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
牛車在公主莊園外棧橋上緩緩前行,惹動了橋上數百只金鈴,此起彼伏的細密鈴聲仿佛一群無憂無慮的小娘子嘻笑拌嘴。
姜三娘坐在車廂裏,兩腿前伸,膝上照例攤着一本書,可目光卻在嫡姊的臉上盤桓,鈴聲漸悄時,她總算鼓足了勇氣,問道:“阿姊,你是不是一早知道能贏?”
鐘荟軟綿綿地靠在隐囊上,以手掩口打了個呵欠,又擦了擦眼角不由自主湧出的眼淚,懶懶地道:“那我哪知道,你阿姊又不是神仙。”
三娘子憋了一夜,忍到牛車離了莊園才道出了心中疑問,一聽她這敷衍了事的回答又驚又怒:“不知道你還将姑姑賞的簪子去賭?!”
“這不是贏了麽,別這麽一驚一乍的,”鐘荟笑嘻嘻地吓唬她,“小心驚了牛把咱們摔下山去。”
“那若是輸了呢?”三娘子覺得她這膽大包天的草包阿姊真是不可理喻,“你如何敢!将那麽多實實在在的珍寶押上,就賭蕭十娘賠個禮道個歉,就算贏了又如何,她又不是心甘情願的......贏來那些也就罷了,你将姑姑賜的和老太太給的首飾也拿去賭,輸了怎麽辦?”
昨夜蕭十娘與她下跪叩首賠罪時,她心裏有些快意,可更多是張皇無措,還有些沒來由的失落和傷心,心裏仿佛有什麽轟然倒塌,個中滋味之紛繁複雜,不是年僅六歲的她能分辨清楚的。
鐘荟有些懷念來時路上那個對她不理不睬的三娘子了。
昨日玩到深夜,散席時她特地向衛十二娘借了她高祖鐘尚書的手書回去摹寫,直到更漏将盡時分才合了會兒眼,一大早又起來與公主辭別,眼下困得睜眼都能睡着,偏偏她這妹妹不依不饒,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
她只得打疊起精神,收起一臉玩世不恭,正色對她道:“這場博戲輸贏本無所謂,蕭十娘答應與我賭就已是輸了,她已經告訴所有人,她蕭家人的臉面就值這些,至于是否真心實意,想那麽多作甚?再不甘願她也只得向你下跪磕頭,往後若是再相逢,見了我們即便不繞道走,也沒臉再含沙射影地挑釁,不單是她,全京城的世家小娘子在惹我們姜家人......”
“我們姜家人”幾個字脫口而出時,她不由自主頓了頓,愣怔了片刻,她已經不自覺地将自己視為姜家人了?是從何時開始的?
“他們惹是生非之前都得掂量掂量,”她接着說道,“至于這些財貨,不過一堆死寶罷了,我們家如今最不差的就是錢,拿錢掙臉多上算啊,這回就算賭輸了阿婆和姑姑也不會怪罪的。”
姜三娘聽了一耳朵的歪理邪說,低着頭擺弄着衣擺沉思了許久,終于還是別扭地道:“我原想着只要自己肯下苦功,便能叫那些世家娘子們刮目相看,可來了才知自己不過是只井底之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恐怕一輩子都難與他們比肩了......”她心裏空落落的難受,可又不願将這軟弱示人,尤其是她向來瞧不起的姜明月。
鐘荟點點頭贊同道:“沒錯,千金之裘,非一狐之皮,世家幾代人的積澱,若是叫人輕而易舉便趕上,那豈不是成了笑話麽。”
姜明淅不由氣結,她說這自暴自棄的話并非真心自覺不如人,不過是想得些安慰罷了,沒想到這草包姜明月如此不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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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讀書只是為了叫人對你另眼相待,那還是省些力氣,少費點事吧,”那可惡的姜二娘又冷冷道,“就算你讀出個花來,在他們眼裏也還是屠戶家的小娘子,人心長在人家腔子裏,愛如何想你便如何想你,難不成你還能掏出來拿筆寫上你的好?”
姜三娘自知事以來,曾氏便竭盡所能教她詩書禮儀,為的是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展翅高飛,飛出姜家這草窩。曾氏雖未向女兒坦露過自己心底的想法,可姜明淅隐約能感到她阿娘的期盼,那期盼中隐含了太多的不甘和遺憾。如今有個人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此路不通,她一時之間覺得難以取舍,仿佛行到了一片濃霧籠罩的地界。
然而曾氏的那一套畢竟根深蒂固地長進了她的血肉心脈中,她在霧中徘徊了片刻,終于還是回到了阿娘為她描繪的那條光明開闊的坦途上。
鐘荟難得正經說幾句話,見她低着頭沉默不語,也不知她聽進去不曾:“別給自己找不痛快,做些自己真心喜愛的事,莫負了這大好年華,若真喜歡讀書便放下急功近利之心......”說着說着語聲漸低,終于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
回了姜府,鐘荟先将莊園中帶回的鮮果等分了分給各房送了去,然後帶上自己贏回來的珊瑚樹去給老太太請安。
姜老太太因上回孫女送給三老太太的那根玳瑁簪子耿耿于懷了許久,沒事便要小心眼地拿出來酸幾句,如今才算順了意,坐在胡床上捧着那株珊瑚樹看了又看,摸摸這根枝桠,又屈指彈彈那根,口是心非地道:“人平安回來就好了,帶這勞什子做什麽,你阿婆又不是沒見過珊瑚樹。”
“阿婆不稀罕我可就拿回去咯。”鐘荟撇了撇嘴,作勢要去拿。
姜老太太趕緊把那寶貝往懷裏一摟,在孫女腦袋上削了一記:“哪個說不要了,小氣吧啦的臭丫頭,哪有與了人的東西往回要的!”
