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血掌下原本模糊的一片, 忽然清晰了起來,李肅意識到那是他手中血的來源。他低頭去看, 紅色的衣服,竟被血染的有了層次,衣服下是一個女子,一個死掉的女子。

李肅暫緩了往她臉上看去,可就是這樣,他的心髒已經開始疼了。不知為何, 他覺得他知道那是誰,直覺給了他一個答案。李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直覺出錯,判斷不準過。

他抗拒着, 朝那張臉看去,終是看清了這滿身是血的身體屬于誰後, 一股錐心刻骨的疼痛重擊了他, 他從不知原來沒有受傷, 心髒也能疼成這樣。伴随着這份難以抵抗的疼痛的是, 漫無邊際的痛苦由心而起, 遍布四肢百骸。

李肅的淚流了下來,手在顫抖,他心中只一個聲音在咆哮,他要醒過來!

李肅像往常一樣,告訴自己這是在做夢, 他命令自己醒過來, 然後睜開眼睛。以往這樣做, 他都能成功醒來, 但是這一次, 眼睛睜了數不清的次數, 他都沒能醒來。

最後夢中的李肅動了真怒,他以全部的內心意志來命令自己,然後拼了命的又睜了一次眼,終于,這次他做到了。

李肅望着頭頂熟悉的床缦,聽着全身血液如萬馬奔騰般地呼嘯,心跳快而有力,一下一下,提醒着他剛才陷在了如何可怕的夢魇中。

雖明白自己已經醒過來,但惡夢餘威尚在,李肅在榻上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

他看了眼天色,此時天色還早,不是他慣常起身的時辰,但也不可能再睡,他略做了下梳洗,是不用下人自己完成的,以李肅的武功功底,若是他想,下人不會察覺到他已起身。

梳洗好後,他沒有換衣,只披了件白薄錦大氅,散着頭發出了屋。

管青山的作息永遠與李肅保持一致,李肅睡了他才能睡,李肅起身之前,他就要醒來。但今天,李肅特意放輕了手腳,沒有招呼管青山,也沒有招呼任何人,一個人走出了冷杉堂。

守在冷杉堂大門的侍衛,是輪值不睡的。只見蒙蒙霧色中,出現一颀長身影,輕飄飄的白,淺淡地勾勒出來人的輪廓,時而與白霧混在一起,時而又能顯現出來。

這個時辰負責守門的兩個侍衛,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心裏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見到了天上的谪仙下凡,待看清來人是公子時,馬上恭敬地低下頭,可眼睛還是不聽話地想再看一眼,那如夢如幻的仙人之姿。

李肅只道了聲:“開門。”

侍衛依令卸了冷杉堂的木鑰,大門被打了開來。李肅走出去,一直走到直松堂,他才停下了腳步。

此時霧氣散了不少,天色已大亮,各院裏的下人陸續醒來,開始為一天的忙碌做起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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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肅走進直松堂,驚訝于這座無人居住的院子裏,居然有不少府內奴仆在此。再細看,竟然還有未着李府家徽服的外人。

李肅着一人問道:“你們是哪個院的,都聚在這裏做什麽,還有,怎還有外人在此?”

被李肅攔住問話的奴仆,從來沒見過公子這個樣子,以往在他的印象裏,公子都是不茍言笑,一臉肅穆,威嚴至極的。而現在,他衣衫随意,沒有束發,倒更像他本來的身份,國公府的翩翩貴公子。

奴仆看傻了眼,直到公子眉頭皺了起來,散了些身上的仙氣,他才驚覺回神,馬上打起精神禀報道:“公子恕罪,小人未發現您來了。小人李五平,是劃堂的下人,因着幾日前的驚雷,直松堂的角幾瓦被雷劈碎了,二管家便派了小的們過來進行修繕。因受損面積過大,只怕咱們府裏自己人做不好,這才請了些府外的工匠前來。”

李肅讓他帶路,去看壞掉的地方。走到正屋殿前,擡眼一看,老大的一塊建築确實是被劈壞了。

李肅凝目看着已掃落并收拾過的損壞的瓦頭,他拿起一塊細瞧,依稀能看出上面的圖案,是饕餮紋。再拿起旁邊準備新換上去的瓦頭,是水雲紋。

似被飛針從腦中穿過的感覺,李肅狠狠地閉了下目,再睜開時,那裏,清晨的慵懶與日常的淡泊全部不見,驚疑一閃而過,只剩下滿目精,。光。

在剛剛的夢裏,李肅清楚地記得,被裝飾一新的直松堂的正屋滴水瓦,正是嶄新的水雲紋,與自己手中的無二。

這是怎麽回事?明明只是個夢,為什麽夢裏的細節會與直松堂新換的瓦頭相吻合,在做夢之前,他明明并不知道這裏瓦片的瓦頭是什麽紋案,卻在夢裏夢到了一模一樣的。

就在李肅滿心疑惑之際,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如趁大檐角瓦損壞之際,把整個直松堂的高梁砥柱重新裝飾一遍,再全部換上新的瓦片與瓦頭,饕餮紋太孤,換吉祥水雲紋,更适合婚房來用”。

