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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沒過幾日,和苑公主進宮。
她在太極宮外就開始哭哭啼啼,進了偏殿的門就拿着帕子往我腳底下一跪,柔柔弱弱的模樣,先是抽泣兩聲,忽然又把聲音拔高,眼神不住地往正殿的方向瞥。
我塌着腰,懶洋洋地看她唱戲。
可她哭了半天,也沒有歇歇的意思。
我本就心煩意亂,厲聲道:“把你的嘴閉上,你的陛下聽不見,再者要是哭得聲音太大,把陛下吵醒,本宮絕對讓內侍給你縫上。”
她面色難堪,卻還是噤了聲。
這幫兄弟姐妹可沒少看到我又抽又踹的模樣,向來是能躲多遠躲多遠,今個破天荒走一遭,定是她那蠢貨驸馬出身的孟家出了問題。
雲女在我身旁道:“和苑殿下,您說罷,若是驸馬欺負了公主,女君會為你做主的。”
她趕緊否認了驸馬欺負自己,卻又支支吾吾,神色似有難言之隐。
我道:“驸馬的弟弟從馬上跌下來,傷到了,本宮知道,你說傷哪裏了?”
雲女直接命人召來醫官去孟家一趟。
和苑忽然怔愣,不知怎麽局面反倒扭過來了,連忙道:“我方才說了,他只是摔傷,不勞煩姐姐費心了,近日來我只是替他給皇姐認個不是,他年輕莽撞,姐姐您大人有大量,便饒了他這次吧。”
若是和苑不提,我還真記不起來這號人。
我審視着這個妹妹,她也半擡起眼神瞧我。
她是哪個妃子的孩子,我是忘了,但是我記得和苑的姐姐,大公主和沣。兩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我母後崩世時和沣就已下嫁給林氏子弟,封號為和沣,早就随夫就任,不在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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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唯一一個,曾經被我踩着腦袋,命令其低頭認錯的公主。
我忽然問她:“可是,驸馬的弟弟受傷,你怎麽急了?”
和苑強笑着說了一通,我只是冷笑。
她的面色肉眼可見地蒼白起來。
縱然極力掩飾,但還是破綻百出,她那手,都因驚懼不已僵硬地扯着帕子。
嬌生慣養的,何苦趟這渾水。
她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問我:“聽聞謝大人還在病中,不知是怎樣的風寒,竟讓大人許久沒在朝中。”
我冷哼道:“跟你有關系嗎?”
和苑勉強笑笑,沒再提到謝靈仙。
方才她那口吻,可不像是自己的小叔子受傷,而是自己那驸馬受了傷。
雖然嘴上說是都是一家人,可是她自認是公主,連去孟府坐坐都少有,常年住在自己的公主府。哪裏來的家人一說。
我不緊不慢道:“去吧,給公主找幾個俊俏的面首解悶。”
和苑擺手,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這就出宮,不打擾姐姐了。”
我撐着腦袋看她火急火燎往外走,路過門檻的時候還摔了一跤,我一個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她趕緊爬起來,又慌慌張張跑了。
徐昆玉曾禀報,孟家郎君縱馬本是無意,但碰巧撞上那群刺客行事。
他們見我能調動近衛,還和謝靈仙舉止親昵,便判斷出我就是太女殿下,我被行刺也并不是秘密,如今我都在籌備登基,卻出了這檔子事,孟家早就夾着尾巴做人了。
我知道他們家對于我搜刮油水這做法不甚高興,和苑為了自己的面子進宮也說得過去,她提到小叔子雄風不振時,神情裏一閃而過的不自在卻騙不了人。
可是,促使她來禁宮的原因卻絕不是因為這些雞毛蒜皮,和苑沒有看起來那麽蠢,她只是不會僞裝。
我叫來雲女,問她:“在迎和苑入宮的時候,她提到了誰?”
