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慧女移山1

“幺妹兒你不要鬧啦！”

有人用方言喊着：“你現在是要搞喃樣嘛！”

（搞喃樣：做什麽）

被稱作“幺妹兒”的小姑娘身手敏捷地往山上跑, 沒山路的地方她就攀着樹往上爬，硬是把後面追她的大人們硬生生甩下一截。

“老師說了！男女平等！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一樣的上學讀書！”

爬上一顆大樹，“幺妹兒”回頭朝着樹下, 用還帶着些口音的普通話喊。她滿臉都是眼淚, 鼻頭、臉頰與手背都被山風凍得通紅。

粗魯地用手背抹掉了被自己視為軟弱象征的眼淚，“幺妹兒”惡聲惡氣道：“趙嘉寶能去讀書，憑什麽我不能！？”

追“幺妹兒”追得雙手拄着膝蓋直喘氣的老婦聽到這話，一跺腳就直罵晦氣：“哎喲喲……真呢是氣死人啦！”

（真呢：真的）

“都怪城收來的那個什麽老師, 一天到晚亂說話！晦氣！”

（城收：城裏頭）

“趙春燕我告訴你！城收是城收！山收是山收！”

（山收：山裏頭）

“你莫成天想些亂七八糟呢怪東西！”

（莫：不要）

本名趙春燕的小姑娘聽了奶奶這話, 氣得渾身發抖。

和她奶奶一起來追她的人還有好幾個，分別是她媽媽陳菊、她雙胞胎哥哥趙嘉寶、還有隔壁家的麗霞嬸子。

陳菊前些日子上山打豬草崴了腳, 走起路來都是一瘸一拐。哪怕她有心跑快些，也着實追不上飛毛腿的女兒。

老趙家唯一的男孫、大寶貝疙瘩趙嘉寶本來是不想來管妹妹的閑事的。他妹妹從小就是個不懂事的惹事精、倒黴星。任何事情，只要他妹妹一摻和，保證都能好事變壞事，壞事變大壞事。趙嘉寶從來都不喜歡這樣的妹妹, 更不想追着這作精看她又作妖折磨家裏人。

奈何隔壁那愛管閑事兒的麗霞嬸子聽見他妹妹和家裏大吵一架，過來勸架時又看見他妹妹飛起一腳踹開家門飛奔而去, 他奶奶媽媽追着妹妹出了家門, 讓他趕緊跟上，去扶好他媽陳菊，以免瘸腿的陳菊再受傷。

“趙奶奶, 你階莫說話啦！”

（你階：您）

趙春燕是有名的氣性大。這十裏八鄉的村子裏，麗霞嬸子就沒見過比趙春燕更倔的姑娘。

這會兒趙春燕騎在樹上，下頭就是一塊凸出的大石頭, 麗霞嬸子實在是怕趙家奶奶這話趕話的，把趙春燕氣得往下一跳——

“我就說！我就要說！我是幺妹兒奶奶！我還不能說她了？！”

“她想克上學就是做夢！她今天就一頭撞死！我也不會給她克浪費錢克！”

（克：去）

趙家奶奶這話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是生生踩爛了地雷陣。

趙春燕氣得眼淚婆娑直掉，人卻是冷笑了起來：“好！你說的！今天你們要是不答應我，讓我去上學，我就從這裏跳下去！撞死在下面的石頭上！！”

陳菊和麗霞嬸子知道趙春燕說到做到，頓時被吓得連連倒抽冷氣，臉上一片青白。

趙嘉寶倒是沒什麽反應——他是覺着他這闖禍精妹妹活着也是累贅。死了也沒什麽不好。

“媽，我和趙嘉寶都是你的孩子。趙嘉寶能上學，我為什麽不能？”

奶奶不站在自己這邊，雙胞胎哥哥打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禍害看，麗霞嬸子雖然對自己好，可到底不是自家人，在爺爺爸爸的面前說不上話。

趙春燕瞧得分明，如果說自己上學的事能有轉機，那這轉機必然在自己親媽身上。

“還是說媽，你舍得我從這裏跳下來撞死？”

“幺妹兒，你先下來，下來再說……”

手心手背都是肉，陳菊疼兒子，卻也沒忘了女兒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抖着嗓子勸女兒，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

沒有丈夫和公公在場，她實在不敢擅自答應女兒讓她去上學。

——獨龍村在大山溝溝裏。這裏不光沒有學校，連電和自來水都沒有。上個月村裏來了一男一女，兩人自稱是城裏的老師，來支教來了。這兩人租下了村裏一間空屋，合辦了一所什麽“獨龍小學”。跟着就在村裏到處游說孩子們與孩子們的父母，說是上學讀書對孩子有好處。

上學讀書對孩子有沒有好處陳菊不知道，不過看那女老師有學問、連村裏男人都要聽她幾句的樣子，她又想上學讀書或許真的能對孩子有點兒好處。畢竟受人尊敬總比被人看不起強不是？

只是勸自己從樹上下去，卻絕口不提讓不讓自己去上學。陳菊的話讓趙春燕徹底失望了。

小姑娘的失望又立刻轉化為了濃濃的絕望。

——哪怕她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她親媽都不肯站在她這邊。那麽，還會有誰站在她這邊呢？