李肅放下瓦頭,拇指按住太陽穴,另兩指撫額,這個念頭從何而來,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的意念中?!且是那麽的順暢與理所當然,好像他曾經就這麽想過并吩咐了下去一樣。

種種跡象表明,他好像夢到了未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困擾他已有一段時日的那個惡夢,難道……也會成真?

只是這樣想一想,那種錐心刺骨的感覺又要湧上來,李肅壓下情緒,出了直松堂。

回到冷杉堂,管青山已候在門外,他知既然自己沒有被叫醒,那就是公子不想他跟着,那他就只能等在這裏。

他見公子神色不愉地邁進內院,他拱手行禮,公子未理。不一會兒功夫,公子換了一身黑色武服,把手中對劍的其中一把扔給了他,道:“來過招。”

管青山穩穩地接過了長劍,他全神貫注地應對着這場比試。他知道,公子一般在有難以排解的心事的時候才會以武發洩。

三招過來,管青山心裏有數了,看來這回公子遇到的心事很是沉重,劍風過于淩厲了,他知道今天這是個苦差事。

管青山越來越吃力,接到三十招的時候,眼見着他的左臂躲避不及,要被李肅釋出的劍氣所傷,李肅反手用劍柄一抵,把管青山推出了劍風範圍,他才沒有受傷。

管青山:“屬下技藝不精,謝公子相救。”

李肅把手中的劍扔給他,攏袖說道:“今日到此,收了吧。”

比劍,不光比的是武功功底,招式的變幻,比的還是對劍身控制的堅毅心性,李肅雖贏了管青山,但其實他是有些失控了。差點在比試中傷了人,這足于說明,這場本想讓心穩下來的以劍論道,失敗了。

在管青山正要去收劍的時候,李肅道:“楊然芳那裏,人安排過去了?”

管青山:“安排了,雖跟不了張憲空的行蹤,但楊大人那裏的暗梢,發現了他有尋到那裏。”

李肅點頭:“楊然芳那裏不用提前告之,不知的反應才是最真實的反應。”

夢中之事混入交纏于現實,這太過魔幻,李肅想不通,就只能先放一放。當下,他能抓住的只有快速行事,早一點把婚事定下。只要王承柔,人在他身邊,那些夢又有何懼。有他看着,哪個都會在他的控制之中,惡夢不會重現。

與此同時,張憲空确實是按李肅所布局的那樣,把雲京匪患的根子定在了楊然芳楊大人身上。

這一次,他帶上了兵馬司的人,在拿到證據的情況下,向正指揮大人禀報了此事。茲事體大,正指揮大人向掌管兵馬司的親衛隊上報了此事。

親衛隊的指揮使大人萬左石,親自召見了張憲空。

萬大人只問道:“張憲空,是吧。”

張憲空:“是,大人。”

萬大人:“這事你可有把握?”

“此事我已探查頗久,兵馬司各衆,也同我一起偵查過了,各方證據也已呈上書面公書,這才敢來上報于大人。”張憲空道。

“我不聽你說這些。內閣、監廠、還有我親衛隊,各自為政,說平衡也算平衡,但若是要打破這平衡倒也容易,你現在手上的這個就是。”

萬左石接着道:“你們兵馬司,給內閣做事或是監廠做事,都可以。嚴格來算,雖挂在我親衛隊職下,可也不能完全算我的人。我的人我信,我也能擔,但你,你們……”

萬左石環視一圈屋內這些兵馬司各部的人:“所以,我可以下令,可以開始查案,但若是中間出現任何問題 ,你們的身家性命,我一個也擔不了,還望各自保全。尤其是你,張副指揮,此事是你牽頭,自然也是你帶隊。我這人不居別人功,真要是像你所說,我在這要提前道聲恭喜,可若不是,親衛隊不會擔下一分一毫,其他兵馬司的人也不可能給你們全滅了,到時自然要推出一人,我說這個人是張副指揮,沒人有意見吧。”

