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挑撥離間蠍尾針 (1)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 原本安靜的校園有了響動。
推着桌子的響動,腳步聲,收拾文具袋的聲音和議論聲交織在一處, 哄哄鬧鬧的一片。
“菀言, 咱們走吧。”
劉美欣站起身, 拉住了唐菀言的胳膊,得意洋洋:“別的科目我可能沒考好,這英文卻能拿高分。”
唐菀言沖她笑了笑:“那是當然,你們家不是請了一個外國人在家裏幫你補習嗎?”
劉美欣說得很開心:“我爹說以後這洋文用得上,讓我們多學學, 這才請了那個外國人來教我們的, 我姐姐卻不喜歡學英文, 她居然想學日文……”
“日文?”唐菀言有些吃驚:“日本話有什麽好學的?英文才是世界通用語言。”
“誰知道她呢, 她這些日子老是朝虹口那邊跑,就說有一群日本人在那邊開了一個什麽道場,每天都有表演。”劉美欣想了想:“就是那種打鬥給別人看的表演,我也想不通為什麽我姐喜歡看這些東西, 只不過我爹說了, 她既然喜歡就讓她去看,反正呆在家裏也沒什麽事情好做的, 多跟外國人打點交道, 學點洋文總是好的。”
現在的上海,到處都是外國人,租界和上海公共區域之間仿佛都沒什麽界限可言, 随随便便在街頭就能見着高鼻深目金發碧眼的西洋人,而日本人就很難分辨出來,個頭小小眼睛眯眯的中國人也不是沒有,要聽他們說話才能得知是不是東洋人。
“聽說過日本人是咱們中國人在秦始皇的時候過去的,長得跟咱們中國人差不多,可說的話卻是千差萬別的。”唐菀言想了想,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為什麽都要往上海這裏跑,本來咱們就住着不寬敞,還非得跑到這裏來湊熱鬧。”
“誰知道他們呢。”劉美欣挽了唐菀言的胳膊朝外邊走:“只要不妨礙我們好吃好喝好玩就行了。”
兩個人走出考場,看了看前坪,考生們已經都走了出來,穿着花花綠綠的旗袍裙裳,色彩斑斓,仿佛走進了花園一般。
其間有一個穿着白色麻紗旗袍的女子特別顯眼,白色衣料上沒有半點別的花色,只是用黑色的滾邊鑲嵌出了領口和斜徑,這讓她看上去有些清冷的氣質,就如一朵白色的茶花,玉白的花瓣裏嫩黃的花蕊,風中搖曳不住。
“你看她幹啥?”劉美欣在唐菀言耳邊嗤嗤的笑:“你不是說她沒念過高中嗎?這場考試她肯定考砸了,不用說的。”
唐菀言想了想,臉上露出了笑容。
雖然她家有錢,可是想要進複旦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一門功課沒有成績,除非她有別的科目特別優秀,能讓教授們覺得可以給她一個花錢進來的機會——對于一個沒念過書的鄉下女人來說,她又能有什麽科目是特別優秀讓人刮目相看呢?
“菀言,好不容易考完了,我們得好好放松一下,去逛街怎麽樣?”
