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絕色

第2章絕色

康安裏距皇城只隔一個元化裏,住在此地的多是世卿世祿的達官貴人,姜家是吊在當朝寵妃姜婕妤裙帶上平步青雲的,本不入流。

不過說起姜家的府邸,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是九六城中大名鼎鼎的一座鬼宅。

姜府原是前朝中書監袁大人的祖宅,前朝永興之亂,袁家數百口人命喪賊寇之手,不久就開始鬧起鬼來,幾經易手終是荒了下來。

直到兩年前姜家奉旨接過這個燙手山芋。

許是屠戶出身的姜家人煞氣重,連鬼都不敢來尋釁,人和鬼處了一年多相安無事,也就是姜家行二的小娘子,臘月裏不慎落入後園池子裏染了風寒,牽牽延延地病到開春還不見痊愈。

“阿姊,你說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呀?”說話的少女約莫十來歲,着一身綠绨夾棉短襦,石青绨下裾,梳着丫髻,身板以她的年齡來說堪稱壯碩,一張臉盤又圓又闊,五官卻小小地擠作一堆,讓人見了恨不得幫她勻開些。

“說什麽?聽風就是雨的。去去去,別擋着爐子。”另一個作同樣打扮的少女捧着香盒,從裏面扒拉出幾丸香藥,添柴似地漫不經心投進榻邊一個銀鎏金獅子香爐裏,她比那胖婢女高半個頭,身條很細,下巴尖尖,柳眉纖長,已經有了美人的雛形,可惜一雙眼睛吊梢兼三白,配上略高的顴骨,顯得十分刻薄相。

“昨日南乙院的阿鹽跌池子裏去了,他們都在傳吶…”胖婢子神神叨叨地道,“說是後園池子裏有落水鬼,專門拽人腳脖子拖下去當替死鬼哩,你說咱們小娘子那次……別是被落水鬼看上了吧?”

“呸呸呸!”年長的婢子照那胖婢子腦袋上拍了一記,瞪起眼睛,一雙眼珠頓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看着頗瘆人,“教拔舌鬼拔了你的舌頭去!這府裏的規矩你忘啦?”

“又不是我先說的,”胖婢子揉着腦袋嘟囔,“傳遍閡府哩!咱們小娘子生得好,我要是水鬼我也勾她去哩!”

瘦婢子被她的歪理氣笑了,一跺腳道:“噓!別把小娘子吵醒了!”

胖婢子沒有絲毫預兆地一撩帳幔,鐘荟正豎着耳朵偷聽他們說話,堪堪來得及把眼睛閉上,裝模作樣地吐出一口綿長的氣來。

偷聽下人閑聊還差點被抓現行,鐘荟自覺十分堕落,兩頰浮出兩朵羞赧的紅暈。

“睡得酣着吶,放心吧!”胖婢子得意地把帳幔一抛,帳角上累累贅贅的銀香囊和珊瑚、琉璃丁零當啷一陣脆響,躺着的就算是頭牛也該被吵醒了。

鐘荟不知道自己怎麽稀裏糊塗就奪了人家的舍。第一次從這具殼子裏醒來是夜裏,她神思恍惚,沒清醒片刻又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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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兩天一直渾渾噩噩,睡時倒比醒時多,大部分時候周圍只有幾個仆婦。她只能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眼下的處境。

除了灑掃的粗使仆婦以外,她醒時照過面的下人有四個,一個嬷嬷姓季,大約是乳母,另有三個婢子,最大的十四五歲,名喚蒲桃,生得最出挑的叫阿棗,她最喜歡那個圓圓胖胖喚作阿杏的,因她話最多,且兼口無遮攔,能說的不能說的張口就來。

虧得她,鐘荟知道被自己鸠占鵲巢的這位小娘子芳齡八歲,在府上排行第二,是郎君原配夫人所出,上頭有個嫡兄,業已延請西席開筆行文。此外還有一個雙生姐姐,不知因何緣故從小養在濟源的表叔家,下人們提及此節俱都語焉不詳,鐘荟在心裏暗暗記了一筆。

如今主持府裏中饋的是繼室曾夫人,據說這位出自世家的繼夫人十分有德,對先夫人的兒女視為己出,甚至比對一雙親生兒女還着緊。

仆婦們不會牽名帶姓地稱呼主人,家家都有娘子郎君老夫人,鐘荟至今沒弄清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方。

