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塵埃落定心歡喜

汽車緩緩前行,窗外的一切仿佛在倒帶,行人、電線杆和建築物,都在朝後邊退着。

方琮珠坐在車上,一雙手很安分的放在膝蓋上,心裏卻是一片澎湃,正在計劃着下一步的出路。

她之所以來找方琮亭,并不只是想讓他帶着去登離婚聲明。

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穿過來的女性,她獨立性不錯,完全可以不用方琮亭帶路。

找方琮亭訴苦,最重要的是為了方琮珠的嫁妝。

方琮珠是十裏紅妝嫁過去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財産,既然離了婚,可不能扔在林家不管,總要有個出頭的幫她去拿回來。

根據書上描寫的,林家那個老太婆很厲害,自己孤身一個人回去拿嫁妝,只怕是有點難度,當然得喊上幫忙的人。

方琮亭是方家長子,在上海念了好些年的書,是見過世面的,而且最近幾年他也幫着家裏打理上海這邊的生意,應該行動能力不錯,帶着他回林家去搶嫁妝是最好的人選了——方正成和方夫人都是要面子的人,連她離婚都極力反對,更別說帶着人雄赳赳的跑去林家了。

瞄了一眼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方琮亭,方琮珠露出了微笑。

好在這個大哥是念過新式學堂的,并不像方夫人那樣,将離婚看做洪水猛獸,要不是自己還真是很難找到幫忙的人。

汽車在一幢洋樓面前停了下來,半圓形的屋頂顯出一種異域風情,白色的羅馬柱支撐着大門入口,旁邊還有一尊小小的雕像。

方琮亭帶着方琮珠走上大理石臺階,門口有個看門人,見着兄妹兩人過來,很嚴肅的問他們:“你們找誰?”

“我要找這裏的編輯。”方琮亭從身上摸出了一個證件交給那個看門人,順便摸出幾個銅元放到他手裏。

那是一本複旦大學的學生證,看門人比對了一下照片,手裏掂量了一下幾個銅元的分量,笑着朝方琮亭和方琮珠行了一個禮:“二位請進。”

看到方琮珠的時候,眼睛裏明顯掠過一絲驚豔之色。

方琮珠跟了方琮亭上樓,每個門上挂着一塊牌匾,很容易便找到了編輯室。

屋子裏坐着幾個男人,有兩個年紀略大些,約莫有四五十歲的樣子,其餘三個都是年輕後生。

方琮珠跟在方琮亭走進來,衆人臉上都不由自主的朝她看了過去。

“請問二位有何貴幹?”

屋子裏幾個人的目光略略凝滞了一下,一位年紀大的男人朝方琮亭走了過來,上下打量着他。

方琮亭穿了一套西裝,梳着時下流行的分頭,手腕上一塊瑞士金表,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子弟。他身後跟着的方琮珠,雖然沒有戴太多首飾,可單單是手上那串翡翠珠子就看得出來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水頭足,綠色裏透着亮。

“我想來登一則離婚聲明。”

方琮珠有些迫不及待,這話已經悶在她心裏很久了,現在說出口,感覺很舒暢。

“離婚聲明?”那男人打量了方琮亭和方琮珠一眼,臉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或許他把自己和方琮亭看成了相好的一對?方琮珠笑了笑,也不想撇清關系,沖着那個男人點了點頭:“是的,我想要登一則離婚聲明。”

辦公室裏的氣氛頓時有些微妙,幾個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游移。

畢竟這個年頭登離婚聲明的都是男人,他們就沒看到過女人跑來說要登報離婚,故此幾個編輯都覺得格外稀罕。

“我們報社刊登離婚聲明是要收錢的。”

那個中年男人看了看方琮亭:“五塊大洋。”

方琮亭點了點頭,從胳肢窩下夾着的包裏拿出了一張銀票:“給你。”

這個時期貨幣流通以銀元為主,銀元銅元和紙幣并用,只是一般來說大家更喜歡真金白金的放在手裏,掂量起來舒服一點,紙幣只是輕飄飄的一張鈔票,感覺上沒有摸到銀元那樣舒服。

那人接過銀票看了下,價值超過了五元大洋,他點了點頭收下來,拿出一張紙交給方琮亭:“寫上兩人的姓名就行,我們有固定的模板,保證明天見報。”

方琮亭從口袋裏摸出金筆,在那張刊樣紙上寫下了林思虞和方琮珠的名字。

他把那張紙交到了方琮珠手裏,低聲道:“琮珠,再想想清楚?”

這張紙一旦交給編輯,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方琮珠忿忿道:“大哥,不需要再想了,就這樣吧。”

她将那張紙遞給了那個男人,沖他微微一笑:“拜托先生了。”

那男人只覺眼前一花,仿佛間看到了最美的春色一般,眼睛都有些發直。直到方琮珠轉身離開了辦公室,他依舊還在朝門口那邊看。

“郭總編,郭總編!”幾個年輕編輯喊了他幾句:“人都已經走啦!”

