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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夜色沉如水,等我回到住所時,铠甲和衣擺上浸染的血還沒幹涸,從我下馬開始,就順着靴子淌在地上。

我站在門前,張開手,手上也是血,滿世界的血紅,讓人想念禁宮裏濃的嗆人的沉水檀香。

我還是去洗個澡比較好。

剛要轉身,還穿着大紅嫁衣的謝靈仙就從房間裏走出來,應該是聽到了馬蹄紛紛的動靜。她像個等眷侶凱旋的新娘,伸手就要撲在我身上,我卻連退三步。

謝靈仙愣在原地。

過了幾個瞬息,她才問我:“殿下沒受傷吧?要讓随行的醫官來檢查一番嗎?”

我道:“髒,別過來。”

受傷,怎麽可能受傷,燕家根本就沒想到我會釜底抽薪,在大婚之夜殺進去,一想到血流成河的府邸,我身體裏莫名的興奮蓋過了身體的疲憊,吵着要跳進湖裏洗澡。

謝靈仙不知道我又發哪門子瘋,趕緊讓侍女帶我下去沐浴更衣。

湯池邊,我将身上的铠甲卸掉,踢在一旁,直接縱身一躍跳進池中,水花濺的滿地都是,從水裏鑽出來,就抓起酒灌進嘴裏,辛辣極了。

但我緊繃的意識始終放不開,就像無法被松掉的琴弦。

朦胧中,我依稀看到有個身影。

是謝靈仙嗎?

我猛地驚醒,差點喝了自己好幾口洗澡水,我游到池邊,一瞬不瞬地看謝靈仙往我池子裏放一些草藥。

她說:“這些可以去血腥氣,幽州這邊特有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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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個哈欠,道:“換了好幾遍水,搞得人都困了,如今都快天亮了,洗了一遍才是清水,血這東西,清理起來真麻煩。”

“殿下,沐浴時不要睡覺。”謝靈仙先是提醒了我一句,後來又說,“殿下剛才那樣子,還真是香豔的很。”

聽到謝靈仙形容我香豔,我将腳往池邊一瞪,一個翻身又仰在池水裏,甩到謝靈仙裏衣上許多水珠,原本半蹲着的謝靈仙起身坐在池邊,拿帕子去擦身上的水漬。

我用手臂撐着腦袋,肚皮大喇喇敞開,問謝靈仙:“如何香豔?”

謝靈仙頭也沒擡,說:“如此香豔。”

我低頭瞧了眼自己,前半面身體光着被謝靈仙看到,但是我們坦誠相見的次數我數都數不過來,我身上有的,謝靈仙不也有麽,為什麽會因為這個覺得香豔。

沐浴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便好奇的追問謝靈仙,可是她把頭一扭,說什麽也不肯細說了。

我一頭霧水,游到她跟前,拿湯池水撩撥她,謝靈仙被我弄得煩了,将懷中竹筐裏剩下的幾個小草藥包一同砸在我身上,它們從我胸前滾落,落入池水中,沒一會就散出草藥香。

她怎麽還生起氣了,明明該生氣的是我才對。

我揉揉胸,裝出吃痛的樣子。

謝靈仙把竹筐一放,瞥了眼我的胸口,說:“殿下還是早點睡覺的好。”

我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胴體,不明就裏,繼而又恍然大悟,胡亂把草藥包往身上擦了幾下,确保沒有血腥味後,我趕緊從浴池出來,快步回去,手腳并用鑽進謝靈仙的床榻裏。

天光漸明,我将頭埋在謝靈仙懷中,就好像永遠不會天亮一樣,謝靈仙将手放在我的腦袋上,時不時輕撫我的脊背。

我道:“殺不完,根本殺不完,這幾天我們要留在幽州,将後續的事處理了,記得讓司馬伶管好了人,別給我們添麻煩。”

謝靈仙問我:“殿下不困嗎?”

我嘟囔着:“嗯,不困,甚至過于清醒了,閉上眼就是血,頭疼得很。”

我等着謝靈仙回應我,可是她的呼吸漸漸平穩,已經睡熟過去了。

我聽着她的心跳聲,也感覺到有些困倦,便從謝靈仙身上下來,躺在一邊,免得一會睡熟了壓着謝靈仙好幾個時辰,她這個身板哪裏受得了。

短暫的放縱後,又要面對幽州這團亂事,每當走在街上,都是一片蕭索,商鋪緊閉,惶惶不安,這時候出門巡視并不安全,我讓謝靈仙留在了歇腳處,而是讓雲女陪着我。

雲女看我興致不高的樣子,問我:“殿下是想皇後了吧,雖然先皇後出自燕氏,可是她在世時,就和家裏人來往并不熱切,後面因為主家送來美人,皇後還為此氣惱,殿下不要太有負擔。”

我立刻否認了雲女的說法。

她卻說:“那殿下怎麽不和謝大人一起了,總是在避着她,這可不像是殿下的作風。”

我又是否認:“本宮還在生氣。”

雲女笑着搖搖頭,換了個話頭:“幽州、滄州和易州這一帶,許多都和燕氏有姻親關系,聽聞其滿門盡滅後,有的就上吊自盡了,包括幽州這帶的司馬氏也是。”

“司馬?”

