如聲音一般甜美,娃娃臉,眼睛大而圓,黑色的短發,劉海壓住了光潔的額頭。偏向忍者的服飾下,兩條白淨的腿在欄杆外晃來晃去,讓人懷疑她下一秒就要掉下來。
毫無疑問,以人類的審美來說,她是美麗的。
如果,她真的是人類的話。
有什麽東西在空氣中閃爍了一下,太宰治注意到欄杆的一頭無端墜了下來,斷面整整齊齊。落在風中的樹葉更是直接被看不見的東西劃分成了兩半,斜斜地飄飛到河水中。
第六感幾乎要報警了,被危機環繞。
放往常,太宰治會毫不猶豫地認為這個女人是一名精通暗殺的異能力者,但最近看多了這種事情,他直覺對方是非人。
“早知道不廢話了。”她撇了撇嘴,手指收攏,“奉勸你別動,否則被切碎了可是很難看的。”
“噢。”太宰治毫無感情地應了一聲,“你要把我交給誰?”
“你怎麽能确定我要把你交給別人?”她上下掃視了一會兒太宰治,那張甜美的臉上露出了頗為輕佻的表情,“說不定我只是想吃一個完整的人。”
當然是因為你眼裏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啊。太宰治心裏吐槽了一下。
他仍然笑盈盈的,勝券在握的笑容挂在唇角,絲毫不見剛剛無人時對着河水散發負能量的樣子。
自己選擇死亡與将命運交給其他人,可完全不一樣。
“讓我想想,你背後的那位,唔,或者說你的上司,你需要聽從命令的人。”太宰治不動聲色地觀察對方,“你其實并不尊敬他,對麽。”
“有趣,繼續說?”
“你有自己選取獵物的方法,而我顯然不在你的選取範圍內。而你的上司,一定和你說過不要同我說那麽多話。”太宰治想了想,“他是不是交代你,千萬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呀,”妖怪小姐笑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的,“猜得很對哦,但我可不承認那是我上司。我們只是合作關系。”
“美麗的小姐,我可以問問你的姓名嗎?”
“看在我心情好的份上,逆發結羅。”
“那麽結羅小姐,你們真的是合作關系?就我看來,他只是把你當做下屬在用吧。而你背地裏小小的反抗,就是自己出來尋找獵物,以及出現在我面前?”
他幾乎是用确定的語氣。
“那幾位女性,是你的獵物吧。”
“嗯哼。”逆發結羅大方地承認了,完全不覺得殺人是一種錯誤。
第一滴雨水落在草葉上,墜落。
下雨了。
逆發結羅仰頭,又低頭看向太宰治。
“閑聊時間該結束了。”她伸出手,“不想死的話……”
“诶——”太宰治驟然拔高音調,失落的語氣,“結羅小姐真的不打算殺我嗎?明明這樣更能證明你不是他的下屬吧。”
逆發結羅眸光微暗。
她并沒有回答,只是擡手,試圖操控自己的武器讓太宰治乖乖就範。她是操控能發絲的妖怪,最喜歡收集美麗的發絲成為自己的武器,在她妖力的加持下,纖細的頭發絲能夠切段鋼鐵,只有巫女的純淨靈力能夠克制。
現在這個時代沒有巫女,她幾乎是無敵的。
然而。
向來如臂使指的發絲并沒有發揮她想象中的作用,它們接觸到太宰治,就如同真正的普通發絲一樣垂軟下去,變成無害的一根垃圾。
“你做了什麽?!”
逆發結羅警惕起來。
“啊。”太宰治自己也挺意外。
他的異能力并沒有消除妖力的作用,如果他能消除逆發結羅的能力,只說明……
他伸手,空氣中隐形的發絲全都失去了力量,軟軟地下垂,雨水順着它們滑落。
逆發結羅現在的力量并不是純粹的妖力。
“可惡。”
她引以為豪的能力在太宰治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場。逆發結羅如同貓一樣蹲在欄杆上,維持着危險的平衡。她微微前傾身體,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就算能力暫時沒用,她的體術也足夠應付了。
“砰——”槍聲。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都凝滞了。
子彈穿透逆發結羅的胸腔,血水如曼陀羅花一樣綻放出來。她再也不能保持平衡,整個人往前倒下去。
但她還沒有死。
作為有些特殊的妖怪,她并不會因為心髒被貫穿就死亡。甚至就算頭被砍下來,她也不會有任何事。
逆發結羅吐出一口血水,想直接伸手将自己胸腔內的子彈碎片取出,好加快愈合。
太宰治也終于動了,他走上前,衣服被無形的發絲割破,繃帶也殘破不堪,一切危險在碰到他皮膚的剎那無影無蹤。
地上彎彎繞繞堆滿了黑蛇似的頭發絲。
有點惡心。太宰治嫌棄地踏過那些東西,他蹲下來,堪稱溫柔地按上逆發結羅的腦袋。
“自愈能力沒有消失嘛。”
逆發結羅徹底被觸怒了。
她甜美的面容崩裂,妖怪的本質在此刻顯露無疑,幾顆子彈卻毫不留情地貫穿了她的手臂,打斷了她想要掐斷太宰治脖子的動作。
“讓開!”身後有人高聲提醒太宰治,“離遠一點!”