劉美欣眼裏全是興奮的光,這兩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看書,真是太悶了,她好想到街上去看看新出的衣裳和首飾。
當然,如果能順便看到孟敬儒,那便太好了。
唐菀言搖了搖頭:“逛街?我不感興趣的。”
不是不感興趣,主要是兜裏沒錢,逛街對于窮人來說并不友好。
雖說唐潤之拿的薪酬是複旦的第一檔,可畢竟要養活一家三口,他自己又喜歡買書,看到好書便是節衣縮食也要買,唐夫人勸過多次勸不住,也只能由着他花錢,把家中的開支相應減少了些,唐菀言每個月的零花錢也就一塊鷹洋。
在瑪利亞女子學校,大部分女學生都是家裏有些錢的,唐菀言除了父親的職業能拿出來說一說之外,其餘的都不能與她們比。好在唐夫人是個勤儉持家又心靈手巧的,唐菀言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她一針一線做出來的,省了裁縫的工錢,衣料就可以用得好些,故此唐菀言的穿着倒也不算差,偶爾能拿了這一塊錢鷹洋請大家吃點小糖果之類,把門面給撐住,讓人看不出家中清貧。
劉美欣一點都不能體會到唐菀言的難處,她抓住唐菀言的胳膊撒嬌:“你陪我去逛街,然後到寶蘭庭吃午飯,昨日我在你們家吃的飯,我要回請你。”
唐菀言的心微微一動,早就聽說寶蘭庭是上海頂尖的飯店,她曾經路過那裏,看到外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閃閃爍爍,門童拉開門的瞬間,能聽到裏邊低洄的音樂。
她只能站在外邊看看,卻沒有進去的本錢。
“行……”
剛剛點頭,就見着那邊有個熟悉的人影,唐菀言掙脫了劉美欣的手朝着林思虞跑了過去:“林大哥,林大哥!”
林思虞正急急忙忙的走,目光追逐着那如風中山茶的女子,卻被唐菀言給趕過來攔住,心裏頭實在有氣,可畢竟她是唐潤之教授的女兒,大庭廣衆之下也不好掃她的面子,只能站在那裏,眼睛巴巴兒的望着那個人影消失在綠蔭叢中。
“林大哥,你做錯了事情!”唐菀言氣憤的看着林思虞,一張臉漲紅了幾分:“考國文的時候你利用機動監考的身份去給她送答案!”
林思虞心中一緊,自己真是千錯萬錯,心裏頭着急想幫方琮珠一把,沒想到可卻落了個這樣的結局,竟被唐菀言看了出來。
好在他知錯就改,昨日向考務辦公室坦誠了這件事情,那些人調了監考的兩位老師過來,證實他只是在國文考試裏進去過一次,而且很快就走開了。
那位坐在後邊的副監考老師更是拍着胸脯保證:“這位機動監考只是在教室裏走了一圈,并未做太多停留。”
考務辦研究了一下,決定還是将這事情送到了校長辦公室,秦校長讓人将方琮珠考場的國文試卷調了出來,親自查看過方琮珠的試卷,發現她的試卷并無塗改痕跡,而且答案也不見得特別出色,若是抄了國文系才子林思虞的答案,肯定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這位方同學倒是個誠實人,倒是我看錯了你。”
秦校長瞥了林思虞一眼:“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是我一時糊塗,還請校長處分,任何懲罰我都甘願承受,我絕無怨言。”林思虞盯着腳下的地面,心中懊悔不已。
“我懲罰你好好幫助下一屆的新生,要全心全意的為學校做點事情。”
秦校長是個惜才之人,林思虞的筆力不錯,算得上複旦學生裏的一支筆,秦校長沒有想要開除他的心思,稍作懲戒而已。
林思虞謝過秦校長的寬宏大量,保證以後一定會做個正直的人,不再犯這種有損人格的事情。
“也別太放在心裏,年輕人難免犯錯,以後不再犯便是。”秦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但願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你要堂堂正正的做人,特別是在民族大義前,千萬不要糊塗。”
這樣一來,事情就算完結了,可現在又被唐菀言攔着,聲稱捉住了這個把柄,林思虞覺得實在不快,也覺得很懊悔,自己的一時糊塗使得現在自己還受制于人。
特別是受制于唐菀言。
她想要做什麽,林思虞隐約能猜到答案。
萬一她吵着鬧着要把方琮珠的試卷作廢那該怎麽辦?林思虞真恨不能打自己一個巴掌,怎麽那陣子忽然有這樣愚蠢的想法呢?
他絕不能向她承認有這麽一回事情——唐菀言并沒有當場抓獲他,更何況方琮珠也沒有采用他的答案,他為什麽要向唐菀言承認這件事情呢?
