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 鹹的太陽
33 鹹的太陽
◎不能看輕自己◎
陳速垂眸,心中淤塞似乎未能因意料之中的答案緩解絲毫,須臾,嘴硬道:“我問她生日幾月,你答就是了,就算養只小貓小狗也會問個出生年月吧,我有說懷疑她的身世嗎?”
“再說了。”陳速長腿邁開走到江司甜面前,低下頭,冷冷帶怨地盯着那雙冷冽眼睛,聲音也幽幽帶着情緒,“我又不像某些人是個人渣,管不住槍-把還不會戴-套。”
這話說得太粗鄙露骨,江司甜聽得臉色青白,嫣紅嘴唇顫了顫,忍氣說:“12月24日,聖誕前夕,穗寧出生在平安夜。”
“那時候我們在國外,國外新年也挺熱鬧的,沒想到會提前發作,廣場人多又耽誤了些時間,到醫院胎位不正就難産了,所以才取穗寧這個名字,希望她像金色麥穗生機勃勃,茁壯成長,也取義歲歲平安。”
無中生有的事情說得有頭有尾,江司甜面不改色心不跳,陳速撇過臉去,橙紅火星在指間無聲地明滅。
這邊還在冰冷對峙,學校已經亂了套,一個學生急匆匆地跑到後山來找陳速,說穗寧摔倒哭了。
小孩子摔倒哭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但陳速比江司甜反應大多了,煙頭一掐,拔腿就往學校跑。
江司甜看着那飛快遠去的背影,沉沉地嘆了口氣。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穗寧也不是摔倒哭的,是吓得摔倒,然後後知後覺哭的。
陳速趕到時,她在姜信懷裏呢,少年挺拔身板如松,出落得已經不比陳速矮幾分了,抱着穗寧哄着倒真是很有當哥哥的模樣。
那也是沒辦法,學校幾十號人,陳速和江司甜都不在,穗寧一眼鎖定人群裏的姜信,噔噔跑過去向他伸出了小胳膊,剛一把人抱進懷,小丫頭就憋不住哇哇哭起來。
姜信滿頭霧水往她跑來的方向看,看到了學校唯一一個雙腿高位截肢的男生,嚴佑。
問題不在穗寧,問題在嚴佑。
本就自卑的少年頭顱低垂,面色灰敗,學生們一窩蜂圍在姜信和穗寧這邊安慰,只有寥寥幾人關照着嚴佑,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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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微微仰脖錯開紛擾人群和目光,迷茫又無助地望了眼姜信,推開要來抱他的校長,雙手杵在地上默不作聲挪開了。
陳速确實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穗寧有姜信照顧并不讓人擔心,他彎腰下去給她擦了眼淚,給了姜信一個眼神交待便離開了教室。
去找嚴佑,學校繞了一圈,問了幾個學生,最後問到校長,才知道嚴佑躲回宿舍了,負責他的明星老師是陸乘風,這個人在偶像訓練營裏是活躍氣氛的扛把子,但面對這種情況卻有些不知所措。
像穗寧那樣肆無忌憚哭出來多好,可惜少年早就流幹了眼淚。
“陳老師?”陸乘風站起來迎接他,有人來幫忙當然求之不得。
陳速昂揚大步走過來,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那股氣場挺奇特的。
市井出生的小廚師而已,卻冷靜、穩重,給人一種放縱跋扈、但又面面俱到的從容氣度,完全不同于小明星此時的手忙腳亂。
陳速聲線沉穩對陸乘風說:“陸老師該去上課了,這邊有我。”
陸乘風如得恩赦,擔憂地看了眼嚴佑,面露不忍地收回視線,離開,順帶把宿舍門虛掩上。
陳速坐到嚴佑身邊,他随兜揣着一只小小的白蘿蔔和一把小巧刻刀。
低頭,兩人都沉默不語,耳邊只有小刀镌刻蘿蔔的沙沙聲響。
不一會兒,一只雪白小狗躍然掌心,陳速将它遞到嚴佑眼底,溫聲問:“阿佑,這是什麽?”
嚴佑低着頭,眨了下眼睛,少年嗓音清潤:“小狗。”
“不對。”陳速眉眼一彎,笑着說,“是穗寧。”
“可不是我罵她,她自己說的。”他又解釋了一句。
嚴佑無動于衷。
“小狗不懂事,但沒有惡意。”陳速握住嚴佑的手,擺開五指,強勢地将小狗放進那只僵硬曲折的手掌中,“因為小狗也有殘缺,你沒有腿,她沒有耳朵,不對,你原本也是能跑能跳的,但小狗生來就聽不見。”
“你們到底誰更慘一點啊?”陳速唏噓地嘆了口氣。
這種靠比慘安慰人的方式無異于火上澆油,就沒見過情商那麽低的,伫立門外的江司甜眉頭緊蹙,纖細雪白的手落在門把上,只差最後一點煽風便會挾着火舌破門而入了。
可宿舍裏面安靜下來,嚴佑低垂的睫毛輕輕一顫,擡起頭來,錯愕地看向陳速。
“她父母把她保護得太好,不想讓她知道這個世界其實不完美,更不想讓她知道自己也不完美。”陳速眉目沉斂,語重心長,迥異于他在廚房和課堂上談笑風生、随心随性的模樣,“穗寧缺少與人溝通的機會,所以不會正确地表達心疼和關心,你需要時間,她也需要時間。”
嚴佑又低下頭去,隐忍哭腔委屈說了句:“陳老師,您沒必要說這些,我也沒怪她。”
“我的模樣可怕,連我自己都接受不了,憑什麽讓別人接受?”