這屋子雕梁畫棟,仆婦們被服绫羅,絕不會是小門小戶,但也不像世家。

鐘荟眼睛毒得很,略一掃就知道這屋裏一應金雕銀镂的器玩看着雖貴氣,其實都是新造的,世家凡事講求來歷和淵源,連唾壺都得往後漢以前數。

再者格調虛浮,陳設全無章法,那列女畫屏本就俗豔,還緊挨着秦王子駕鶴金博山,滿屋子朱紅、绛紅的帷幔倒配了紫錦地衣,上面還雪上加霜地鋪了張綠熊席。

從仆婦也能看出端倪,若在鐘氏這樣的舊家,雅言說不好是不能近身伺候的,這屋裏幾個人南腔北調,唯有蒲桃稍好些。更不用提那松散的規矩了,鐘荟第一次醒時是黃昏,屋裏竟沒有留人伺候,想是值夜的婢子偷懶,不知跑哪兒玩耍去了。

新貴,鐘荟在心裏暗暗下了判斷。

鐘荟又側耳聽了會兒,他們的話題已經歪到興元裏坊門外的胡餅攤去了,于是悠悠地“醒轉過來”道:“什麽時辰了?”

“小娘子醒了?才剛過辰時。”兩人中阿棗還算有點眼色,見她掙紮着要起來,趕緊放下手裏的活,上前去扶她坐起身,又拿了個鵝黃忍冬紋織錦隐囊墊在她腰後,手裏忙着,口裏也不閑,一疊聲地吩咐阿杏去打熱水來。

鐘荟任由他們手忙腳亂替她梳洗了一番,中間頭皮被阿杏那粗手笨腳的扯疼了幾次,臉色沉了沉,無奈那婢子眼睛漏光,鐘荟上輩子當了十五年弱柳扶風病骨支離的名門淑媛,沒學過疾言厲色地發作下人,只得生生受了。

阿棗從案上拿了把镂雕竹林七賢的銅手鏡來給她照。

縱使有備而來,每每對上鏡中陌生的臉,鐘荟的心頭依舊不免湧起萬般滋味,有對原主的愧疚,也有惶然,更多的是擔心前世親人,不知耶娘和阿兄該有多傷心,祖父年事已高,自小又疼愛她……鐘荟想到此節心中一陣鈍痛,不知不覺紅了眼眶,把兩個丫頭唬了一跳。

阿杏重新手忙腳亂地絞了帕子替她抹眼睛:“小娘子不哭不哭,生病總是要醜一點的吖,老話不是說嘛,福在醜人邊……怎麽越哭越兇了,哎……那個不是……能好看回來能好看回來!咱們小娘子頂頂好看,啊~”

鐘荟被個半大孩子一哄,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比之香消玉殒的原主,她這鸠占鵲巢的孤魂豈不是幸甚?既然有幸還魂,又身在這九六城裏,說不得有機緣與前世的親人重逢,一時間又生出無邊的希望來,不覺莞爾一笑,她生得眉目如畫,這一笑便如雨霁雲開,竟有些光豔攝人的意思,把兩個婢子都看呆了去。

阿杏咽了口唾沫,心說乖乖,小娘子哪裏是變醜了,這病了一程分明更打眼了。眉眼分明還是那副眉眼,臉色也還比往日憔悴幾分,可就有股子說不明白的味道,方才小娘子那一落淚一皺眉,阿杏覺得仿佛有一只手伸到她腔子裏,把五髒六腑都揪成了一團,這廂眉頭一舒展,嘴角一翹,又像有人拿火鬥把她從裏到外都燙得平整熨貼,忍不住跟着咧嘴傻笑起來。

阿棗對自己的容貌頗有幾分得意,見了生得好的,無論是仆是主,總忍不住暗暗比較,非得吹毛求疵地找出點美中不足,再田忌賽馬似地拿自己的優勢與之相較,在心裏得出個誰都長得不如她的結論聊以自.慰。以往覺得小娘子美則美矣,卻是個木頭美人,嘴生得略闊,不如自己檀口一點,然而這麽一笑,仿佛連嘴都闊得應當應分,小一分一毫,那彎起的嘴角便不能那麽好看似的,阿棗感覺酸酸的不是滋味。

鐘荟卻不以為意,誠然這張臉生得不錯,可畢竟一個八歲的孩童,毛還沒長齊,再美能上天不成?鐘家人長得也不差,再者鐘家和衛家有通家之誼,有那一家子大大小小的美人成天在眼前晃着,就是傾國再傾城的絕代佳人,到鐘荟這裏也掀不起一絲漣漪了。

恰在這時,蒲桃端了湯藥走進來,鐘荟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喝了,拿蜜水漱了口,又飲了小半碗溫熱的酪漿,将将躺回去,便聽下人通禀夫人和三娘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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