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哥哥真的很沒用。

林笑聽媽媽說過哥哥的工資高, 但是她并不知道具體有多少，更不知道哥哥拿回家的錢都存在了媽媽的存折裏，家裏的存款越來越多。

林笑眼裏的哥哥, 依舊是早上搶廁所、白天不見人、半夜打鼾像驚雷、在家裏吃東西産垃圾的無用之人。

林笑不知道哥哥在忙什麽, 但是他忙起來沒完沒了。她期中考試都考完了、秋季運動會都開完了，哥哥還忙得不見人影。

媽媽負責接她的兩個星期，每天都會準時到。

哥哥負責接她的兩個星期, 六天裏總有一兩天給媽媽打電話, 讓媽媽請假去接她。

媽媽能做到一邊上班一邊接她, 哥哥卻做不到，所以哥哥沒用！

上次鬧了一出接錯電話的事，後來呂秀英每輪到上白班的日子，都會請那麽一兩次假去接孩子，車間裏人人都知道呂秀英把林笑轉到解放路小學去讀書了, 甚至連很多其他車間的人也聽說了。

有羨慕的，“解放路小學又大又漂亮, 老師也比附小好多了。”

“是，聽說可難進了。”

也有嫉妒的, “每天那麽大老遠接送，不知道能不能培養出個狀元來哦。”

“讀書這種事還是要看自己的，能學成才的, 在什麽學校都能成才，學不成才的，塞到哪個學校裏都沒用。”

“大的已經養廢了呀, 小的可不是要好好養。”

一些風言風語, 傳進了呂秀英的耳朵裏。

這些話她可以當做沒聽見, 一個人帶大兩個孩子, 難聽話她聽過的多了去了。

最關鍵的是，需要接林笑的時候，請假不是次次都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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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手不夠的時候，沒人替她盯機子，呂秀英就不能走。

呂秀英只能讓林笑在徐老師辦公室裏等一等，語氣十分愧疚：“再等兩個小時，媽媽去接你。”

林笑在電話對面歡快地說：“知道了媽媽！”

呂秀英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是電話裏聲音變調了吧？她怎麽覺得笑笑聽起來很高興？

林笑挂掉電話，立刻對陳冬青說道：“再來再來！這次我一定不會輸了！”

陳冬青也在老師辦公室等着家裏人來接，今天作業少，林笑和陳冬青一放學就寫完了，徐老師教給兩人一個新游戲！

兩人輪流說某一種類的詞彙，看誰先卡殼，三秒鐘內說不出來就算輸！

林笑先出題，題目是水果。

“西瓜！”“葡萄！”“甜瓜！”“桃子！”……最後陳冬青卡殼了，第一局林笑贏。

然後陳冬青出題，題目是城市。

“北京！”“上海！”“天津！”“廣東！”

在一旁辦公桌上批改作業的徐老師喊停：“廣東不是城市，廣東省，廣州市，陳冬青錯了。”

陳冬青懊惱地揉腦門：“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說錯了！”

林笑松了一口氣，她剛才一直拼命想，想不出下一個城市。如果不是陳冬青在她前面說錯了，這一局她就要輸了。

林笑偷笑，她運氣真好，第二局又贏啦！

第三局，林笑出了“零食”的題目，她知道陳冬青家裏不讓他吃零食，他知道的零食肯定沒有自己多。

果然，陳冬青說了幾個就卡殼了，林笑順利拿下第三局！

第四局，陳冬青立志要想出一個能把林笑難住的題目，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一拍腦門：“中藥！”

林笑傻眼了：“……板藍根？”

陳冬青一臉得意：“冬青！我的名字就是一味藥！”

除了板藍根，林笑想不出別的中藥了，陳冬青飛快為她倒計時：“三二一！你輸啦！”

陳冬青飛快地報了一連串中藥名：“人參、三七、連翹、桔梗……”他從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中藥。

林笑咬住嘴唇，覺得這有點不公平，可是她剛才出題“零食”也是想着自己擅長陳冬青不擅長，陳冬青只不過做了一樣的事。

願賭服輸。

林笑大方承認：“你贏啦。”

下一輪她要贏回來！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林笑心中一緊，是媽媽來接她了，還是陳冬青的家人來了？

徐老師接起電話後招手讓林笑過去：“你媽媽說她請不了假，兩個小時後來接你。”

林笑開心地接過電話：“知道了媽媽！”

