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街口東望路漫漫
從那天起,唐菀言心裏就裝了一個林思虞。
最開始她還能将這個秘密隐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只是默默的在看着他,默默的想着他,不敢有半分流露,直到有一天她爹帶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這讓她的一片心意再也藏不住,如幼苗破土而出。
“林思虞竟然是已婚人士,現在才曉得!”唐潤之搖頭嘆氣:“真是可惜了,這麽有才華的年輕人,竟然這麽早就結婚了!”
唐夫人也驚訝不已:“林思虞……成親了?”
父親大大咧咧可能沒看穿女兒的心事,做母親的如何看不出?唐菀言對于林思虞的各種上心,唐夫人早就看在眼裏。
她常常聽夫君誇這少年頗有才華,見他生得很俊秀,越看越與女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心裏實在歡喜,沒想到忽然之間得了這個消息,便如同挨了一悶棍,好半日說不出話來。
“可不是結婚了?聽說就在幾個月前結的婚,娶的是隔壁系一個姓方的同學的妹妹,今日我是正好經過那裏,聽學生們推着林思虞到那邊樓上去,口裏嚷着說快去找你大舅子,我留了個心眼問了一句。”
唐潤之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裏也含着郁悶。
唐夫人頓時明白了,自己的丈夫也看出了女兒的那點小心思。
兩個人愁眉苦臉的相對無語,心裏的乘龍快婿瞬間變成了別人的丈夫,真是讓人接受不了。
“爹,爹!”唐菀言從外邊沖了進來:“你方才說的話……可是真的?”
她的嘴唇打着哆嗦,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晃晃,似乎要站不穩。
“是的,千真萬确。”唐潤之瞥了女兒一眼:“既然林思虞是已婚人士,那你得注意和他保持距離,瓜田李下,能避開些就盡量避開。”
唐菀言的臉漲得通紅,咬着嘴唇不言不語轉身沖了出去。
唐夫人嘆了一口氣:“菀言……克制得很辛苦。”
“這有什麽辦法?”唐潤之搖了搖頭:“幸虧她還沒有主動向林思虞提出這事來,否則那可真是尴尬。”
“那倒也是,就讓這事情爛在肚子裏,咱們誰也別提,風過水無痕,就這樣算了。”
自從得知了林思虞的已婚身份,唐潤之格外小心,再也不将他喊到自己家來改作業,而是讓林思虞去辦公室,為的就是避免他與唐菀言見面。
可唐潤之越是這般小心行事,唐菀言對林思虞的那份心思就越發重了。
這世間的東西,愈是得不到,便愈發顯得珍貴,感情亦如此——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便是連古人都曉得呢,何況經過新式教育的她?
今日唐菀言假冒了唐潤之的名義将林思虞騙到家中,就是想要借機與他多多親近親近。她本想表白,可最後終究沒有勇氣。躲在窗戶後邊看着那個伏案抄寫的身影,唐菀言徘徊良久,終究借了唐夫人留飯的由頭和林思虞去攀談,沒想到他卻很堅決的拒絕了她的示好,唐菀言追到門邊看到他的背影,心裏難過得想哭。
“爹,是不是你和林大哥說了什麽,他這才會這樣躲避我?”
唐菀言咬緊了嘴唇盯住了唐潤之,心裏十分生氣:“方才要是你不攔着我,我肯定能追得上他!”
“還用我說嗎?思虞他自然知道要避嫌!”唐潤之看到女兒一副執迷不悟的樣子,心裏頭就生氣:“一個已婚的男人,肯定不能和你這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太接近,他難道不在乎你的名聲?再說了,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思虞仿佛對你并無越界的行為,每次他來家裏都是彬彬守禮的君子,你如何就能說他和你心意相通?”
唐菀言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那一桌飯菜,忽然眼圈一紅,眼淚珠子就滾了下來。
“菀言,菀言!”唐夫人吃了一驚,伸出手來捉住了唐菀言的胳膊:“你哭什麽呢,傻孩子!”
“林大哥那個妻子……根本配不上他!她連學堂都沒進過,就在鄉下呆着,林大哥讓她來上海考學堂,可是她就是不肯來,去年春天的時候林大哥還問過我們女子學校的報考條件,對她可是費盡了心思,可她卻一點也不懂珍惜!”唐菀言低着頭,伸手抹了一把眼淚:“這樣的女子,如何能和林大哥心意相通?林大哥娶了她,那不是委屈自己嗎?”
唐夫人唉聲嘆氣:“菀言,不管你林大哥娶的是什麽樣的人,他畢竟是有妻室的人了,你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和他無拘無束,莫說是別人會在背後議論,便是母親瞧着都覺得十分不妥當。”
唐菀言的手背用力的擦着眼睛,不言不語。
唐潤之看着女兒那副沒出息的模樣,低聲吼了一句:“我不管你是怎麽想的,反正不能再跑去找林思虞,聽到了沒有?”
唐菀言猛的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的朝外邊走。
“菀言,菀言!”唐夫人追了出去:“你這孩子,要做什麽去?”
