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趙璟 ……
第56章 趙璟 ……
次日一早, 姜暖直接找到蒙恬,開門見山說了王上目前的狀況。
蒙恬眼睛往下垂了垂,須臾後道:“嗯, 臣也發現了,王上似乎确實不記得這段時間裏的任何事情了。”
姜暖眉心突突直跳,那種被戲耍了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她憤憤地跺了一下腳。
“夫人莫急, 也許等上一段時間,王上能夠慢慢恢複。”
“來不及了。”姜暖低聲而沮喪地抛下這句話,端着長袖快步走開了。
如此看來, 也只能将“他”先前書寫的那份帛書呈交給秦王了。至于效果如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她昨日沒有在沖動之下交出帛書, 就是想先确認王上确實是記不得了,而非在诓騙她,再加上, 她怕他在情緒上頭的時候不分青紅皂白, 疑心大發,以至于帛書失去應有的效用, 故而沒掏出來為自己解圍。
當然,也有一部分腦子短路的原因。
她回到寝宮, 從小匣裏翻出帛書,展開了反複讀了幾遍, 深吸一口氣, 站起來,揣在懷裏徑自往章臺宮走去。
沒帶侍女,只帶了一個很機靈的小內侍。
到了章臺宮,內侍總管說王上不在, 但不肯透露去了哪裏,她心裏焦急,結果轉頭就看見了蒙毅。
他今日執勤,身着铠甲頭系紅綢。姜暖急忙沖過去,若不是古代宮裏說道多,她早就一把扯過他胳膊,讓自己的急切更加具象化。
“王上去了哪裏?我有急事找他。”
蒙毅對她根本不設防,一臉正直地朝右後方瞭望臺指了指。
“我陪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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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暖擺擺手,讓他好好執勤,一邊摸着袖口裏的絹帛,一邊朝瞭望臺快步走去。
瞭望臺很高,遠遠看去跟座小山似的,幾乎相當于現代十幾層樓高,近距離看壓迫感更強。
姜暖拖着裙擺一級一級攀上去,爬了一半,天空密布起黑雲,她連忙加快步伐,攀至最頂層時,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她捂着胸口喘息,心想古代人的身體素質可真不是蓋的,這麽高的樓爬起來跟玩似的,卻差點要了她半條命。
寬闊平展的臺面上,白磚整齊地向遠處延伸,每塊磚全是同樣大小,宛如現代工業制作出來的。白磚無邊無際伸展的盡頭,伫立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他背沖着她,負手遠眺,身姿挺拔若松。微風拂過,掀動他袖口和袍角,雨點越發大起來,他卻絲毫沒感覺般,紋絲未動,視線仍落在遠方。
這幅畫面,看上去有股說不出來的蒼涼感,那道背影,也透着一股寂寥孤單之感。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從未從他的角度思考過問題。他前世的記憶剛剛蘇醒,有那麽多的情緒需要消化,有那麽多事情亟待梳理,卻仍能在這之前,先來親近她與扶蘇,表示想要與她重修舊好、重新開始的意願。
還喚了她的新名字,這于他而言,不啻于主動低頭認錯。
而她卻在這種時候抛出了弟弟的名字,雖然她并沒有做錯任何事,但卻極大地傷害了他的感情,導致了非常糟糕的結果。
她抿了抿唇,眼神閃過一絲難過。可為了弟弟,她還得讓局面繼續糟糕下去。
她慢慢朝他走近,雨水漸漸成絲,連綴而下,打濕了她的面容。
他身體始終一動未動,可她卻感覺他知曉她正在靠近。
“王上。”她停駐在他身後,長袖攏起,溫聲喚道。
黑色身影慢慢轉過來,比雨絲還冰涼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你來作甚?”他眼珠打量了她一圈,忽地冷笑,聲音揶揄,“怎麽,理由編好了?”