雲女将和苑列舉出來的一一道來。
皇帝,我,還有孟侍郎,甚至是雲女和太極殿的近侍們。雲女又補充了一句:“她還替孟侍郎問候了謝大人,因為這些時日她都沒來上朝。”
我對外人的說法,只是她偶感風寒。
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妥。
“不對,還是有地方不對。”
我死死抓着椅子,不斷重複着這句話。
謝羽這病本來就來的蹊跷,我在暗中把太極宮裏可疑的宮人都扣了起來,雖然沒從她們嘴裏撬出來東西,但我直覺這件事背後牽扯的東西,遠遠不止幾個宮侍。
和苑與陛下關系不算親近,和驸馬的感情也不溫不火,往常惹了事也是老老實實在自己府裏縮着,沒必要冒着被我捅破私情的風險給驸馬的弟弟求情。
唯獨謝羽。
她和謝靈仙根本沒什麽交集,卻一反常态來問候謝羽,實在是奇怪的很。
我忽然道:“把平日裏服侍謝靈仙的侍女和這幾日給她診脈的醫官都叫來。”
“殿下您……”雲女語氣有些猶豫。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的面色多麽淩厲猙獰,但是雲女沒有再勸,迅速把人都帶到了我跟前。我掃視着她們惶然的面孔,冷不丁說道:“謝靈仙不是自己要用毒的對吧。”
死寂一般的沉默。
我将桌子上的東西一掃而空,侍女們都低着頭跪了一片,有些醫官哪見過我發怒的樣子,老淚縱橫地哽咽起來。
見我四處巡視找自己的佩劍,其中一個醫官才将事實如實道來。
這毒本不致命,可謝靈仙原本身子骨就不行,在明燭殿中将養數年才有起色,這幾年接二連三有事需她操勞,好容易熬過了給太子守靈下葬,又要忙前朝的事,本就積勞成疾的身體根本經不起毒藥的侵蝕。
這還真是一場謀殺。
上元夜的刺殺,罪魁禍首已經抓住,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遠的不能再遠的宗室,現在看來,那場刺殺卻遠沒有結束,反而愈演愈烈。
毒發的引子,卻是一種最尋常不過的香料,一般官宦人家都喜愛佩戴,但宮中卻不常有。
上朝時,有人佩戴了那一味香料。
久而久之,引誘了毒發。
謝靈仙不想在緊要關頭用這種事讓我心聲大亂,将事情摁了下去,自己私下去查,想要等有結果的時候才告知我,可是沒想到用不了幾天,我就把她的小心思識破了。
這還多虧了我的好妹妹。
有侍女道:“大人是為了不讓殿下氣急了,沖動行事,所以才讓我們和她圓謊,殿下您,您別怪罪謝大人。”
有人應和着她,一起求我。
我不由得拿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苦笑起來。謝靈仙啊,謝靈仙,你也是清楚我知道後會發大瘋吧,所以才要騙我。
可是我卻根本生不起氣來。
我只想殺人。
這禁宮,還有整個長安,有為了這皇位謀算的,有為還未咽氣的皇帝賣命的,有的是為了自己的仕途,有的為了自己身後的世家,有了只是為了些許錢財就可幹出腌臜之事。芸芸衆生皆有所求。
忠臣難求,奸佞橫野。
兇手竟是許許多多官員,我記住面孔的,或者沒見過面孔的。
我将一個老醫官扯到跟前,讓其他人退了出去,等到偏殿的人走幹淨了,我才問他:“陛下如今還有多少時日。”
他汗如雨下,兩條腿如同虛置般癱軟地垂在地上,我盯着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中已經有不耐煩,他才結結巴巴地說:“一……最多一月,不,不,若是再過了十七日,陛下還安然的話,若是不行……”
“那就是十七日。”
我一錘定音。
松開他的衣服後,老醫官捂着心口坐在地上,面如枯槁,心如死灰。
我道:“本宮又不會殺了你,這本來不就是為了修繕帝陵做準備麽。”
他的眼中這才恢複了一些光彩。
我讓人将他好好送回尚藥局,不得有一點閃失,尤其是在這十七天之內。
謝靈仙清醒時,我守在她跟前。接過侍女遞給我的藥碗,我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她嘴邊,她扶着我的手腕,将藥汁喝了進去,她摁住嘴角,說:“怎麽換了補藥。”
我道:“你虧虛的厲害,用大補的東西,對身體不好。”
謝靈仙平靜地看着我,語氣中沒有震驚:“殿下知道了,對吧。”
我裝傻道:“知道什麽?”
謝靈仙用指尖輕撫我的長眉,最後停留在眼尾,我握住她泛着涼意的手。謝靈仙嘴角含着笑意,對我說:“殿下,其實你撒謊的時候,就和說真話沒什麽兩樣,可是你的眼睛看着我,就好像再說,快發現我在說謊吧。”
“是嗎,哪有這麽神奇。”
謝靈仙含笑點頭。
我捏捏她的手,“底子都虧成這樣了,還笑得出來呢。”
她靠在我身上,說的話和抹了蜜似的:“這不是還有殿下陪着我。”
我道:“我想娶你。”
謝靈仙卻不答話了,不是因為不願意,恰恰相反,她太聰明了,聰明到只需要只言片語,就能猜度出我想要做什麽。
過了片刻,她才說:“我永遠站在殿下這邊啊,就像那個秋日,殿下如果想要娶我,我當然會答應了。”
我緊緊抱住謝靈仙,她抻着腰,抓住了我後背的衣服。我感受到她身體裏緩緩流淌的生命氣息,仍然鮮活,只是比之前要黯淡。
我松開她,将剩下的藥喂給謝靈仙,她想強撐着精神和我說些話,可是沒過多久就睡了過去。
十七天,漫長的十七天。
這些日子裏,長安城中有關我要娶妻的流言傳的沸沸揚揚,我并沒有制止,任由它滋長壯大。
朝堂裏每個人聽到後的反應都被司察記錄的清清楚楚,他們其中有些人态度也非常微妙,半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們在心中衡量這件事,并且想出來對策。
這樣才能在最後一天徹底爆發開來。
謝靈仙看到我命人制作的嫁衣時,她還道:“殿下居然還真打算着娶我呀?”
我道:“那是自然。”
我怕她以為我只是裝裝樣子,但實際上從幽州回來我就在想這件事了。
想要的,不管怎樣,都要抓在手裏。
我受夠了被這些彎彎繞繞掣肘,這些天的郁悶,我遲早會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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