“我去隔壁找金雅慧!”唐菀言擦了擦眼睛,止住了哽咽:“母親,你自去用飯罷。”
“都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你還朝人家家裏頭走,讓人家怎麽想呢?”唐夫人拼命拽住了女兒的胳膊:“你先吃過晚飯再說!”
唐菀言轉過身,直接朝她的卧室走了過去。
“唉……”唐夫人看着女兒的背影,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莫非就是孽緣?本來看好的那個年輕人,沒想到竟已經娶妻!
“你随便她怎麽做!”堂屋裏出來唐潤之的低吼聲,聽得出來他是極力在抑制自己的憤怒:“要是她定要做這沒臉沒皮的事情,咱們就當沒有生這個女兒!”
卧室的門是虛掩着的,唐菀言聽到了她爹的話,難過得又哭了起來。
“賣烤地瓜烤雞蛋啦……”
巷子口有一個老人,正窩在一堵斷牆之後,他的面前擺着一個小小的爐子,上頭放着一個平底的鐵板,鐵板上攤着幾個地瓜幾個雞蛋。
林思虞走了過去,從身上摸出兩個銅元:“我買個烤雞蛋,買個烤地瓜。”
老人笑眯眯的答應了一聲,把銅元收下,遞給了他一個雞蛋,一個地瓜:“剛剛熟沒多久,熱乎着哩。”
“多謝您了。”林思虞把雞蛋揣進了長衫側面那個口袋裏,手裏拿着地瓜開始慢慢的剝皮,一陣熱騰騰的氣散去,露出了糯黃色的芯子。
他咬了一口,地瓜有些甜,只是太熱有些下不了口。
拿着地瓜站在街口,看着那糯黃色的地瓜肉,忽然想起了一個嫩黃色的身影。
她嬌嬌俏俏的站在那裏,擡頭對他微笑,聲音裏還帶着一絲撒嬌的味道。
“我啊,來上海開開眼界呀……”
她那清脆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仿佛直擊他的心房,略略有些酥麻。
這還是那個方家大小姐嗎?林思虞覺得錯愕,他今天下午見到的人,跟他記憶裏的那個她完全不一樣啊。
他見過方琮珠的次數,連十次都沒有,伸出一只手就能算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方琮亭邀請他回家玩耍,他心裏知道或許方琮亭是存了想讓他和未婚妻方琮珠見面的想法——他知道方琮亭一直在努力想撮合他與方琮珠,為了不讓好友失望,心裏其實也想見見家裏給自己訂下的未婚妻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他跟着去了。
然而他只見到一頭秀發,方琮珠的臉長得是方還是圓,他壓根就沒看到。
她低着頭從自己身邊走過,一身寬大的衣裳,甚至看不出她的胖瘦。
林思虞原以為吃飯的時候或許能見着方琮珠,誰知道用飯的時候只有他和方琮亭兩個人,據下人說大小姐說不能見外男,就不出來和大少爺一起用餐了。
聽到下人這話,林思虞的心沉了沉,沒想到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是這樣一個思想古板的人。
林思虞小時候在北平長大,一直受的是新式教育,直到十多歲才跟着父親回蘇州。雖然家道中落,可父親對他的教育一點都沒放松,依舊将他送去上海念書,故此他對于舊式傳統教育十分不屑,對于思想守舊的人也無好感。
他想退婚,可家裏不允許,私底下曾和方琮亭提過一句,方琮亭旁敲側擊的問過父母,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允許。
“若你退婚,琮珠這名聲也會受損,像她這種死腦筋的人,我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偏激的事情來。”方琮亭嘆氣:“要不是,你再試着和琮珠處處看?”
方琮亭認為,他的妹妹美貌溫柔體貼可人,林思虞與她相處久了定然會喜歡她。
然而世事不如人料,兩人成親以後,并沒有像方琮亭那樣樂觀的發展,兩人之間的關系反而是急轉直下。
林思虞沒有和方琮珠圓房,因為他覺得雙方沒有感情就在床上滾,那簡直是禽獸無異,總得要培養出感情再走那一步,方才能靈肉合一,夫妻間感情水乳交融。再說,方琮珠嫁他的時候才十六歲,他覺得年紀有些小,若是圓房以後就懷孕,她自己都還沒長大成人就要去生養孩子,實在太不容易。
他本是一片好意,可卻被方琮珠誤會了。
她以為自己不碰她,那是因為瞧不起她,不願意與她呆在一處,心裏頭委屈,一個人抱着薄薄的被子挨着牆過了整整一個晚上。
為了讓她高興一點,他與她談将來的構想:“咱們一塊去上海,我給你在瑪利亞女子學校報了名,你過去到那裏念書,等着中學念完你再去考大學……”
他的話還沒說完,被子裏邊就傳出來一個似乎很生氣的聲音:“你在上海念書已經不能在家中盡孝,若我再跟着你去上海,母親有誰照顧?鄉鄰們定然會議論我這個做媳婦的不賢惠,只圖貪戀着外邊的花花世界,卻将母親一人扔在家中,這不孝的罪名,你和我都擔待不起!”
一片熱心,卻遭了冷水,他彼時便歇了想與她溝通的心思。
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如何能走到一起?
然而今日見她,好像大不相同,她竟然還穿上了自己送她的那件裙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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