“我沒有給她遞答案,你什麽時候看到的?”林思虞吸了一口氣,淡淡的答了一句。
“我看到你走過去,低聲和她說話!”唐菀言很生氣,瞪眼盯着林思虞,原以為自己将這事情按着沒有揭發出來,他會要感激自己,可沒想到他索性來了個拒絕承認,這實在是太氣人了!
“你看到的?”林思虞笑了笑:“那你怎麽不當場把我徇私舞弊的事情揭發出來?”
“林大哥!”唐菀言跺了跺腳:“我怕你被開除,所以才壓着沒說這事情!”
看着他一副冷漠的神情,唐菀言的心都涼了,她癟了癟嘴,眼睛裏淚汪汪的一片:“林大哥,你不是不在乎她的嗎?為什麽一定要做那樣的事情?她考進複旦對你有什麽好處呢?以後在學校裏你就要經常看到她了,你不覺得尴尬嗎?”
她的話,句句紮心,林思虞只覺得好像有一把刀子正刺向她,鮮血淋漓。
或許這就是對他做錯事的懲罰吧,時時刻刻要被人戳心。
“我……不尴尬。”
林思虞瞥了唐菀言一眼,見她眼中淚光點點,有些于心不忍:“菀言,你青春正好,何必苦苦糾纏在這件事情上?你值得更好的,進了大學以後,把目光放遠一點,自然能遇到你心裏頭喜歡的那個人。”
“不,不,不會的,我喜歡的人是……”
唐菀言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林思虞朝旁邊閃了一步:“我還有事情要做,暫且失陪。”
他走得很快,還沒容唐菀言反應過來,已經在幾步之外。
“林大哥!”唐菀言生氣的喊他,可是林思虞沒有回頭,飛快的朝前邊走。
“菀言,你幹嘛一定要粘着他!”劉美欣走了過來,和唐菀言并肩站在那裏,看了看林思虞的背影,有些不屑:“這個人雖說長得還不錯,可他是個呆子,竟然看不出你的心思!菀言,你生得這麽美,又是知名教授的女兒,想要找一個如意郎君還不容易,幹嘛一定要在呆子身上浪費時間?咱們快些走罷,不用想這些煩心的事情了。”
唐菀言擡手擦了一把眼淚,只覺得心裏涼冰冰的一片。
林思虞對她的态度越是冷淡,她便越想接近他。分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她卻沒法抑制自己的心情,站在他身邊,哪怕是他的話傷害了她,可她一點都不埋怨,還在希望着下次能重。
“走吧走吧,人家都走得沒影兒了。”
劉美欣拉着唐菀言朝外邊走:“咱們先去霞飛路的蕙錦香看看衣裳首飾,然後再去寶蘭庭吃飯,就這樣決定了。”
劉家的汽車在校門外等着,司機見着劉美欣出來,趕緊下車打開車門:“小姐,考完最後一場了吧?是回家還是去哪裏?”
“先開到霞飛路蕙錦香,你去寶蘭庭給我訂個兩個人座,再開回來接我。”
劉美欣拉着唐菀言上了車:“別想這麽多了,咱們開開心心的去玩。”
車子很快就開到蕙錦香,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正是盛夏好逛街的時候——日頭沒有這麽惡毒,撐一把花布洋傘在街道上慢慢走着,那優美的曲線婀娜的身姿能吸引不少目光。
蕙錦香裏有好些太太小姐們正在看衣裳,店裏的幾個夥計忙着招待,連歇氣的功夫都沒有。劉美欣在門口站着看了看,拉着唐菀言走了進去:“你們家大少爺在不在?”