不是來接她的，也不是來接陳冬青的，林笑很高興自己還有翻盤的機會，“我們繼續！”

呂秀英在車間裏幹了兩個小時，終于等到來替班的人：“謝謝了，明天我替你幹兩小時。”

來不及換衣服了，她拍拍身上的棉絮，急匆匆往學校趕，在校門口又碰到了陳冬青的奶奶王月娥。

“林笑媽媽！”王月娥出聲喊她，呂秀英一扭頭才看到她，連忙打招呼，“冬青奶奶，冬青今天也沒人接，在老師辦公室裏等着呢？”

呂秀英接送林笑的時候，經常能碰見陳冬青家裏人，陳冬青的媽媽、爸爸、爺爺、奶奶，她全都認識了。

王月娥熟門熟路地走到傳達室，請傳達室大爺給徐老師辦公室打個電話：“對，林笑和陳冬青的家長都來了，讓他們倆一起出來吧。”

“冬青奶奶，您這是從醫院下班後來接孩子？”等待兩個小孩出來的時間，呂秀英和王月娥聊天。

“是啊。”王月娥點頭。

“您快退休了吧？”呂秀英寒暄道。

王月娥笑道：“前兩年就到了！我和他爺爺都退休了，又被返聘回醫院。”

呂秀英十分驚訝：“啊？”

陳冬青留在學校裏等家長來接的日子，比林笑要多得多。林笑一個月有三四次，陳冬青得有十三四次。

呂秀英一直以為陳冬青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在上班，實在沒有辦法，沒想到他的爺爺奶奶早就退休了，然後又接受了返聘。

她以為陳冬青一家人也是沒得選，沒想到在有的選的情況下，選擇讓陳冬青一個月裏有小半個月在學校等家長。

呂秀英想問問王月娥為什麽這樣選擇，又覺得自己和王月娥的關系沒什麽熟，不好交淺言深，正猶豫着，林笑和陳冬青就跑出來了。

“媽媽！”

“奶奶！”

兩個大人各自接孩子回家，呂秀英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裏。

回家的路上，呂秀英問林笑：“笑笑，你想不想讓媽媽調到檔案室上班？”

最近呂秀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每次輪白班都要請上一兩次假，像今天這樣，有時候還找不到人替班。時間一長，車間組長也有點意見，委婉地問她有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呂秀英這麽做，廠裏說什麽的都有。像呂秀英這樣不讓孩子上棉紡廠附小，大老遠送到解放路小學去的，整個大廠也沒幾戶人家，特立獨行免不了被人議論。

呂秀英自己也覺得總是請假不好，雖然誰替她上班她後頭都還了回去，但是畢竟總是麻煩別人。

“如果媽媽調去檔案室上班，就能每天準時接送你了。”

林笑：“啊……那我以後就不去徐老師辦公室寫作業了嗎？”

呂秀英以為林笑會很期望每天有人準時來接她，沒想到林笑一點也不激動，甚至聽起來有點遺憾。

呂秀英：“你喜歡去徐老師辦公室寫作業嗎？”

林笑毫不猶豫：“喜歡！”

林笑在徐老師辦公室裏寫作業，五次裏有四次陳冬青都在，徐老師給他們一人搬一個凳子，林笑和陳冬青比賽誰的作業寫得更快。

寫完作業後，兩人頭碰頭地對一遍，把答案不一樣的都用鉛筆圈出來，再各自去算是誰算錯了。

像今天這樣作業少的時候，徐老師還會教他們玩游戲，徐老師知道好多新游戲！

今天的說詞彙很好玩，之前的二十四點更好玩，原來撲克牌還有這麽有意思的玩法！

“上次的二十四點，每次都是我贏！”林笑有點小得意地對媽媽說，陳冬青每次都沒她快，急得臉都漲紅了。

呂秀英每天都能從林笑嘴裏聽到徐老師長、徐老師短……呂秀英從林笑嘴裏就能聽出來，徐老師真是個難得的好老師。

徐老師教學生們玩的那些游戲，呂秀英聽到後特別佩服，讓孩子們一邊玩一邊學到了知識，徐老師雖然年輕，可有兩下子。

給林笑轉學，呂秀英一點也不後悔。

林笑轉學之後，明顯快樂多了、自信多了。除了徐老師，呂秀英還經常從林笑嘴裏聽到王紅豆、葉文茵、陳冬青的名字，都是林笑在新學校裏交到的新朋友。

想起林笑一年級的時候在汪春翠班上，班裏一個朋友也沒有……呂秀英真恨不得早點給林笑轉學！

自己以前太粗心了，竟然沒發現林笑回家後從來不提學校裏的事。

不像現在，每天回家都變成一個小喇叭，叭叭叭地講個不停。

呂秀英和林躍飛都脫不開身接林笑的時候，徐老師幫了大忙。

“可總是麻煩徐老師，也不合适啊……”呂秀英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林笑疑惑：“可就算我不在徐老師辦公室，陳冬青也在啊！”

