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時近端陽,暖風裏帶着開敗的荼靡陳酒般的氣息,熏得人昏昏欲睡。

前日表嬸蘇氏托了入京辦事的同鄉帶了土儀過姜府,并捎話給年表兄責其盡早歸家,年表兄得了母命,也不好意思再叨擾,執意要回去,姜老太太挽留不過,只得叫仆役套了車送年表兄回濟源去。

姜大娘自小與年表兄一起長大,幾乎是形影不離,自是萬分不舍,好在近來兩位先生那裏的功課十分重,儀禮、誦經、習字、撫琴、繡花,滿滿當當地從日出排到日落,倒沒什麽空閑去理那些離愁別緒了。

因着臨近端午,吳先生新近教了他們制長命縷之法,以便屆時做來分送尊長和親朋。吳先生做事很是一絲不茍,嫌惡市售的五色絲色澤不佳,帶着一幹女弟子從染練開始親力親為,這活聽起來不難,做起來卻是工序煩雜,光是将素絲染成青、朱、白、玄、黃五色便花了好幾日,極是考驗耐心。

鐘荟慣會偷懶,撫琴讀書還罷了,女紅是絕耐不下性子腳踏實地去學的,更不願将手染得五彩斑斓,姜大娘便自覺地将妹妹那份也包攬了。

這日傍晚姜大娘在院中理絲,鐘荟取了桐木小琴放在膝頭,彈吳先生教的新曲《碣石調幽蘭》,她有前世的功底在,學起來得心應手,不過在刻意掩飾下,她的指法遠不如兢兢業業的三娘子流暢熟練,姜大娘聽着那時斷時續磕磕絆絆的琴聲,很是為她捏一把汗。

四月末的天氣已經有些燠熱,鐘荟撫了一曲手心已經出了層薄汗,便放下琴站起身來,叫阿杏去小廚房要冰鎮過的瓜果,自己拿起擱在一旁的織成團扇晃着,去訓那廊庑下的鹩哥兒。

鐘荟取名字乏善可陳,那蘆花雞叫阿花,便将這鹩哥兒喚作二花,與它二兩金子加半兩銀子的高貴身世很不相稱,不過這雌鹩哥的毛色有些雜,也算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實至名歸。

二花自打在此地安家落戶,便未學會什麽新詞。鐘荟訓了三五日沒了耐心,覺得院子裏有個活物成天扯着嗓子抒發恨嫁之情十分有傷風化,想将它放了,由它禍害別人家小娘子去,可姜大娘因着那二兩金子死活不讓,她只好迂回行事,某一日清晨喂它黍米清水時假作忘了将籠門關上,不想那鳥兒物似主人形,直到他們下學回來仍舊在那籠子裏啄黍米吃。

畢竟是二兩金子換來的,鐘荟也下不了第二回決心,只當這鳥兒與她有緣,便勉為其難地留下來,心道自己使出渾身解數,難不成還不能叫這鳥兒慕化?

“好二花,同我念,”鐘荟一開始總是循循善誘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鹩哥兒近來黍米可着勁兒吃,一身雜毛像塗了油似的,它将圓眼一睜,冥頑不靈地道:“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衛十一郎!思君令人老!”

鐘荟打開門揪着鹩哥兒的翅膀将它拖出來,拿手掌輕輕拍了拍它的腦袋:“不許再叫衛十一郎,聽見沒?再叫将你的毛羽揪下來,叫一聲揪一根!”

鹩哥兒滴溜溜地轉了轉小眼珠子,打量了主人兩眼,似将她的外強中幹看了個對穿:“衛十一郎!衛十一郎!”

大娘子與阿棗對視了一眼,笑着搖了搖頭:“這鳥兒賊得很,阿妹你拔一根試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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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治不了你了。”鐘荟朝着阿杏一伸手,那圓臉婢子便心領神會地捧上小陶罐裝的膠牙饧并一雙牙箸。

鐘荟拿起一根牙箸,叫阿杏将罐蓋子掀開,拿牙箸往裏攪了攪,沾了花生大小的一塊饧,往那鹩哥兒的嘴裏捅,将它鳥喙粘住:“這下子看你如何叫!”

那鹩哥兒本是以喉嚨發聲,嘴叫人堵了也沒有大礙,不過既然如願以償吃到了饧糖,也就鳴金收兵了。鐘荟自覺訓鳥頗有天賦,得意地接過阿杏手裏的糖罐子,拿另一根幹淨牙箸攪了一大坨饧塞進自己嘴裏,冷不防左邊後槽牙傳來一絲痛意,起先針紮似的,不多時便連成一片,排山倒海似地襲來,活似有人在她耳朵裏擂鼓,連帶着半邊臉頰都一跳一跳痛起來。鐘荟放下筷子,偷偷捂住臉頰,盡量不動聲色,免得叫大娘子和阿棗看出端倪。

阿棗和大娘子對待她貪食的态度很一致,不過他們更擔心她将肚腹撐壞了,阿棗還有另一重隐憂,怕她把自己吃成第二個姜昙生——齲齒這種富貴病他們憑空設想不出來。

鐘荟也是納悶,她平日早晚拿青竹鹽裏裏外外擦塗牙齒,吃完甜的總不忘漱口,無論如何也不該輕易長了蟲牙啊,左思右想,大約是原主留下的沉疴頑疾,不巧在她接手後發作了出來,也不知她這身軀換過牙齒不曾,這牙一旦開始壞起來就收不住勢,早晚要爛到根,只得忍痛拔去。