店夥計認得劉美欣,知道她的身份,趕緊過來作揖陪笑:“劉二小姐,我們家大少爺剛剛出去,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劉美欣瞬間就沒了興致,她特地跑到蕙錦香來就是想找孟敬儒的,沒想到撲了個空。
“劉二小姐,你想買點什麽?”店夥計觑着劉美欣的臉色有些不好,心裏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位嬌貴的劉小姐到底想做什麽事情。
“給我拿你們店裏新款的手镯來看看罷。”
司機開車去寶蘭庭訂座,總要等着他回來才行,随便挑挑看有沒有合意的首飾,看中了以後讓母親給她買下來。
店夥計殷勤的将劉美欣和唐菀言請到了旁邊的珠寶首飾門面裏邊:“劉二小姐,你稍微坐坐,我去給你拿最新到的手镯過來。”
一個盒子被送到了桌子上,揭開大玻璃面兒,裏邊有四只手镯,一只金鑲玉,一只絞絲挂鈴铛,一只搭扣上有兩朵精巧的玫瑰花,還有一只垂了一排細細的流蘇下來,流蘇上點綴着碎鑽,映着玻璃窗外照進來的陽光,閃閃發亮。
“菀言,你覺得哪只好看?”
劉美欣拿出那個有玫瑰花搭扣的:“這只怎麽樣?”
唐菀言笑着點頭:“好看。”
她心裏頭暗暗羨豔,這人與人之間,相差的不是一點半點,自己拿一塊鷹洋出來都得要掂量許久,可是劉美欣卻是想要買什麽便是什麽,根本不用擔心錢的問題。
她可真是會投胎,看準了才投的。
日頭漸漸偏西,陽光已經沒有開始那樣毒辣,只不過走在外邊,風依舊是熱的,吹到臉上暖烘烘的一片。
街道上的行人開始多了起來,将暮未暮的上海,似乎是冬眠的動物剛剛蘇醒,打了個呵欠,身子蠕動,準備進入活躍期。
劉美欣在蕙錦香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咖啡都喝了兩杯,可依舊沒見孟敬儒回來,心裏不免有幾分焦躁。店夥計在一邊殷勤的陪着,不時向她介紹蕙錦香最近回來的首飾,項鏈耳環戒指這些,一樣樣的拿出來給劉美欣挑,沒多久,她就已經選了一堆東西。
“菀言,我送個戒指給你。”
劉美欣從那一板戒指裏挑出一個單圈上邊鑲嵌了一朵小小玫瑰花的金戒指:“這個最配你。”
唐菀言吃了一驚:“不用不用,美欣,你別破費。”
“哎呀呀,咱們是好朋友嘛,送點小東西這又算什麽。”劉美欣執意拉着她的手指,把那個戒指套了進去。
少女的手指細長白皙,豐潤卻不肥胖,戒指戴在手指上,那朵玫瑰花映着落日餘晖,發出淡淡的金光,有幾分冷豔。
“瞧,這戒指多合适你,我的眼光一點也沒錯!”劉美欣很開心的抓起唐菀言那只手看了看:“就這個了。”
她轉身吩咐店夥計:“把我選了的都包了送到我家去,我母親自然會開支票給你。”
“好好好。”店夥計連連點頭哈腰:“劉二小姐,我這就給您送到家裏去,只是這個戒指……”他看了一眼唐菀言手指上的那個,有些猶豫。
若是沒有實物,不知道劉夫人會不會付賬。
“我這有錢,你別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劉美欣打開包,從錢夾裏抽出一張銀票:“夠了嗎?”
店夥計眉開眼笑:“夠了,夠了,劉二小姐您可真是大方,對朋友這樣好!”
