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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你怎麽哭了?”常山公主不經意一瞥,剛巧看到姜二娘在掉眼淚,莫名其妙地問道。
鐘荟本想趁着其他人沒看見把淚擦掉,才從袖子裏掏出帕子,這下好了,衆人都盯着她看。她急中生智,捂住腮幫子哼哼道:“哎喲——”
“又鬧牙蟲了嗎?”大娘子一見妹妹這樣子,也顧不上太後和淑妃等人在場,憂心忡忡地上前來替她擦眼淚,“疼得厲害嗎?”
常山公主無奈地點點姜二娘的腦袋道:“你啊你,叫你少吃點甜食吧,看把牙掉光了成個癟嘴小老妪如何是好!”
崔淑妃方才已經注意到這個漂亮的小娘子,她一向喜歡生得可愛的孩童,笑着對女兒道:“這些個仙人似的小娘子又是你上哪兒拐來的?”
崔淑妃生育過兩個孩子,三公主以外還有四皇子悼王,可惜兩歲時不幸夭折了。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紅色繡金博山羅衣,身量較一般女子颀長,面容白皙,眉眼靈動。常山公主的長相取了父母的長處,不過母女倆的神情态度倒是很相似。
姜家姊妹趕緊上前向鐘太後和崔淑妃行禮,一旁的宮人捧上了見面禮,天家和世族貴婦人出門時必定會随身帶些禮儀,預備着随時賞賜和饋贈,方才他們邂逅的衛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實在看不上姜家姊妹,連逢場作戲都省卻了。
鐘太後糊塗的時候多,自己已經不能理事,便由陪侍的女官做主,賞了那姊妹三人一人一個沉甸甸的織成香囊,裏邊裝着錾菖蒲花金餅子、翠钿和真珠等物。崔淑妃賞的則是三塊系着五色絲線的白玉佩,只是雕镂的圖案略有不同,姜大娘得的是翔鳳牡丹,鐘荟的是草蟲瓜實,三娘子則得了個摩羯銜花紋樣的,她其實更喜歡大姊那塊,只不過當着太後和淑妃娘娘的面不好就與她換。
崔淑妃和常山公主母女向鐘太後解釋了半天,這老太太總算弄明白這幾個是姜婕妤家娘家的小娘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阿姜是去年入宮的吧?難為三郎惦記了那些時日。”兩人對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随她去了。
不一時皇後身邊的宮人前來請太後入席,鐘太後趕緊再度攢住三公主的手,努努嘴孩童一般埋怨道:“也不知道來看看阿婆,這回不許就回去,在我宮裏多住幾日,陪阿婆說說話。”三公主知道這是又把她當成鐘阿毛了,她脫身不得,只得輕輕拍拍祖母的手背,順着她說道:“好,好,我不走。”
殿中燈火通明,上首立着十二牒描金青山綠水圖檀香木畫屏,梁上垂下五彩紗帷以應時節,四周緣牆擺着十多座一人多高的冰山,金博山爐缭繞着艾葉和香蘭的氣息。
姜家女眷的座席與太後等人不在一塊兒,入了大殿便分道揚镳了。三娘子一回頭,只見二姊仍舊捂着臉,呆愣愣地望着公主一行人,大眼睛水盈盈,在燈燭下愈加動人。
姜明淅也逐漸到了在乎容貌的年紀,能分辨出美醜妍媸來,看着二姊的好皮相有些悶悶的不甘心,旋即幸災樂禍地想,草包姜明月,叫你貪吃,疼死活該,看你今日怎麽吃。
清涼殿的宮人将他們領到安排好的座席處,姜老太太和曾氏已經在了。曾氏一見他們立即站起身來,先看了女兒一眼,接着撫了撫大娘子和二娘子的肩膀道:“我不過前去同楊家表姊說了幾句話,轉身回來你們就不見了,怎麽也不說一聲,害阿娘提心吊膽了半日。”
大娘子聞言很慚愧,她最怕麻煩旁人,忙不疊地道歉。鐘荟對繼母的惺惺作态頗感膩味,上前道:“不孝女兒叫母親擔憂了,三公主殿下差人來傳我們過去,在她那兒說了會兒話,不想就這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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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丫頭們自己亂跑的,”姜老太太也道,“難不成公主叫去還能不去?人都已經回來了,做什麽吹胡子瞪眼的,要教訓孩子也等吃好飯!嘁,這不是敗他們胃口麽。”說罷催促孫女們入席,讓大娘子和二娘子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邊。
曾氏咬了咬腮邊的軟肉,努力攢出個笑容,辯解道:“哪兒的話,我這為人母親的關心則亂,怎麽是教訓他們。”轉頭對女兒道,“三娘也坐下來吧,一會兒該開宴了。”
三娘子依言在曾氏身旁坐定,将面前的食案往母親身邊挪了挪,從袖子裏掏出鐘太後和崔淑妃賞賜的香囊和玉佩給她看。曾氏将她的手一推,板着臉低聲訓斥道:“娘娘賞你便收好,拿出來現什麽,落在旁人眼中像什麽樣子!”