三老太太對姜老太太笑道:“孫女兒想着你,回了府連氣還沒喘上一口,就巴巴地來給你送東西,還拿什麽喬呢!”她也得了二娘子兩匹宮緞,更不吝于投桃報李說些好話,揶揄完老太太又正色對二娘子道:“小娘子,別看你阿婆嘴上不說,自打你們走了之後,一天到晚拽着我來回道:‘這兩個小丫頭第一回出遠門,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可怎麽辦’,一會兒又說‘阿嬰好性子,萬一叫人欺負了去可咋辦’,晚上翻來翻去跟車轱辘似的,三更半夜哎哎地嘆氣。”
鐘荟仔細一看,老太太眼下青影果然有些重,眼神也有些疲累憔悴,心裏一陣暖,又有些心疼,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都怪孫女不孝,只顧着自己玩,叫阿婆擔心。”說着将公主莊園裏的所見所聞繪聲繪色地講給姜老太太聽。
祖孫倆加上一個湊趣的三老太太,說了會兒話便到了晚膳時分,姜老太太早吩咐她院子裏的小廚房備了豐盛的飯食留她用晚膳。一邊從自己食案上取了她素日愛吃的肴馔往她案上堆,一邊埋怨道:“才去了兩三日便瘦了一圈,臉色也黃了,在公主家裏餓着了麽?這哪是去玩,竟是去遭罪。”
“哪有這回事,阿婆是心疼才覺着我瘦了,”鐘荟笑道,“公主家的飯食可好吃了,特別是貊炙,比咱們家新來的廚子做的還好,我特地讨了方子,下回親手做給阿婆吃。”
姜老太太叫她哄得極是熨貼,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粱米飯。
兩個小娘子路途勞頓,曾氏便免了他們第二日的課。鐘荟補了半日的覺,終于将耗費的精神養回來一些,用過午膳靠在榻上看了會兒雜書,估摸着該下學了,便将那日熬夜臨的帖子用柏木匣子裝好,去尋庶兄姜悔。
姜悔原本以為翌日上學才能見到二妹,一回自己院子便見她在此等候,已是意外之喜,不自覺地微笑起來,旋即想起自己這逼仄的小院裏也沒個能待客的地方,只得吩咐小僮從自己屋裏搬出僅有的一張雜木坐榻來置于屋前廊下,請嫡妹坐,自己則站在一旁。
鐘荟打開匣子,獻寶似地将書帖取出來給她庶兄:“衛家十二娘收藏了前朝鐘尚書的書帖,這是伺候公主殿下筆墨的女官摹寫的,有七八分形似,然而女子的腕力終有不逮......我聽那些小娘子說鐘氏書體沉渾厚實,想到阿兄正在習書,便向公主讨了一幅來。”
她這具身體才八歲,雖然這些日子勤加練習,可腕力最是需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下死功夫,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那幅字終究是少了幾分雄渾,多了幾分圓滑和機巧,她自己不甚滿意,可目前也只能達到如此境地了。
姜悔一見那書帖神魂都叫吸了進去,連妹妹的話都未聽清,将雙手在衣擺上揩了又揩,誠惶誠恐地接過來,如獲至寶地捧在手上,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鐘荟見了直想笑:“這又不是真跡,阿兄盡管拿來拓寫,沾上墨跡也無妨,若是因過于愛惜而束之高閣,反倒成了無用之物了。”
***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姜家姊妹倆在公主莊園中的所作所為避不開有心人的耳目,不出幾日,全洛京的世家都知道了姜家二娘這一號人物,據說這年僅八歲的小娘子非但和武元鄉公主幹仗,将她打回了家,還一擲千金地與人賭博,逼迫蕭家十娘子下跪認錯。
鐘荟沒有料錯,沒過幾日姜婕妤的賞賜就下來了,連個由頭都不尋,甚至不屑等到端午,大剌剌地叫宮人擡了幾箱子時新料子和器玩,一路招搖過市地送到姜府,擺明了是誇她那嚣張的侄女做得好。
姜婕妤初進宮時惹出一場軒然大波,後來又有兄長姜大郎出仕時的馬失前蹄,近幾年來倒是一直不露圭角,幾乎讓人忘了她這呼風喚雨的禍國妖妃出身。
朝中風平浪靜了許久,言官們閑得都快打瞌睡了,正愁沒人給他們燥脾胃,姜婕妤此舉簡直正好撞在他們筆尖上,彈劾的折子頓時飛了滿天。
這一彈劾不打緊,天子又大張旗鼓地賜了兩箱珍玩下來,指明賞給“貞靜娴淑”的姜家女眷。
賞賜到姜府的那一日,姜家大娘子,姜明月的雙生姊姊姜明霜,也悄然從濟源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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