郭總編轉過頭來啐了他們一口:“你們還不是一樣看傻眼了?”

他把那張刊樣紙湊到眼前看了看:“林思虞,方琮珠……前邊這名字好像哪裏聽過?”

“林思虞?”一個年輕編輯奔到了郭總編面前,伸手把那張刊樣紙拿過來看了看,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總編,你難道忘記了?時戈的本名不就叫林思虞?在複旦念書的那一個,您惜才讓他來做編輯,他說他還要念書,寫文章主要是為了掙他的生活費。”

“哦,你這麽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郭總編點了點頭:“時戈,對對對,就是他,叫林思虞的那個。只不過這世上同名同姓的實在太多,這個林思虞也不一定就是他。”

“應該不會是他吧?他要是娶了個這麽有錢的夫人,怎麽還會要掙稿酬?”一個編輯搖了搖頭:“那女的手腕上那串珠子就夠他一輩子的飯錢了。”

“說得也是。”郭總編拿着刊樣紙走了回去,開始在明天的日報內容裏添上了一條:林先生和方女士離婚聲明一則。

回去的路上方琮珠很高興,壓在心裏頭的一塊石頭總算是搬走了,她與方琮亭開始有說有笑,不複在江灣別墅裏的那種悲悲戚戚。

“琮珠,我真是沒想通,你和思虞為何就過不下去。”方琮亭嘆氣:“思虞其實是個不錯的,你原該給他多一點機會。”

方琮珠的手指無意識的撥弄着那串綠汪汪的翡翠手串,眼睛瞟了一眼半側身的方琮亭。

“大哥,你和他交好,自然就會為他說好話,但是你又怎麽不問問他,為何把我扔到蘇州鄉下不聞不問?新婚燕爾,就扔下妻子來上海獨自生活,這樣的男人你還說他好?”

可能是這個時代對男人的容忍度太高,只要是略微齊頭正臉的,就覺得帥氣,只要是沒有在外邊花天酒地三妻四妾的,就是品行端正。方琮珠撇嘴,虧得原著說方琮亭為人開明,接觸了很多進步思想,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其實他內裏還是跟那個時代的男人一樣。

“琮珠,這事情……”方琮亭吃驚的看着她:“不是你不願意來上海的嗎?彼時思虞提議讓你來上海念書,先去複旦的附屬中學念書,然後再去考大學,你拒絕了,說女孩子略微識得幾個字就行了,念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你難道不記得了?”

方琮珠吃了一驚,她沒想到原主竟然會這樣不思進取,感情不是培養出來的嗎?林思虞在上海,她在蘇州,兩地分居,怎麽會有什麽交流呢?

看到方琮亭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方琮珠趕緊低下頭,含含糊糊的說:“大哥,我剛剛成親面嫩,怎麽好意思跟着他到處亂跑?再說婆婆在鄉下,我不到那裏侍奉她怎麽行?撇了婆婆到上海逍遙快活,還不知道別人會怎麽在背後說我呢。”

“大哥那時候就跟你說過這事,你也是這樣回我的,可現在你又說是思虞把你扔在蘇州鄉下,唉……”方琮亭一臉無可奈何:“琮珠,大哥是心疼你,可也不能由着你亂說,思虞其實真沒有想把你一個人扔下的心,只是學業所迫……”

方琮珠趕緊打斷了方琮亭的話:“大哥,你別再為他說好話了,學業所迫?周末寒暑假總是有的,也沒見他來和我親近,我們成親都快一年了,卻還沒有夫妻之間的那種親近,你說這是他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這……”方琮亭被方琮珠問住,啞口無言。

“大哥,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咱們就不再說了,”方琮珠伸手整了整裙裳下擺:“以後我要過上跟以前不一樣的生活,開心愉快每一天。”

聽到方琮珠聲調輕松,方琮亭笑了起來:“行行行,我不再提這事,琮珠,只要你高興就好。”

方琮珠的目光朝車窗外看了過去,此刻天色漸漸的沒了午後明朗,金色的陽光裏帶着一絲暗澀的模糊,金紅色的餘晖裏,人力車夫拉着黃包車朝前邊飛奔,不住的搖着鈴铛:“讓開讓開,麻煩讓讓道啦!”

她的目光落到了對面一家商鋪。

“老金,麻煩停車!”

“琮珠,怎麽了?”方琮亭有些奇怪:“你看到什麽了?”

“我看到那邊有一家賣成品衣裳的鋪面!”方琮珠指了指那個大玻璃窗:“大哥,我來得匆忙,沒帶換洗的衣裳,想要去那裏買幾件。”

“行,大哥陪你去。”

方琮亭真的很寵她,聽她提了要求,滿口答應。

走到那商店門口,站在外頭招呼客人的店夥計殷勤的拉開門,方琮亭一彎腰,伸出了手:“女士優先。”

方琮珠沖他笑了笑,邁步朝成衣店走了進去,沒想到一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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