劉美欣拉住唐菀言的手:“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兩個人從蕙錦香裏走出來,日頭已然偏西,赤色沉沉的一塊晚霞籠着西方的天空,從雲層裏漏下的金紅色餘晖,将行人的臉孔照得暗紅一片。
司機将她們送到了寶蘭庭,劉美欣讓他先回去:“要你接的時候我自然會打電話回家。”
寶蘭庭的門童好奇的打量着劉美欣和唐菀言,兩個女學生跑到寶蘭庭來吃飯,這實在有些怪異——寶蘭庭是上海灘有名的飯店,一般人家根本不敢朝這邊走。
唐菀言發現門童在看她們,心裏有些發慌,忽然覺得這地方不是她該來的,而劉美欣卻沒容她逃掉,拖着她的手就朝裏邊走。
司機給她們兩人訂的座靠着樓梯拐角,小小的一個桌子,剛剛好容得下兩個人面對面坐着,這種桌椅是特地給情人們提供的,桌子上有金色的燭臺,下邊堆着玫瑰花心形托座,白色的蠟燭跳躍着溫暖的淺黃燭光,顯得格外溫馨。
兩個人側着身靠牆坐着,眼睛不住的打量着舞池的七彩燈帶,看到有人走向舞池,唐菀言瞪大了眼睛。
瑪利亞女子學校教過交誼舞,但是因為只有女生,所以平常的練習都只是兩個年輕姑娘兩兩相對。當唐菀言看到一男一女踏入舞池,她莫名覺得有些興奮,眼睛跟着那男人的手朝下邊走,看到那只手搭到女人的腰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仿佛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上一樣。
寬大的手掌握住了她輕盈的腰肢,溫熱的氣息隔着一層布傳了過來,炙熱在柔軟的那處。
“菀言,你別把眼睛睜這麽大,很正常的。”
劉美欣倒是見怪不怪,她跟着母親來寶蘭庭用過幾次飯,看着母親與別人跳過舞,只是她還沒有下過舞池。
“菀言,等人多了,咱們倆也下去跳一支舞。”
劉美欣很開心,原來那幾次跟着母親過來用飯,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舞池裏的男男女女,今晚她和唐菀言過來,剛剛好可以到舞池裏試試身手。
要不是可惜了,在瑪利亞女子學校裏學的東西都派不上用場。
唐菀言猶猶豫豫的點了點頭:“好。”
寶蘭庭的大門被推開,有幾個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美欣,美欣!”
唐菀言恰好是對着門口坐着,一眼就看出了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高高的男人。她拿手戳了戳劉美欣的胳膊:“那個好像是你認識的那個孟大少爺。”
聽到這幾個字,劉美欣條件反射般轉過頭,就見着孟敬儒并着幾個年輕人正朝樓梯口走過去,他們幾個說說笑笑的,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敬儒哥哥!”
劉美欣站起身,飛快的朝樓梯口追了過去。
孟敬儒愣了愣,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見着劉美欣。
“敬儒哥哥,我今日下午去了霞飛路蕙錦香那邊買東西,你沒有在。”劉美欣一只手抓住了欄杆,身子倚靠在欄杆上,有意将她纖細苗條的腰肢朝外邊挺了挺,就像楊柳枝一般。
“我有事情出去了。”孟敬儒沖她笑了笑:“買了什麽沒有?”
“我選了一副項鏈,一個玫瑰花搭扣的手镯,還有一枚金戒指。”劉美欣向孟敬儒抱怨:“你們店那個夥計可真是厲害,竟然都不給我少錢,說是新出的款,沒得少。”
孟敬儒敷衍了她一句:“下回我跟他們說,劉二小姐過來買東西,不管新款還是舊款,一律要給個好折扣。”
“敬儒哥哥,你真是太好了!”劉美欣的臉上泛起了點點紅暈:“你對我真好!”