陳速平靜地“嗯”了聲,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收回手去撩開自己的褲腿,露出肌肉深陷,傷痕猙獰的一截小腿,看得出是非常嚴重的斷骨之傷。
“這下知道我為什麽夏天也穿長褲了吧?”陳速放開褲腿,松松垮垮又遮住了陳年舊傷,“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麽的嗎?我在全國最頂尖的體院讀書,我還是國家田徑隊的運動員,事故發生前,我剛贏得了冬奧會的參賽資格。”
“知道我為什麽變成現在這樣了嗎?”陳速的語氣平和,眉眼坦然無所謂,更無意渲染那些已經發生,現在再如何嘆惋都毫無意義的悲涼,“因為我和你一樣,保護了自己最愛的人,上天眷顧,我還是能跑能跳,只是不能像從前那樣跑跳了,我這輩子還沒有拿過金牌,永遠也拿不到了,但我不後悔。”
嚴佑盯着陳速的一雙腿皺着眉,唇瓣緊抿微顫,如鲠在喉想說那根本不一樣,但嘴巴張開猶豫片刻,還是閉合。
陳速繼續說:“不拿金牌又怎麽了?我照樣憑自己的一雙手,活得人模人樣,人五人六的,我還自己當老板耀武揚威,我比那些光鮮亮麗的明星差哪裏了?”
嚴佑咽咽嗓,擡眸忍不住提醒他:“陳老師,你說的這三個成語,都是貶義詞。”
陳速“噗嗤”一笑:“總之就是那麽個意思,你覺得我現在活得很差嗎?”
“不。”兩雙堅毅目光對視,少年的清朗聲音同樣篤定響亮,“陳老師你,比太多人耀眼。”
“嗯,我也覺得。”陳速莞爾一笑,眉眼柔軟下去,但胳膊卻張開像兄弟擁抱那般,攏住了嚴佑瘦弱的肩膀。
“所以你不要怕,今天你在山裏遇見了穗寧,明天你離開大山還會遇見很多養尊處優一輩子都衣食無憂、幸福美滿的少爺小姐們,他們如果對你展露出同樣的表情,你不能再像今天這樣逃避,的确,他們或許有善意,或許有惡意,又或許只是傲慢慣了,目中無人而已,但無論是非善惡,首先你不能自己看輕自己。”
嚴佑輕輕一顫,低頭咬起一側唇瓣。
陳速的語氣逐漸變沉,眉棱忽而冷硬凜厲,俨然有種不容置疑的強硬:“我們嚴佑,從前是勇敢潇灑的孩子,現在是純良堅韌的少年,未來也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傷疤是男人的勳章,是光榮記號,不是讓你低垂頭顱、低聲下氣的肮髒東西。”
嚴佑緩緩眨了下眼睛。
門外,江司甜垂下長睫,輕輕撫在胸口的細白手收緊,又松開,最後垂下,回眸看向幽幽山巒,陽光灼烈滾燙如舊,空氣中滾動着細碎顆粒,好像在眼前蒙上一層薄紗,生生将這耀眼日光罩得虛幻朦胧。
那是渺小塵埃的實質,是被歲月沖淡的過往,時間确有那麽幾分幾秒的停滞,将如今這個鐵石心腸的江司甜重塑成過去那個義無反顧的江司甜,然而陽光又将封凍的時間融化,車輪加速滾動,碾成無法跨越的鴻溝。
寥寥幾句,訴說着陳速艱難的二十九年人生,訴說着曾經那個驕傲自信的少年,面對她傲慢惡劣姿态時,最原始的情感和态度。
江司甜擡手揉了揉眼皮,緩出一口氣,擡腿往教室走。
宿舍裏的對話仍在繼續,但已然雨過天晴。
廚藝課也繼續,穗寧乖乖坐在姜信身邊,也跟着聽課,坐得有模有樣一副好學生姿态,一雙澄澈炯亮的眼睛裏還泛濫着潋滟水光,心思當然不在講臺上,目光時不時就往嚴佑的方向看。
小家夥雖然年幼,但能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覺得害怕,隐約還有些委屈。
她不是學生,又在最後排,在教室無拘無束,來去自如,呆萌目光忽而一亮,扭頭溜下凳子,跑去外面找陳速的車,找到了,但是沒開鎖嘿咻憋足了勁兒也打不開,折返時正好下課。
陳速的工作收尾,看她小短腿跑得風風火火,拎住她問幹嘛呢。
“鑰。”穗寧向他攤平掌心。
陳速莫名其妙:“什麽藥?”
“車。”
“藥?鑰,車鑰匙?”陳速挑眉,“邊兒呆着去,等我洗個手就回家。”
穗寧拽着他的衣擺拖着他不準走,小嘴巴裏大喊:“巧克力。”
懂了,巧克力在車上。
穗寧拿到巧克力回教室,總共只有三顆了,拿兩顆給姜信,猶豫了下,又收回一顆,跑去前排,遞給嚴佑,嚴佑拿出練習冊要做題,沒理她。
穗寧抓住他的手,硬掰開把兩顆金箔閃耀的巧克力塞進去,水靈眼睛輕眨,小聲說了句“哥哥,對不起”後慌張跑開。
嚴佑低頭看着掌心中的巧克力,心情複雜地擰了擰眉,但也沒辦法追上去還給她,只能是不耐煩地扔進桌肚,冷冷說了句“傻子”,低頭下去翻開練習冊,良久,唇角挑起個淺淺的弧。
【作者有話說】
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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