呂秀英搖頭：“兩碼事。”

不過林笑的話提醒了呂秀英，陳冬青成天在徐老師辦公室裏呆着，家裏是不是有過什麽表示？

呂秀英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陳冬青的家長她都見過，看起來都是體面人，不像是心安理得占人便宜的。

這種事自然不好直接去問徐老師，呂秀英立刻決定下次見到陳冬青家長的時候打聽一下。

如果陳冬青家裏有過表示，徐老師也樂意的話，自己家也不能小氣！

放學後還要占用徐老師的時間，應該好好感謝一番。

當然，這些大人之間的事不必說給林笑知道。

呂秀英下一次在校門口碰見陳冬青媽媽的時候，找陳冬青媽媽要了一個家裏的電話號碼。呂秀英在這方面做事很仔細，沒有直接在校門口問。

陳冬青媽媽有點驚訝，但還是把電話號碼給呂秀英寫了下來。

呂秀英卡在晚飯之後、睡覺之前的時間，特地騎着車子出了棉紡廠大院，在周圍找了一個公共電話亭，撥通了陳冬青家裏的電話。

“喂？”電話接通了，呂秀英聽出是王月娥的聲音，連忙說道，“冬青奶奶，我是林笑媽媽。”

呂秀英沒繞圈子，開門見山問王月娥自己是不是應該給徐老師包個紅包、送點禮物。

“我是真想感謝徐老師。放學之後的時間，徐老師還帶着孩子寫作業、做游戲，有不會的題還可以在辦公室裏問她……”呂秀英沒有表示的話，良心難安。

王月娥有點驚訝，今天她聽兒媳婦說呂秀英要走家裏的電話，還以為是呂秀英想托醫院的關系呢，這種事情在他們一家身邊太常見了，沒想到呂秀英是來問這個的。

王月娥沉默片刻，覺得呂秀英看起來為人可靠，也直接說了實話：“我們家沒包過紅包，也沒送過禮。據我所知，徐老師是堅決不收的，班裏有其他家長試着送過，全都被徐老師拒絕了。”

“不過徐老師爸爸的老支氣管炎，一到冬天就又咳又喘，是我給他看好的。”

呂秀英問出來自己想知道的，但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徐老師要是收禮收紅包還好辦，堅決不收的話，呂秀英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陳冬青家裏能給徐老師提供的幫助，自己家裏給不了啊！

不過王月娥肯告訴她這些，呂秀英心底還是很感激的：“謝謝謝謝……”

這通電話一下子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呂秀英心底覺得王月娥親近了很多。

“多少錢？”呂秀英挂斷電話，數了幾個鋼镚給電話亭老板，回家的一路上都在琢磨這件事。

遇上的全都是好人，可這事兒她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媽，想什麽呢？”林躍飛下班回家又很晚，在大院門口看到媽媽的背影，叫了兩聲，媽媽竟然沒聽見。

一米八多的兒子突然從身邊冒出來，呂秀英吓了一跳，她緩了一口氣，把自己發愁的事情和林躍飛說了一遍。

“想來想去，還是我調去檔案室吧。”

林躍飛愣住，他之前勸媽媽從車間調到檔案室死活勸不動，他都已經死心了。沒想到媽媽突然自己想通了！

林躍飛特別驚喜，連忙說道：“好啊！”

“媽，你放心，我以後會越賺越多的。從車間到檔案室降的那點工資，真的不重要。”

林躍飛已經往家裏交了幾個月的錢，認為自己現在說的話，應該比剛重生的時候更有可信度。

呂秀英輕嘆一口氣：“也不全是工資的事兒……”

“也不全是工資的事兒。”這句話林躍飛不理解，呂秀英在校門口碰到王月娥，和王月娥一說，她立刻就理解了。

呂秀英和王月娥雖然年齡差挺多，但是很能聊得來。呂秀英家裏的基本情況，王月娥已經都知道了：“你調到檔案室後，你一個人的工資就不夠你們一家三口花了吧？你是怕兒子工作不穩定，回頭賺不到錢，日子過不下去？”