“美欣,你是和朋友一塊兒來的吧?你快去陪她罷,別把她一個人落下了。”孟敬儒看了一眼那張桌子,還有一個女孩坐在那裏,穿得很樸素,隔得遠看不清她的眉目,但總感覺在哪裏看到過一樣。
劉美欣這才打量了跟在孟敬儒身後的幾個人,有幾個男生,最後還跟了一個穿着長裙的女生。
這個女生,她認識。
就是唐菀言說的那個眼睛裏有鈎子的方琮珠。
她換了一件裙子,下午那件白色的麻紗旗袍已經換成了白色蕾絲襯衫搭配粉色的高腰大擺裙,小小的立領,誇張的燈籠袖,到了袖口卻束得緊緊,一截纖纖皓腕露在外邊,格外引人注目。
高腰大擺裙讓她的腰肢變得更纖細,似乎随随便便一把就能攏住,真真應了“不盈一握”的那句描寫。劉美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很普通的學生裝束,這讓她有些生氣,自己應該回家換件衣裳再到寶蘭庭用飯的。
“敬儒哥哥,今晚你請客?”
劉美欣瞟了一眼孟敬儒,他走在最前邊,應該是他做東。
“是啊。”孟敬儒沒去想劉美欣問這句話的意思,笑着看了一眼方琮珠:“今日方大小姐考試完畢,我們一起慶祝一下。”
“敬儒哥哥,我今日也考試完了啊,你怎麽不請我?”劉美欣嘴巴嘟囔得老高:“我不管,今晚你也要請我的客!”
孟敬儒吃了一驚,沒想到劉美欣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看了看身邊的幾個人,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這個……好像不大好吧?我改天再請,行嗎?”
“不行不行,誰知道你什麽時候有空!”劉美欣刁蠻起來,大小姐派頭也是足足的:“敬儒哥哥,你可別厚此薄彼!我和你自小便認識了,這位方小姐……”劉美欣嫉妒的瞟了一眼方琮珠:“你應該是最近才認識吧?以前我可從來沒見到過她!”
“孟大哥,你就一塊兒請呗!正好人多熱鬧。”
方琮珠含笑看了劉美欣一眼,小姑娘對孟敬儒的那份愛慕溢于言表。
“是啊,幹脆一起慶祝呗。”方琮亭看了看那張桌子,上邊只擺了兩只茶杯,看起來她們也是剛到不久。
孟敬儒有些無奈:“好吧。”
他将服務生喊了過來,指了指劉美欣她們訂的那張桌子:“将劉小姐的這桌子撤了,她們和我一塊兒用餐。”
服務生趕緊點頭應答——孟敬儒是寶蘭庭的常客,誰也不會因為這件小事得罪他。
劉美欣喜氣洋洋的走了回去,拉着唐菀言就朝樓上走:“敬儒哥哥說請我們一塊兒吃晚飯,慶祝咱們完成了考試。”
唐菀言這時候已經看清楚了孟敬儒身後跟着的人,方琮珠站在那裏,她心裏疙疙瘩瘩的,一點也不想走過去。
可是劉美欣沒給她反抗的機會,拖着唐菀言的手就跟上了孟敬儒:“敬儒哥哥,今晚你得請我和菀言跳舞!”
