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慧女移山5

誠如葉棠所想, 秋秀玲早就因為趙春燕沒來上課的事着急不已了。

只是村子裏的孩子沒有學習的習慣,九年制義務教育又是這幾年國家才開始推行的科教興國戰略的一環,別說山民們一點兒都不重視九年制義務教育這件事了, 就是城市裏的家長們都還沒完全認可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必要性。

獨龍村的孩子上起課來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的是因為孩子自己貪玩兒, 不樂意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看着黑板。也有的是孩子家裏頭認為打豬草、放羊遠比上學來得重要,畢竟學習這種東西三天五天看不出個什麽,喂豬、放羊卻是一定能帶來經濟效益的。

秋秀玲沒法每天都上門去找每一個沒來上學的孩子,問孩子們都是因為什麽而沒來上學。她要真這麽幹, 這課也不用教了, 每天光是爬山家訪所有時間就都用掉了。

秋秀玲只能盡可能地教好所有來了獨龍小學,并且真的有那個心思想學習的孩子們。

之所以秋秀玲會始終挂記着趙春燕, 那全系趙春燕是秋秀玲見過的孩子裏最想上學的那一個。

“老師,女孩子真的也能上學呀?”

“當然能了!我們國家啊現在正大力推行男女平等政策呢!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在國家的面前都是被一視同仁的!”

小姑娘聽了秋秀玲這番話後露出的表情,秋秀玲永遠無法忘記。

那是一個恍若太陽光芒驅散了黑夜,朝霞溫暖驅散了寒涼的笑。小姑娘的眼睛裏閃爍着無數的碎光, 那些碎光是最純粹的夢想,是対美好未來的期盼, 更是一份対秋秀玲的深信不疑。

“秋老師, 你臉色不太好呀?是昨晚着涼了嗎?”

獨龍小學的另一個老師、鄧揚名湊了過來,問。

秋秀玲臉上一紅,連忙慌慌張張地腼腆搖頭:“我沒着涼……”

鄧揚名是秋秀玲見過的最帥的小夥兒。

當她在火車上第一次見到鄧揚名, 就覺得這小夥兒長得真好,看起來就文質彬彬的。

等後來火車上的人越來越少,剩下的人自然而然地聚到一起閑聊, 她聽這小夥兒說他也是去獨龍村支教的,她対鄧揚名就更有好感了——支教一個月也就五塊錢的工資, 去的地方還都是山高水遠的窮地方。但!支教是個有意義的工作。因為知識就是力量!唯有知識才能改變人的命運。支教能為祖國培育新的人才,而新的人才又能給曾經貧窮的家鄉帶來改變……

就算支教的工作苦一點、累一點那又怎麽樣呢?這是實打實地在為國家、為人民做貢獻啊!

“沒着涼也要注意。”

鄧揚名笑着把裝了溫水的搪瓷缸遞給秋秀玲:“秋老師先喝口熱水吧。”

“好……”

接過搪瓷缸,感覺着手心裏的暖意,秋秀玲心口甜滋滋的。

等她喝上一口水,發現裏頭甜甜的加了糖,秋秀玲更是心中柔軟,感覺連腳下都墊了棉花。

“那我先去上課了,秋老師。”

“好的、鄧老師……”

鄧揚名拿着教材出去了,秋秀玲連忙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又深吸了幾口氣。

趙春燕沒來學校,這絕対不是趙春燕自己的意思。前些天村頭那邊也有些鬧哄哄的……指不定就是老趙家把趙春燕這孩子給關了起來。

她倒是想好好問問趙嘉寶這是怎麽回事,可趙嘉寶經常是上一、兩節課人就不見了蹤影。她想逮人都逮不到。

果然還是該由她去勸說趙家人!

把介紹九年制義務教育與科教興國戰略的材料都拿上,斜跨上軍綠色的布包,秋秀玲往上山的路走去。

……

“這是……!”

秋秀玲還沒到趙家、只是在趙家的竹籬門外就看到趙家人正把葉棠往屋外拖。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顧不得自己這麽闖進趙家是不是太過逾越,秋秀玲推開竹籬就沖到了陳菊身邊,幫着陳菊一把抱住臉色發青的葉棠。

葉棠剛才還想着秋秀玲要是這時候來了,那一切的時機就能說是完美,不想秋秀玲還真的來了。

“老師……”

和着這一聲衰弱至極的“老師”,葉棠的淚說來就來。

幾小時前,陳菊出門是給葉棠找大夫去了。

犀兒村與獨龍村之間看起來相隔不遠,其實相鄰的兩座山之間還隔着一條怒龍江。怒龍江水流湍急,江水又是污濁的紅泥色,人一掉下江去,基本就找不到影了。山民們在怒龍江上建起的木橋每隔幾年就要壞上一次,每次木橋壞了都會有人墜江而死,後來山民們就不建橋了。山民們在兩座山之間拉起了一條索道。

索道一個人用不了。因為一定要有一個人在後頭推,滑索的人才能借助推力到対岸去。一旦推力不夠,滑索就容易卡在不到対岸的地方。這樣兩頭都不着邊,滑索上的人被挂的時間長了,指不定就會掉進江裏去。

陳菊和赤腳醫生兩個,赤腳醫生先過了索道,陳菊卻是遲遲沒等到能來推她一把的人。

也就是這麽一耽擱,陳菊帶着赤腳醫生回到老趙家時早已經耽誤過了飯點。

趙虎本來就氣陳菊昨晚不讓他成事,晚上也不來敲門認錯,今早陳菊沒有早起張羅早飯,沒張羅早飯的原因又竟是為那個賠錢貨找大夫去了……

這下趙虎是真炸了。

“擡出去!我今天就要把這賠錢貨扔進山裏喂老虎!這就是個害家裏不和的倒黴星!掃把星!!”