她點頭道:“沒錯,司馬伶似乎,和殿下預想的不太一樣,她對司馬家似乎,并無興趣,反而……”

我來了興趣,問道:“反而什麽。”

“司馬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母親的牌位請進祠堂,但是對于其他司馬氏族人不聞不問。”

說着話,我和雲女走進一家藥材鋪。幽州這一帶向來是易起兵戈之地,酒類和藥材品質要更好,可以讓人帶一些回長安。

店家看我們身份不凡,顯得有些拘謹。雲女挑了幾個品相的不錯的藥材,指給我看。我道:“她的身世特殊,能做出來這些也不奇怪。”

和昭陽生來顯赫不同,司馬伶雖然生在司馬家這地方豪族,可是她母親是個唱曲的伶人。

她母親有了身子後卻連外室的身份都沒着落,數年後她母親因病逝世,她那浪蕩情場的公子哥父親才把她接到家中。

改姓為司馬,從伶人裏挑了個伶字。

她的兄弟姐妹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因為母親的出身,在家中待遇比司馬庶出的孩子都不如。

興許,這只是個開始,若是京中有變,她會審時度勢,再做反應。

走出藥材鋪,蕭瑟的街道上一陣顫動,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兵戈碰撞聲愈發清晰,藥材鋪老板神色驚慌,哐當一聲就把門扯住了,不過不是什麽叛軍,而是我帶來的人。

兵甲之中讓出了一條路,謝靈仙從裏面走出來,将密信交到我手上。

是從長安下來的诏令。

我們即刻啓程回京,可是這一路上我還是不肯搭理謝靈仙,暗自生着悶氣。

即使後來皇帝将這事翻了篇,把謝靈仙的官職一升再升,還封了我做太女,我心中也不暢快。

他要真要補償,最好是許我和謝靈仙一個普天同慶的婚事,可是他沒有。

皇帝成日躺在榻上昏睡不醒,開始他還讓幾個兒子輪流去太極殿侍疾,我本以為他還是琢磨着,在死前将位子留給這些庸人,我都做好準備要弑父殺兄了。

但是他卻在清醒時把我召進殿中,将拟好的傳位遺诏交到我手裏。

他要立我為皇太女。

這還真是出乎我意料。

他看到我臉上一閃而過的詫異,呵笑一聲,問我:“覺得孤不會把北涼交到你手中?”

我捧着遺诏,一時靜默。

他又道:“孤老了,也犯過錯,但孤卻不是一個昏聩的君王,青羅兒不是孤想的那個嬌滴滴的姑娘,她殺伐果斷鐵血手腕,若你母親看到,想必也是欣喜的,若你是男兒身,或許……罷了罷了……另一份遺诏在丞相手中,等孤死後,由他帶領群臣,無人敢不服。”

也是那夜我才知,皇帝先前輪番召集皇子進宮,還真是怕我一個心急将他們全殺了。皇帝知道我幹的出來。

而我也的确幹的出來。

他進氣短出氣長,卻還和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朝堂布局和身後之事,等到他疲憊不堪揮手讓我退出太極殿時,殿外已是月明星稀。

謝靈仙提着燈在宮道上等着我。

衣襟上已有夜露涼意,像是一枝被打濕的子夜玉蘭,潔淨而遺世獨立。

亦或者像是一只當空懸着,半開不開的月中睡蓮,她似乎從始至終都是這般模樣。變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牽着她的手回了太極宮暫住的偏殿,她注意到我手中被長袖蓋住的诏令,意識到了我身份的轉變,她抓着我的手晃了晃,我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我現在還沒徹底原諒她呢,且等着吧。

謝靈仙忍住到了嘴邊的笑意,微微擡着眼看我。

東宮我住不慣,将明燭殿重新修繕一翻倒也不是不可,不過我成了皇太女,殿中來往多了起來,确實略顯擁擠。

我命人将殿中蓮池重新修繕。

可是改完後卻總覺得不如從前好,雖然屏風擺件紗簾都在,蓮花也是選的同一品種,檐下的銅鈴也照舊随風搖曳發出清脆響聲。

可是我總覺得差了些什麽。

謝靈仙道:“終不似少年游,殿下這是思念少時了吧。”

可我還如此年輕,便要思念少女時歲月了麽,我何時竟是這樣多愁善感的性子,真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故意和謝靈仙唱反調,道:“本宮才不想那時候,難不成你想了?”

謝靈仙搖頭否認。

我更加氣了,命令謝靈仙給我彈琴聽。

與我而言,做這皇太女無甚滋味,而是實在忙得很。

白日裏要上朝,把朝服脫了又要還要整日批成堆的奏章,熬到了須得掌燈的時辰才能休憩。

我每每要與謝靈仙抱怨那些奏章真是瞧的我眼睛疼,有些老臣不知道說些什麽,還偏偏要上個奏折來慰問我幾句,就記起自己還沒原諒她呢,硬生生又把話憋回去了。

當我好容易抽出空閑在蓮臺上久坐,謝靈仙又撫古琴奏江南曲調,暖風拂面紗簾微動,清脆的鈴聲蕩啊蕩,我才驚覺,原不是我多愁善感,而是我同謝靈仙已許久未曾這樣,閑适地坐在一處,只消遣些許光陰作陪。

倒真有幾分終不似少年游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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