姜暖心像被抽了一下,她咬咬唇,從袖籠裏拽出絹帛,小心遮擋着雨水,遞送他面前。
“王上,這是您答應過妾的。”
秦王露出狐疑的表情,接過她手中絹帛,帶着一絲不悅大剌剌地展開,姜暖怕它被水打濕,墨跡消散,急忙踮起腳來用袖子擋着,惹得他挑起眉頭,睨了她一眼。
姜暖讪讪地收回袖角,垂手立在旁邊等他讀完。
“這、這是什麽?”他僅看了幾眼,就橫眉豎目起來,語氣裏滿是震驚,手也微微抖了起來。
“這是王上您答應過妾的。妾幫助您恢複記憶,作為報答,您答允會一直派人保護趙璟。白紙黑字,您不能不認賬。”
她小聲卻清晰地說道,睫毛揚起來,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
震驚退卻得比她預想中的要快,快得多。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而後是懷疑。
她再熟悉不過這個眼神了。
他本就生性多疑,再加上童年經歷悲慘,雖有雄才大略,卻很缺乏安全感,遇到難以理解的事情,第一直覺便是懷疑有人從中作梗。
“寡人何時答允過你這樣的事?又是何時寫下這樣的東西?”他幾乎是厲聲質問道。
果然不認賬了。
“就在前天夜裏。”她謹慎地提醒說,手心裏捏了把汗。
雖然毫無印象,但他并非會賴賬之人,事已至此,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上您答應妾,會保護趙璟,還說即便趙國滅亡,也不會處罰他。”姜暖吸了一口氣,揚起頭來,勇敢地說道,“我做到了我應該做的,現在輪到您履行承諾了。”
秦王定定注視着她,感覺自己耳朵嗡嗡的。
她到底在說什麽?
不過——
她說幫助他恢複記憶,他确實在前夜,在與她深深纏綿之後,陡然之間擁有了上一世的記憶,莫非——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他聲線暗啞,眼睛緊緊逼視着她。
姜暖突然後悔,方才為何不把蒙恬一道帶上來,可眼下,她只t能将一切和盤托出,但沒有說自己是現代人,也沒說趙璟實際是自己的弟弟。
原因很簡單,若是王上不信,大發雷霆,頂多将她禁閉在宮中,并不會剝奪扶蘇的撫養權;而一旦她吐露出“穿越”這類逆天的字眼,她怕秦王将她視為瘋子,不許她接近扶蘇,到那個時候,她不僅失去自由,甚至連重返現代的唯一機會,也一并失去了。
可即便如此,秦王還是聽得眉毛忽高忽低,有好幾秒,姜暖都懷疑他是不是想将她直接從瞭望臺上推下去——
什麽黑貓,什麽靈魂碎片,他眉心深深蹙起,強耐着性子聽她說完。
可聽完後靜下心來略一思考,又覺得她不像是在撒謊。因為她提到了蒙恬,提到了成蟜,這兩人他都可以去求證,她若是撒謊,就不會擺出明晃晃的人證了。
“所以,這一切,與你非要為趙璟求情有何關系?”他兇狠地咬住這一點,目光陰寒起來。
姜暖心裏一陣緊張。她春秋筆法了大半天,還是沒能讓他忽略這一點,但她也不是毫無準備。
“妾、妾的父親愛好經商,經常走南闖北,有次在邯鄲遭遇匪徒,恰巧趙璟路過,救了他一命,父親感激,常說于妾聽,妾自然也感念他的好意,在他入秦後見他辛苦,曾命人送過去一些衣物,只是沒想到他竟會觊觎臣妾,又做出了那樣龌龊的事,可他畢竟救過妾的父親,妾還是懇請王上,留他一命。”
“你給他送衣服了?”不知怎的,竟抓住這句,還狠狠剜了她一眼。
“是……是。”姜暖小鳥啄食似的抻着脖子,糯糯應道。
“所以說你不僅偷偷聯絡趙國質子,出宮與他私見,還引成蟜入寝殿——”
姜暖嘩地冒出一層冷汗。
還暗地裏用催情迷香引你上鈎呢,她在心裏加了一句,覺得事情的走向有些偏了。
“妾、妾也是身不由己,而且始皇帝陛下說了,與您融合能更好地建設規劃大秦,妾自然也希望大秦好,便強忍住畏懼答應了他的請求。”
雨點大了起來,從芝麻粒變成了黃豆粒。
他長眸眯着,面上神情漸漸難以辨認,但看她的目光卻依然深邃。
“有件事,寡人覺得應該讓你先知道。”盯了她半晌,直到她心底發毛,他才徐徐開口道,“就在昨夜,趙國朝堂局勢大變。趙王偃猝死宮中,趙璟殺了丞相郭開,還率人尋回老将廉頗,聯合李牧一道,擁立原太子趙嘉為新王。”
姜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按照歷史,郭開可是一直活到了最後,并在後世有着“戰國第五大名将”、“秦國滅趙第一功臣”的外號,他怎麽可能這麽早就噶了呢?