和趙虎一起炸的還有趙虎他娘。

“不幹活的賤東西!我趙家可沒有一口飯能給你吃!”

趙老頭這時候倒是沒吭氣,只不過他也沒阻止自家婆娘和自家兒子——作為一家之長,家裏的頂梁柱,他當然不能随意対個小丫頭片子發火,免得人說他沒有長輩樣。但要問他支不支持把幺妹兒扔出去……

講道理,幺妹兒還有用。等她再長大一點兒,她也能和她姐姐們那樣給家裏添上點錢財。嘉寶以後要娶媳婦兒,要修房子,這些哪樣不要錢?幺妹兒再沒用,也好歹是能給嘉寶攢些彩禮錢的。

他家婆娘和他家兒子肯定也是這麽想的。但幺妹兒這丫頭,不吓吓她也不行。等他家婆娘和他家兒子把幺妹兒吓老實了,他再來說句好話,留下幺妹兒。

“你們怎麽能這麽対待一個孩子!?”

葉棠腦袋上的傷口在頭皮上,秋秀玲一眼看不見。

可有血從葉棠的頭發縫裏滲出,秋秀玲是看得明明白白。

“春燕做錯了什麽你們要把她的頭都打出血來!?”

秋秀玲的爺爺與姥爺是戰友。秋秀玲的奶奶又是軍醫。秋秀玲的爸爸繼承了奶奶的衣缽,也做了軍醫,秋秀玲的媽媽則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

生長在這種家庭裏,秋秀玲哪裏會怕幾個欺負小姑娘的山民?

“我們哪裏打她了!?不過我現在倒真是想把這掃把星打死!”

趙虎說着就在秋秀玲的面前舉起了拳頭。

但比趙虎更快的,是葉棠。

一把抱住秋秀玲的胳膊,葉棠的淚水亮晶晶地往下落:“不……不是被打的……我是自己跳了大樹、撞了石頭……”

除了葉棠,沒人知道葉棠腦袋上流血是因為她自己趁亂扯開了頭皮上的痂。

——人的頭皮上有大量的血管。原主腦袋上的傷口僅僅是拿布壓着做了最基礎最簡單的止血。

原主沒得破傷風,那真就是兩個字:命大。

葉棠是準備搏一把,這才又撕裂了表皮的傷口。

因為葉棠的話,秋秀玲倒吸一口冷氣。她急切地看向陳菊,哭成淚人兒的陳菊卻是一時哽咽的都說不出話來。

“跳樹撞石頭!?你這孩子怎麽能跳樹呢?!”

細弱的指頭用力地扒在秋秀玲的衣袖上,葉棠骨節發白:“因為我想上學……我想改命……我不想像姐姐們那樣……!!”

讓一個七歲孩子說大道理是很違和的,所以葉棠不會大談什麽想成為科學家,想為國家做奉獻。

山裏人信命,她就揪住“命”這一點來說事。

“大姐、二姐、三姐都嫁給了自己不喜歡的人……她們說這是命、是女人生來的命。可秋老師、你不一樣。你和姐姐們的命……不一樣!”

秋秀玲渾身一震。

対着葉棠那雙滿含淚水的眼睛,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她上過學,她有文化。她有一対愛着她、支持她,并且把她的支教事業當作是榮譽的父母。

可在這大山裏……不,在祖國千千萬萬個農村裏,還有無數個和趙春燕一樣的女孩兒。

她們生來就是等待出售的家畜,而這就是她們的“命”。

“我想像秋老師這樣活着……!我不想認命!”

血一股一股地從小姑娘的發縫裏流下。

被血蜿蜒過額頭與眼睛的小姑娘咬着牙,一字一句,幾近泣血:“我、不要認命!!”

這個瞬間,有什麽東西在秋秀玲的腦海裏火樹銀花的炸裂。

她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或許不僅僅是教給孩子們一些基本的常識,一些基礎的科學,讓國家的未來少一個文盲,多一個人才。

秋秀玲想,自己或許有更加崇高的使命。

嘴唇下意識地抿緊,秋秀玲狠狠憋住自己的呼吸,抑制住自己的鼻酸,還有在胸腔裏左突右撞的劇烈情緒,她紅着眼睛,一把将趙虎還有趙虎他娘的手從葉棠的身上扯開。

“春燕從今天起去我那兒住!你們趙家沒有給她吃的閑飯,我有!”

此話一出,不僅是趙虎和趙虎他娘,趙老頭都愕然呆住。

唯有陳菊連忙跟上抱着葉棠就要走的秋秀玲。

“陳菊,你給我回來!”

趙虎的叫讓陳菊回頭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是看了這麽一眼。

叫上犀兒村來的赤腳大夫,陳菊跟着秋秀玲就走。

趙虎氣急敗壞,卻又不知如何發洩——秋秀玲是國家派來的老師,別說是他了,就是村支書都不敢招惹!聽說再過幾個月,縣上的一群官老爺還要專門來村子裏看她怎麽教書呢!這樣的人,他動了那可就是找死了!

“媽的臭婆娘!!”

趙虎恨恨罵着,一腳踹到了院子裏的石磨上。

石磨可不是沒脾氣的陳菊。趙虎這一腳有多用力,石磨就給了趙虎多大的回禮。

“嗷!!”一聲慘叫,趙虎抱着腳就一屁股坐倒在地。

“虎子!!”

趙虎娘一聲尖叫,連忙往兒子身上撲去。

趙老頭沒管兒子如何,橫豎他兒子也不可能斷了腳趾頭。

他望着秋秀玲帶葉棠離去的方向,老眼中透出一絲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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