孟敬儒的身子僵了僵,劉美欣真的很纏人,讓他有些不舒服。
服務生領着他們走到二樓的雅間,一張長方形的桌子能容下十來個人,桌子上擺了一盆夜來香,在這盛夏的晚上盛放着,幽香撲鼻。
“孟先生請點單。”服務生拿了菜譜過來,孟敬儒把菜譜朝方琮珠那邊遞:“女士優先,琮珠你先點罷。”
方琮珠翻了翻菜譜,對于上海菜沒什麽研究的她最終放棄:“孟大哥,我随意,客從主便,還是你點吧。”
劉美欣瞥了一眼方琮珠,伸手将那菜譜半空攔截:“我來我來,好不容易遇着敬儒哥哥請客,我非得好好砍他一刀不可。”
她向服務員點了點頭:“你過來,這幾個菜趕緊給我去準備着。”
跟着孟敬儒一塊過來的是他的大學同學,平素來往比較多,今晚孟敬儒想請方琮珠出來吃飯,又怕她拒絕——昨日已經被拒絕過一回,孟敬儒有些擔心,故此多喊了幾個人作陪,一起先去了方家請人。
方琮珠想推托都沒法子,人家都已經登門來請了,用的還是慶祝她順利完成考試的由頭,沒辦法,只能點頭應允。
沒想到在這裏又遇見了唐菀言和劉美欣。
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柔美低洄的薩克斯風響起,就如春天的雨絲風片,斜斜的飄入心田,點起了陣陣漣漪。寶蘭庭的燈光朦胧而暧昧,在這樣迷離的夜色裏,聽着那充滿誘惑的音樂,不由得讓人情思缱绻,雙目所及,柔情脈脈。
“敬儒哥哥,你得請我跳舞。”
劉美欣低頭看着舞池裏的人成雙成對,心底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向往。
“我不會跳。”孟敬儒決定搪塞,換在以前,劉美欣讓他請跳舞,或許他不會拒絕,可現在的他已經和以前的他不是同一種心情,他更在乎方琮珠的感受。
劉美欣噘嘴:“敬儒哥哥,你不可能不會跳,我們高中都教了跳舞,你都大學畢業了,還不會跳舞嗎?”
孟敬儒堅持:“真的不會跳,你別拉我到舞池裏出醜。”
劉美欣生氣的掀了掀眉毛,可她也沒別的辦法,總不能強拖着孟敬儒往舞池裏走。她轉過頭看了一眼唐菀言:“菀言,我們倆去跳舞。”
唐菀言僵了僵,有些不樂意,下邊舞池裏都是一男一女在跳舞,就她和劉美欣兩個女的一起跳,真沒意思。
“你難道想在那個方琮珠面前落了臉啊?”劉美欣湊近了唐菀言的耳邊:“你不是說她什麽都不會嗎?剛剛好咱們跳舞讓她看明白她有多老土。”
音樂綿綿不斷,似乎有誰拿了什麽東西在紮着她的腳跟,唐菀言心底忽然有一絲絲向往和沖動,跟着劉美欣下了樓。
瑪利亞女子學校教授的交誼舞是最基本簡單的舞步,但是對于剛剛興起交誼舞不久的十裏洋場來說,已經算得上時髦。她們剛剛下到舞池,樂曲的風格恰巧發生變化,本來是慢悠悠的四步,忽然就變成了明快熱烈的快三。快三需要充足的體力,對于能在寶蘭庭吃飯的人來說,大部分都恰恰缺乏這種精力,舞池裏只留下了三四對人在翩翩起舞。
劉美欣和唐菀言穿的都是學生氣息濃重的服裝,上邊是一件掐腰的衣裳,下邊是長過膝蓋的小圓裙,腳步跟上快三的節奏,裙子也被帶得甩了起來,猶如兩片撐得飽滿的荷葉,而少女纖細的身姿便更顯得窈窕起來。
“好,跳得真是好哇!”
兩人在舞池裏盡情旋轉,周圍的人不由得喝彩起來——很少見着有人這般恣意旋轉,特別是兩個清純的女學生,在周圍一片旗袍的映襯下,她們的小圓裙更是好看。
美欣得意的擡眼朝二樓看了過去,卻沒找到孟敬儒的臉。
“美欣,別跳了,頭都快暈了。”
唐菀言的手緊緊的拉着劉美欣,只覺得一顆心快要從口裏蹦了出來,不知道樂隊是不是故意的,這支快三曲子特別長,她們沿着舞池不知道轉了多少圈,這曲子還沒停下來。
“好,咱們不跳了。”劉美欣停住了腳,驕傲的一擡下巴:“那個來自蘇州鄉下的方小姐肯定會看呆了,她可從來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罷?”
兩個人全身香汗淋漓,走回到二樓,卻見孟敬儒他們幾個正坐在走廊一側的沙發裏聊天,好像對底下舞池的動靜不感興趣。唐菀言瞟了一眼方琮珠,見她笑微微的坐在一側,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鼻子哼了哼,果然是那種思想守舊的女人,雖然穿着時髦,可對于新事物卻沒有半點好奇心,就這樣安安分分的坐着,是想扮演賢惠給誰看呢?