還有繼位的難道不是趙遷嗎,最後一位趙王。
還有弟弟,按他的性格,絕不會主動攪進這些紛争,更別提又是殺郭開,又是尋廉頗了,甚至還擁立廢太子登基,這簡直不是他的風格,簡直就像被誰給奪舍了似的——
一道白色幹冷的驚雷在她腦中轟隆響了一聲,她被霹得登時僵住,眼珠子圓鼓鼓地瞪着,下一秒就會奪眶而出一般。
奪舍。
回想弟弟先前的一些舉動,雖然絕大多數都無異樣,但也還是有些小細節,不是他慣常的習慣。
比如走路聲音很輕、眼光習慣性地四下掃視,看人的時候總是先睨着——她有次還吐槽他,說他穿越成了趙國公子,就還真把自己當公子了,總先拿鼻孔看她,他只是笑笑,說她不也染上了嬌妻病,一提秦王就兩眼冒光,果然被睡過了就是不一樣,氣得她拿拳頭捶了他滿頭包。
還有,他好幾次阻止她跟秦王坦白穿越者身份,當時覺得是為她好,然而實際呢?
她忽然有點眩暈。雨勢這時候驟然加大,她冷得縮起肩膀,本能地往他胸前傾靠。
可剛要觸上去,就想起他此刻正在生她的氣,怯怯地又把身子縮了回去。
他乜斜一眼,長臂一掃,又将她給撈了回來,壓在懷中。
力道挺重,像是傾注了憤怒,手臂像鋼管一樣難以掙脫。
她小貓似的連打了幾個小小的噴嚏,不明白他為何還要給她擋雨。明明她前幾秒,還曾懷疑過他可能把她推下瞭望臺……
她怯怯地擡起眼睛,還未看到他眉眼,就被一只袖管糊住了小臉。
雨水順着他袖管而下,只沾濕了她裙擺,他給她擋去了絕大多數的雨水。
“來人。”她聽見他說,“領夫人回宮。”
她使勁掙紮了一下,聲音悶悶的:“妾不回去。”
他一愣,聲音往低處游走:“怎麽,你這是在威脅寡人嗎?”
“才沒有,妾就是喜歡雨天。”
他還沒答應她呢,她如何能走,萬一下次他不肯見她呢?
“那好。”他霍地移開袖子,把她往雨裏一推,“那你便一個人在這好好欣賞雨景吧,順帶着好好想想,到底還要不要為趙璟求情。別以為你說什麽寡人都會信,寡人不是傻子。”
說罷,作勢要走。
方才在他的庇護下,姜暖完全沒意識到雨勢竟一下子大了這麽多,劈裏啪啦砸向她,驚得她擡起兩只袖管捂住頭頂,像踩油鍋一樣上蹿下跳。
“不不,王上等等臣妾。”她小碎步追上他,死皮賴臉粘上去,小手試試探探勾住他臂彎,“妾只是喜歡和王上一起淋雨,自己的話,就不喜歡了。”
雖然挺怕他,但她卻深谙如何讨好他。一般她這樣做時,他都不會繼續發脾氣的。
他斜着眼珠瞟了她一眼。
那夜之後,除了擁有很多記憶外,他還新增了一種渴望。
那便是對她的渴望。他形容不上來那種感覺,雖然以前他也總是頻頻對她升起諸多欲望,卻都不如此刻這般抓心撓肺,簡直想每時每刻都把她箍在懷裏,讓她在他的臂彎下軟軟地融化成一灘水。
也許他記憶确實缺失了一塊,他想,忽然感到身側一墜。
姜暖腳下打了個滑,笨拙又鬼鬼祟祟的樣子看得他心煩,又很癢癢,幹脆雙臂一伸,将她攔腰橫抱起來,在她的驚呼聲中,一路将她抱了下去,直接扔進了芷陽宮。
“這事還沒完。”他抛下這句話,甩着濕漉漉的袖子離開了。
他身影一消失,秋穗和冬岚她們連忙上來,拿着五六塊長巾,将她擦成了一只潦草小狗。
但即便如此,姜暖還是感覺到他的體溫,仿佛仍包裹在她身上,久久不曾退卻。
很暖。很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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