放在樹幹上的手松了。

七歲的小姑娘就這樣朝着樹下的大石頭砸了下去。

“——！！”

趙家奶奶沒想到孫女會真跳，麗霞嬸子已經閉起雙眼低下頭去不敢看了。

趙嘉寶有一絲錯愕，他還來不及去仔細揣摩自己的心情。

在場唯有陳菊，她拖着腿跑上前去，嘴裏喊着：“春燕——！！！”

春燕。沒錯，她不是什麽“幺妹兒”。她是有名字的，她叫春燕。

小姑娘最後的念頭一閃而逝。“乒！”一聲響後，血濺三尺。

……

葉棠掙紮着撐開一線眼皮，昏暗的視野裏她依稀聽到了一些聲音。

“算了……要不就讓她去吧？……總比逼得她再去死上一場強啊……”

這是女聲。

“逼她！？誰逼她了！是她在逼我！！她想逼死我這當爹的！她也不想想她整這麽一出，我要被村裏的人指指點點多久！現在全村都知道了！知道我趙虎不讓女兒上學，差點兒逼死女兒！你知道不？那兩個城裏人還來對我說教！他們算什麽東西也敢對我指手畫腳！？說什麽教育不教育的……！！”

男人的聲音很大，他咆哮的內容也很多。

葉棠腦袋受傷，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男人接連不斷的吼聲讓她耳朵裏嗡嗡作響，跟着再度失去意識。

葉棠這次穿的是一本名叫《春華秋實》的小說。

《春華秋實》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是一篇半紀實半虛構的小說。小說主要講述了女主角秋秀玲八十年代到大山裏去支教，此後與學生們結下不解之緣，在大山裏教書育人幾十年，最後在學生們的哭泣中、贊頌中去世的故事。

《春華秋實》這部小說裏，秋秀玲培育了幾萬學生。其中具有代表性、貫穿整個故事的學生有不少，但其中只有趙春燕這一個角色特別招人厭。

葉棠穿來的時候，趙春燕從樹上一躍而下。在她的腦袋撞上大石頭的那個瞬間，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撞上大石頭的趙春燕很幸運的沒死也沒癱，就是後來留下了個腦袋一吹冷風就頭疼的毛病。這毛病讓趙春燕本來就火爆的脾氣直接升級成了每餐用炸藥包當飯吃。

老趙家不給趙春燕上學，搞得小姑娘撞石頭自殺的事情在村子裏傳得沸沸揚揚。趙春燕雖然因此得到去獨龍小學上學的機會，卻也讓她被家裏人厭惡至極。

到了第二年，秋秀玲與她的男朋友、也就是獨龍小學的另一位老師因為要結婚、要見雙方父母而回了城裏。走之前，秋秀玲一再承諾過自己還會回到獨龍村，還會來教孩子們。

可是秋秀玲沒有回來。

一年、兩年、三年……整整五年過去了，秋秀玲都沒有回到獨龍村。

趙春燕她爸則準備把趙春燕嫁出去——山溝溝裏可不管你什麽性同意、婚姻法的。女方家裏收了彩禮，把女兒往男方家裏一送，這婚就算結成了。

趙春燕從秋秀玲那裏聽過大城市的美好，她哪裏願意嫁鄰村三十好幾的閑漢？小姑娘找了個出門的機會，直接就跑了。她跑了十幾公裏下了山，撕開衣服拿出縫在衣服裏面的錢坐上了黑中巴，就這樣來到了縣城。

趙春燕不是《春華秋實》的女主角，她在書中的戲份不多。她去了縣城之後經歷了多少風雨原作裏沒寫。只是當她再出場，她已經成了堕過好幾次胎，被男人騙走了所有積蓄，恨天恨地最恨秋秀玲的站街女。

趙春燕一直認為自己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全系秋秀玲沒有實現她會回到獨龍村的諾言。

直至趙春燕在報紙上看到有關于秋秀玲的報道——

原來在趙春燕離家出走之後不久，秋秀玲真的回到了獨龍村。

之所以花了近六年的時間秋秀玲才回到獨龍村，那是因為她這些年又是懷孕、又是生孩子，又是流産，又是懷孕并生下二胎……

身體遲遲不好，兩個孩子又都需要媽媽寸步不離的照顧，秋秀玲的這五年就是泡在苦水裏的五年。

然而即便如此，秋秀玲也深深的自責。她也認為趙春燕的出走以及音訊全無是她沒有遵守諾言的過錯。

此後的三十年，秋秀玲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都獻給了教育事業。在她的努力下，獨龍村不僅有了獨龍小學，更有了獨龍中學。

獨龍中學成了這個大山溝溝裏唯一出過大學生的學校。山溝溝裏的孩子想要有出息，再也不必讓舉族托關系找親戚，當冤大頭付一大筆錢到縣城的學校裏上課。

遺憾的是，為了讓山溝溝裏的孩子們走出大山，秋秀玲熬幹了身體。她隐瞞了自己的病情，拖着渾身是病的身體，在講臺上站到了最後一刻。

秋秀玲去世後，她的故事才廣為人知，感動全國。趙春燕也是在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誤會了老師接近一輩子。

《春華秋實》最後的一幕，就是趙春燕跪在秋秀玲的墓前向老師謝罪。她表示自己堕落可恥，發誓今後會好好做人，再不辜負老師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