萬左石捱個看過去,最後目光定在張憲空的臉上,他盯着他道:“就連張副指揮,也沒意見吧。”

張憲空再拘禮:“大人說的是,兵馬司副指揮張憲空,一力承擔。”

“好!那就查吧。”萬左石連令牌都沒有給兵馬司的人,只憑嘴上一說,可真是應了他上面說的那番話,此事無論辦得好壞,都與親衛隊無關。

張憲空要的就是萬大人這句話,雖說親衛隊在這裏面什麽力都不出,什麽作用都不發揮,但沒有萬大人這句話,他自己的頂頭上司,黃正指揮那一關都過不了,那他前面的探查也算是白做了。

無論是親衛隊還是兵馬司的作風,都講究一個快字,這邊萬大人茶水還未喝完,還未離開兵馬總司,典仗正齊大人以及內閣楊然芳大人家的門口,皆熱鬧了起來。

黃正指揮也留了一個心眼,齊大人家與楊大人家,他自然選了齊大人,那可是去抓門口的假貨郎真土匪的,是保護齊大人及全家老小的大好事,這事辦起來自然沒什麽風險。

黃正指揮這樣選,張憲空早想到了,就算對方不這樣,他也不可能讓別人去到楊大人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由他親自上手,自然這個環節也得由他來。

楊然芳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的府門會被他從來都看不上的兵馬司圍了起來。作為高高在上的丞相一門的五大閣臣之一,楊然芳何時受過這個氣。

他很憤怒,甚至是不可置信,待到他聽到對方給的理由時,他更是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

他們竟敢把雲京匪患扯到他身上,兵馬司是瘋了嗎?!不,楊然芳稍稍冷靜了些,兵馬司怎麽敢,那就是親衛隊?但兵馬司并不是親衛隊一脈,監廠若是拿兵馬司做刀,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想來想去,不是親衛隊就是監廠要對付他,甚至他們的目标更大,這是看丞相病了,開始試探地伸手了。

楊然芳趕忙讓人去固國公府報信,兵馬司明顯有備而來,他雖從來沒養過什麽土匪,但架不住他們誣陷啊,所以,他要告之丞相、小公爺,以作萬全之備。

兵馬司的人都是配了兵器的行武之人,楊然芳府上這些看家護院的護衛根本不夠看,加上,楊然芳也知兵馬司敢這樣上門,必是手裏握了什麽,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的抵抗毫無意義,還可能變主動為被動。

想通這點,楊然芳在派人通知了固國公府後,就只是憤然地的看着對方入府,看着對方搜查,不阻攔不言語,不動如鐘。

固國公府,李肅被父親叫了過去。

李寬澤最近氣色本就不好,現在得了楊然芳的消息,更是臉色難看。

他頗嚴肅地詢問李肅:“楊然芳那裏是怎麽回事,或者我該問,齊陽、皇甫宇光是怎麽回事?”

李肅道:“只是把原計劃變通了一下。”

李寬澤:“變通?是往麻煩上變通吧。”

李肅:“父親,您若相信兒子,就放手讓我去做,總之最後結果會是我們想要的,中間拐個彎,還能多成一件有利之事,又有何不可。”

“有利之事就是你與侯府王家的婚事,若真是朝着有利之勢行事,也不是非他家不可。”

李肅:“父親不覺得保帝侯府怪異嗎?明明可以出仕,卻一直躲避。明明祖上是投機之輩,後代卻全然沒了那份精明。還有那位侯爺,前些日子派人跟過他一段時日,可不像是對外表現出來的那樣,只知玩樂不聞世事。”

李寬澤:“你想說什麽,他保帝侯府就算是在自保,是在扮豬吃老虎,随他們去,總不會攔了我們的路就是了。”

李寬澤只能把話說到這兒,他真正擔心的,是李肅對王家姑娘的這份執着。這事憋在心裏還不能問,問了窗戶紙就捅,。破了,還不如不談,淡化之。

反正若說李肅會為了個女子而影響大業,就是現在讓李寬澤閉眼他也是不信的。

李肅有一句說對了,他既信他,就不能插手太多,李寬澤最後道:“好了,現在事情已出,該怎麽辦按你想的去辦吧,只要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麽就好。”

李肅深深一躬:“父親不用擔心,兒子這就去了。”

李肅一邊往外走,一邊聽來人彙報,聽後心裏有了數,他叫道:“青山?”