聽見那聲音,太宰治有片刻恍惚,但很快反應過來,往後退開。
于是子彈嵌入逆發結羅的頸椎。
……
織田作之助急促喘息着,為自己近乎殺人的動作而情緒不穩。
好在他的手臂依然很穩,沒有任何失誤,擦着青年的身體穿透那只怪物。
亂步先生告訴他,對待這次案件的兇手必須出全力去應對,如果不下下手,死的就會是別人。
“在找到它的弱點前,你再怎樣也不會殺死它的。織田君,放手去做吧。”
織田作之助起初還有些猶豫,他眼裏見到的兇手畢竟是個外表和人類沒有任何差別的女人。他不懂亂步為什麽直接稱她為怪物,也不懂那種操控頭發絲的能力是否為異能力。
有太多的疑問。
他選擇信任自己的同伴。
果不其然,現在被子彈貫穿了多處要害的家夥仍舊沒有失去活動能力,她頸椎斷裂,歪垂着那顆甜美卻恐怖的腦袋,胸口的血洞汩汩地湧出血,肢體動作詭異而不協調。
這回兩人都看清了,與其說是她在操控發絲,不如說是那些發絲在吊着她。
太宰治沒有接觸她,她便能繼續使用那些發絲。漆黑的、數不清的頭發,多到一種惡心的程度,從他們二人的面前席卷而過,再次看清情況時,逆發結羅已經不見了。
織田作之助深深地吸了口氣,确認周圍的情況已經安全。
他小跑到那個近距離面對了死亡的青年面前,問:“你還好嗎?有受到傷害嗎?”看清他的臉之後,織田作之助有短暫的愣住,他中午的時候才見過這個人,對方在餐廳吃咖喱飯被辣哭的模樣他記憶深刻。
“沒事。”太宰治勉力笑了一下,他的視線落在別的地方,“剛剛那是怪物嗎?”
“不清楚。”織田作之助老實回答了,“我們正在調查它。”
想了想,他看着狼狽的青年,說:“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如果你感到害怕,偵探社可以暫時庇佑你。”
已經下起不小的雨,啪嗒啪嗒地砸在一切能砸的地方,太宰治捋了一把發絲,露出亂糟糟也掩蓋不住的白淨面龐,他擡了下颌:“喏,我住橋洞。”
織田作之助:……
他開始思考要不要把他帶走。
“騙你的,我怎麽可能住這裏。”太宰治彎彎笑眼,看着織田作真的相信的模樣,久違的惡作劇成功讓他心情非常愉悅,“你看,我衣服都被割破了,不覺得很像是狼狽的乞丐嗎?”
是有些像。但織田作沒說出口。
“謝謝。”太宰治已然轉身,踏在潮濕的草地上往上走,“不用擔心我,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
一件大衣被蓋在他的肩膀上,帶着點溫度。
“你衣服都破了。”織田作言簡意赅。
“有什麽困難都可以找偵探社。”
最後他遞了名片。
……
雨一直下。
織田作之助的一件大衣當然防不了水,太宰治現在的模樣大概比雨裏淌過的流浪貓還可憐。亂糟糟的發絲,完全碎成布條的襯衫和長褲,還有一件舊大衣。臉上也不幹淨,做的簡易僞裝被水重刷,髒兮兮地糊在一塊,倒是露出了原來的眉眼。
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往前漫無目的地走。
直到,盡頭出現一把黑傘。足夠寬,足夠兩個人。
膚色分外蒼白的人站在傘下,雨簾隔絕了面容。
“你來了。”
“嗯。”
如果是之前,太宰治看見二號機居然肯回來這個世界,也許會有點嘲弄地說些刺激他的話。因為他深深地了解,他嫉妒身為亡者的他,而他大概也嫉妒過仍舊是生者的他。他們都挺喜歡逃避的,反正人類卑劣的欲望永遠不可能滿足。
但他身上披着織田作的衣服,懷裏揣着一張已經潮濕的名片。
而且雨水很大,弄得人很冷。
所以他只是心情平和地走到傘下,把冰冷的溫度傳遞給另外一個冰冷的人。
幾乎是有點軟弱地靠在別人——自己懷裏。
“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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