呂秀英點頭：“是啊，他那工作太不穩定……”

雖然林躍飛現在賺得多，但是給私人幹，随時可能沒工作。

呂秀英還有深藏在心底的擔憂。兒子突然懂事了、賺錢了，呂秀英高興，但也覺得現在的日子像夢一樣，她很害怕哪天夢醒了，兒子又變回之前的混賬樣子。

再退一步講。呂秀英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道理。

她對王月娥說出內心深處的想法：“哪怕小飛一直能賺錢，月月往家裏交錢，但我這心裏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我自己賺的錢夠一家三口的開銷，和我自己賺的錢不夠一家三口的開銷，必須要小飛貼補，心裏總感覺是不同的。”

王月娥挽住呂秀英的胳膊：“我懂。我們都是從饑荒年代過來的，哦，□□的時候你還小，但也應該記事了？”

呂秀英點頭：“記事兒了。”

王月娥：“我們和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都是真正挨過餓的人，做事喜歡穩妥，凡事都想留個後路。”

“在你心裏，你自己賺的錢夠一家三口開銷，就是最後的後路。”

“孩子賺錢也好，不賺錢也罷。你這個當媽的都想做孩子最後的依靠，最起碼能讓他們吃飽穿暖。”

王月娥的幾句話說到了呂秀英的心坎兒裏：“對對對！”

“您把我心裏想的卻說不出來的，全都說出來了！”

一旦她從車間調去檔案室，工資連一家三口吃飽穿暖都保證不了。

王月娥：“你啊，在家裏做了二十年的頂梁柱，已經習慣了。”

呂秀英丈夫去世後，許多人勸她趁着年輕再找一個。但是她擔心後爸對自己倆孩子不好，堅持一個人把倆孩子養大。

呂秀英的能幹和堅韌，王月娥發自內心地佩服。

呂秀英誰也不靠，靠自己養活兩個孩子！

“能做到這一點的，我這個年紀的算是第一輩，你這個年紀的算是第二輩。”王月娥說道。

“再往前是沒有的。”舊時代的女人喪夫後，除了極少比例的上層女性用守寡換取貞潔牌坊，廣大的中下層女性只有改嫁一條路。

呂秀英迷茫地看着王月娥，不明白她怎麽還聊到歷史了？

王月娥說道：“我們可以選擇的第二條路，是新中國給的、是工業化給的。”

是工業化向呂秀英提供了紡織女工的崗位，讓她能不靠丈夫、不靠父親，自己安身立命，還能扛起一個家。

“所以這份工作，對你的意義不一般。”

呂秀英點頭，用自己的勞動賺錢，她內心是很驕傲、很自豪的。

這份工作，不僅代表着拿到手裏的工資，還是呂秀英的脊梁。

“所以你很難做決定，你離開的，不僅是車間的崗位。”

呂秀英連連點頭，她一輩子就只幹過這一個工作，她在車間幹了二十幾年。從車間到檔案室，要是往高處走也就罷了，但她覺得是往低處走。

王月娥問道：“你想調崗，就是因為笑笑這幾年沒人接送？”

呂秀英：“是啊。”這是她想不到第二個解決辦法的大問題。

然而王月娥卻說道：“笑笑現在是需要人接送，但也就是這幾年的事，等她到了五六年級，自己就能騎着自行車上下學了。”

“我們家冬青不也這樣，在學校裏寫寫作業，誰有空誰來接他。孩子長大很快的，一眨眼就長大了。”

“還有啊，現在你大兒子已經成年了、工作了。你計算後路時，不該算你們一家三口的開銷，只算你和笑笑的就行了，大兒子該自己養活自己了。”

“你在檔案室的工資，夠養活自己和笑笑嗎？”

呂秀英點頭。

“笑笑再過幾年也就不用接送了，所以啊……你該不該調崗，和兩個孩子關系都不大。”

“你別光想着孩子，你想想你自己。”

“你以前在車間幹是因為工資高，只有在車間幹才能養活兩個孩子，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了，你自己想去哪裏呢？”

呂秀英驚愕地張大嘴巴，她想說點什麽，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又把嘴巴閉上。

她腦子裏反複回蕩着王月娥的話，“你別光想着孩子，你想想你自己。”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