管青山馬上回話:“一共抓了兩人,都是在齊府門前抓的,楊大人府裏自然是抓不到任何人的。這兩人如公子所料,沒有被押到親衛隊,只是關在了兵馬司。”

李肅這次沒有坐馬車,而是騎了馬,管青山也是。管青山上了馬後,與公子保持着一個馬頭的距離,繼續說:“關押的地方早就安排好了,待他們從楊府回去,就天地大挪移了。”

李肅只“嗯“了一聲,就加了一馬鞭,朝着楊府而去。

其實這件事他早就安排好了,根本不用親自出面,一個代表固國公府的管青山就可以把事辦了,但李肅非得走這一趟不可,他要親自會一會張憲空,親手了結他,才算解了他心底的結。

快馬加鞭,楊府一會兒就到了。李肅下馬大步入內。

楊府內,張憲空帶領的兵馬司人員還沒有走,還在搜查。

終于,聽到下屬道:“大人,找到一個地下通道,裏面沒有人。”

“走,去看看。”

楊然芳眼皮一跳,難不成他們要在地道裏栽贓?他馬上站起來,表示要同去,張憲空不置可否,這麽多人眼皮子底子,楊大人也做不了什麽,同去也無妨。

這邊幾人剛從地道裏探查出來,楊然芳是松了一口氣,裏面還是他家的地道,除了存了點糧食與藥材外,地道裏什麽發現都沒有。當然也不會有人住過的痕跡,他就沒在裏面藏過人。

而張憲空的表情凝重了起來,明明他日盯夜盯,那些劫匪自認身後沒人,繞了一大圈回到楊府後,再沒有出來。地道都找到了,怎麽會沒有人。黃正指揮剛傳來消息,他只在齊府門前抓了兩個人,那剩下的四人呢?不在楊府不在地道,難不成憑空消失了?

楊然芳臉上的表情得意起來,正要發難,就聽下人來報:“固國公府小公爺到。”

楊然芳聽後心裏更加安穩,忙去迎小公爺去了。

張憲空心裏一空,不好的預感生入心田。他轉頭去看,就見李肅一身服飾精致華貴,各種身份制式全部都有穿戴,竟是異常的正式。

在張憲空朝李肅看過去時,李肅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對上,沒有人退縮。

還是楊然芳打破了這充滿劍拔弩張的怪異氣氛,他沖李肅道:“小公爺,您來的正好,丞相大人可得要為我作主,咱們閣臣都被欺負到了何種地步了?”

李肅把手一背,管青山問道:“張副指揮,這裏可探查完?”

張憲空一拱手:“小公爺,已探查完畢,可有指教?”

李肅輕輕樂了一下:“那就換個地方說話吧,既然楊大人與雲京匪患有染,那還是帶到兵馬司好好問一問才好。”

楊然芳面色一變,但他深知李首輔這個兒子,不僅會是未來的臣閣之首,心機手段都不比李寬澤少,于是他忍住沒說話。

一行人決定出楊府,去兵馬總司。

張憲空一下楊府臺階,走在他後面的小兵上前一步,二人并排之際,張憲空對他低語了一句。那小兵面不改色地聽完,然後漸漸落在後面,直到轉身朝着另一個方各而去。

張府門外,有人“哐哐”地敲門,老管家馬上就給開了門,好像一直等在門裏一樣。事實上,他就是拿了個凳子一直坐着等消息,如今消息來了。

開門一見,正是剛才與張憲空耳語的小兵,他把話又對張家老管家說了一遍。老管家正要關門去做件事,大門被一只手按住,從外面露出王亭真的臉。

他道:“憲空在嗎?”

老管家想了想,請他進來,然後随手帶上了門。他一邊招呼着王亭真往裏走,一邊道:“王公子,我們公子遇上事了,你稍等等,待我傳完了口信,再來與您細說。”

老管家在張憲空的院子裏拿出一只鴿子,然後把提前準備好的小紙條放到鴿腿處,手上一使勁,放飛了這只信鴿。

王亭真看着老管家做完這一切,他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保帝侯府,桃水榭。

王承柔手中拿着一本書,但根本看不進去,就聽外面嘈雜聲起,她扭頭一看,就見哥哥急急火火地走了進來。

他的樣子太過急迫,王承柔不由得站了起來,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王亭真因趕路急,喘着口氣道:“憲空出事了,可能跟李肅有關,我本想直接過去看看的,但想到你,不知你要不要也過去看看,”

“當然要。咱們現在就走,路上你再跟我說出了什麽事。”王承柔衣服都沒換,只攏了下頭發就急匆匆地跟着王亭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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