她不敢叫嫡姊和阿棗知曉,偷偷叫阿杏去小廚房裝了一錦囊黎椒,痛得忍不住時便背着人嚼一粒,誰知那吃裏扒外的胖子轉身就将她出賣了,夥同了大娘子和阿棗将她藏的饧和蜜餞罐子統統搜走。

阿棗還放出狠話來,院子裏誰若是偷偷給二娘子塞甜食吃,便是與她阿棗過不去。下人們都知道得罪阿棗姊姊比得罪二娘子嚴重多了,無論鐘荟如何威逼利誘,那一杏二餅一概搖頭,只有大娘子姜明霜最心軟,偷偷告訴她米飯多嚼嚼有稍許甜味。

***

兩三日以後二娘子那顆壞牙終于消停了下來,不過她的蜜餞和饴饧罐子一去不複返,叫阿棗收在廚子裏,外面加了兩道鎖嚴防死守,帶累那鹩哥兒也沒有了饧吃,叫了幾百遍“衛十一郎”以示不悅。

到了節前收到姜婕妤傳召時,二娘子原本圓乎乎的下颌已經隐隐顯露出纖秀的輪廓來。

往年的端午姜婕妤并未召見過家人,多是賞賜些金珠器玩和長命縷、艾酒、香藥等應節之物。今年之所以例外一來是天子新寵的美人于充榮出生荊楚,提議在芳林園賽飛凫,天子也叫她勾起了玩心,索性叫了散樂百戲,設宴款待宗親和臣僚,姜婕妤許久不見家人也甚是思念,便禀了天子和皇後,傳召女眷入宮赴宴。

二來也是有叫大娘子認認親的意思,不比二娘子和三娘子,姜大娘與這個婕妤姑姑幾乎是素未謀面。

難得入宮一回自是不能怠慢的。赴宮宴不能穿得太簡素,然而在五月初的驕陽下觀龍舟,穿得太厚重着實遭罪。

鐘荟挽了個随雲髻,簪了上回姜婕妤新賜的碧玉蓮花簪,身穿水紅暗花吳紗衣,下着玉色含春羅裙,在臂上系了刺着紋繡的五色縷,不算失禮,卻也毫無奪目之處。

大娘子第一回入宮全無主意,便任由曾氏調撥來的那個婢子随心所欲地施為,鐘荟妝扮停當,去大娘子屋裏一瞧,叫她唬了一跳。大娘子回到姜家後已将膚色養回來一些,不過離白皙還差着不下百裏,那婢子急于求成,不知給她上了幾斤胡粉,眉墨、胭脂和口脂不要錢似地往她臉上盡情揮灑。

“好看莫?”大娘子咧着張血盆大口沖二妹笑,活像傳說中拿小孩下酒的妖怪。鐘荟定睛一看,她還穿了身翠綠的織錦衣裳,片刻便捂得額頭出汗了,還将她塗脂抹粉煞白中透出鐵青的臉色襯得格外駭人。

鐘荟掃了那婢子一眼,無從判斷她是刻意為之還是真的不長眼,還未予以置評,阿棗首當其沖看不下去,不由分說地打了一盆水來,只差沒将大娘子的頭臉摁進盆裏去了。

大娘子的眉眼其實生得很耐看,圓圓的臉蛋和鼻頭肖似已故的生母陳氏,嘴生得與姜大郎有些像,唇瓣飽滿微厚,嘴角上揚,随時都帶着三分笑意。

“大娘子生得有福氣。”阿棗一邊替她重新描眉一邊由衷地稱贊道,這大娘子雖沒有十分的容色,可生得喜眉喜眼,很得人眼緣。聽說先頭的陳娘子也是白皮色,想來假以時日也能慢慢養回來。

阿棗替大娘子绾發的當兒,鐘荟已替她挑了身端莊富麗的茜色織金绫衫。大娘子總共沒有幾身衣裳,都是最近叫裁縫現趕出來的,自然來不及點綴那些費工費時的刺繡花樣,反而合了她拙樸大方的相貌和性子。

經過主仆倆妙手回春的整治,姜大娘對着銅鏡一照,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氣:“這還是我莫?咋一點兒也不像?”一邊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一邊又對着自己倩影端詳個不住。

姜家女眷分了兩輛牛車,曾氏和姜老太太坐一輛,三個小娘子乘另一輛緊随其後。三娘子穿了一身朱紅孔雀羅單衫,胸前挂着編成星月圖案的五色縷,雙鬟髻上簪了兩朵攢珠花,垂下兩條金流蘇,随着行止搖動款擺,很是別致。

三娘子見了兩個姊姊,撇着嘴行了個禮,上了車也不拿正眼瞧人,将嘴抿得緊緊的,目光時不時掃過大娘子,又落在二娘子身上,然後再不屑地撇開眼。

“三妹頭發上的花兒真好看,”大娘子覺着車廂裏氣氛尴尬,便沒話找話,“心思恁巧。”

“不過是尋常珠花罷了,”三娘子不屑地道,“阿姊你第一回入宮不知道,一會兒進了宮可別這麽一驚一乍的,白白惹人笑話我們姜家人沒見識。”

大娘子讪讪地閉上了嘴,不再自讨沒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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