若說她賢惠,來上海這麽久都不與林思虞住到一處……唐菀言挨着劉美欣站在通風口那裏,一邊愉快的笑着和她說話,一邊思索着剛剛忽然想的那個問題。
她與林思虞是夫妻,這麽久不住到一起,怎麽看都怎麽覺得奇怪。
難道他們就不需要在一起生活嗎?唐菀言想起了隔壁金教授的女兒,結婚半年還不到就有了身孕,而林思虞應該結婚有一年左右了,可方琮珠看起來還是那樣苗條——他們是不是沒有……
想到此處,唐菀言的臉頰有些發燙。
這些本不是她一個黃花閨女應該想的事情,可她喜歡林思虞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竟然也會莫名其妙的想起這些事情來。
瑪利亞女子學校也教她們這些方面的知識,雖然耶稣是童貞女所生,可現實生活裏卻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孩子們,耶稣誕生是神跡,凡人是不可能有這樣的際遇,你們千萬要守住自己的貞潔,不要把它交給不是丈夫的男人。”瑪利亞修女在上這節課的時候說得小心翼翼,有些隐晦可也還是解釋得非常清楚,男女之間要做出什麽樣的事情才會有孩子:“一定要保護自己,千萬不要因為邪念而喪失自己寶貴的東西,有了孩子你就必須生養,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這成為了兩家人的關注點。”
唐菀言的目光不自覺的溜向了方琮珠的小腹部。
平坦得像一張紙,沒有半點贅肉,那麽纖細的腰肢——高腰的裙對于身材苗條的人很友好,能更完美的襯托出她那袅娜的纖腰。
方琮珠正坐在那邊聽幾個男人談論着中國時局,忽然感覺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擡眼看過去,唐菀言的臉側轉到了一邊,通風口那裏擺着一盆山石,一片陰影遮住了她的半張臉,看不清她的眉眼。
她為何要打量自己?方琮珠眯了眯眼睛,自己已經和林思虞離婚,她剛剛好如願以償,能毫無顧慮的與林思虞在一起。
“琮珠,你想不想學跳舞?”
方琮亭轉過頭來,看到妹妹安安靜靜坐在那裏,忽然有些覺得抱歉,是自己說服她出來一塊兒吃飯,現在卻把她扔在一邊,這似乎有些不好。
方琮珠站起身看了下舞池,笑了起來:“我會踩到你的鞋子的,大哥。”
孟敬儒馬上也跟着站起來:“我教你跳,你跳熟悉了就不會踩到你哥的鞋了。”
方琮珠裝出愕然的模樣,眼睛朝劉美欣那邊瞟:“孟大哥,你不是說你不會跳舞嗎?怎麽能教我?”
看着劉美欣的眼睛朝這邊看,孟敬儒有些沮喪,怏怏不快的坐了下來。
他剛剛才用這個理由拒絕了劉美欣,怎麽能這麽快就拆了自己的臺?
方琮亭忍着笑,拉了方琮珠下去:“琮珠,你別擔心,跳舞很容易的,你跟着我的步子走,不踩到我的腳就行。。”
方琮珠點了點頭:“嗯,好的,我跟着大哥你走。”
上輩子她學過一點點國标,應該也拿得出手,只是方琮珠覺得沒必要招搖,故此她才不願意下舞池,方琮亭這般關照她,生怕冷落了她,她也就配合一下到舞池裏走幾圈,權當飯後消食。
方琮亭帶着她到了舞池中央,此刻樂隊演奏的是一首慢四,步子舒緩,兄妹倆踩着那節奏慢慢的沿着舞池的邊上走——方琮亭不敢帶她往中間走,唯恐別人踩到她,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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