姜明淅叫她阿娘潑了冷水,不服氣地癟着嘴,望着斜下方地衣上的茱萸紋,原本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她阿娘自己在水殿裏偶遇三皇子的事,現在也不樂意說了。
衆人依次入席,鐘太後坐在上首中間,左右兩邊分別是楊皇後和韋貴人,韋貴人身着杏黃衫子,望仙髻上簪了大朵的絹紗黃牡丹,不時低頭與鐘太後耳語幾句,她出身詩禮大族,一舉一動十分端雅,側身時發上的金鳳步搖幾乎紋絲不動。
楊皇後比韋貴人還年輕幾歲,着一身朱紅地釘金繡雲氣紋的廣袖衫,骨架纖秀,楚楚動人,然而過于嬌小秀美,作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就少了些雍容華貴的氣度。
楊皇後端起金觞起身祝酒,朱唇一啓,嗓音卻意外有些低沉,與她的纖秀外表十分違和,卻為她整個人增添了幾許威嚴,姜家女眷坐得遠,話音傳到他們耳邊已經很輕了,大娘子側着頭,身子微微往前傾,鐘荟并未如她一樣凝神谛聽,左不過是些老套的場面話罷了,她還記得當初荀皇後在世時的光景,那是何等的氣度高華,年幼的鐘十一娘第一回發現,一個女子即便相貌平平,也可以風華絕代。
鐘荟望着楊皇後一翕一合的紅唇出了會兒神,有那麽一剎那楊皇後似乎與她對視了一眼,眨眼之間又錯開了視線,仿佛那只是她的錯覺。
不一會兒宮人流水似地端了各色肴馔上來。宮宴上的吃食乏善可陳,熱菜端上來時都已沒了熱氣,點心也遠沒有姜婕妤凝閑殿小廚房裏的精致,不過鐘荟還是吃得很專注,她在常山公主那兒只吃了幾口酸酪漿,此時已是腹中空空。
大娘子就貼心多了,她從盤子裏取了個角黍,靈巧地抽開五色絲線系成的繩結,三下五除二剝去外面裹着的竹箬,仔細地挑出裏面不好克化的胡桃,然後用銀箸夾了放在姜老太太的碟子裏:“阿婆您吃。”
姜老太太笑得見牙不見眼,拍拍只顧自己埋頭吃的二孫女:“看你大姊多乖多孝順,你這丫頭就只顧着i自己,也不學點好!”
鐘荟彎彎眼睛,探身對大娘子笑道:“阿姊偏心,只給阿婆剝,我也要!”話音剛落頭頂便叫姜老太太沒輕沒重地削了一下。
大娘子是個實心眼,當即又給兩個妹妹一人剝了一個。鐘荟不敢再逗她了,從自己盤子裏夾了塊涼糕給她:“阿姊你別忙活了,自個兒也吃吧。”
三娘子沒料到自己也有份,咬着筷箸愣了愣神,咕哝了一聲,小口小口地将那只角黍吃了。
鐘荟因還在“鬧蟲牙”,為免叫人生疑,不好吃得太多,尤其是那些澆了蜜、和了糖的糕餅,只能淺嘗辄止。
宮宴上的其餘菜肴皆不出彩,只一道魚脍是從碧海中現撈出的活魚片的,禦廚的刀功了得,切得薄如紙片,入口鮮甜,肥腴而不膩,她忍不住多下了幾次箸。
到得七八分飽,鐘荟便擱下了銀箸,偶爾端起五色琉璃杯,啜一口加了銀丹草和蜜又用冰鎮過的淡酒,閑閑地欣賞起舞樂來。宮中的伎樂是一等一的好,方才一個奏箜篌的紅衣女樂尤其出衆,看着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技藝已不下幾位名家。
這樣的宴席上最能見出家世高低,盡管姜婕妤在後宮中如日中天,然而姜家大郎官職低,他們只能坐在偏遠的角落。鐘荟環顧左右,周圍幾乎沒什麽熟面孔,也不見曾氏與人攀談。
三娘子對吃食和舞樂都不甚感興趣,只能不停地飲酪漿和蜜水,過了會兒便覺腹脹,想捱一捱等到宮宴結束,時不時地往上首張望,只見楊皇後正興致盎然地觀賞胡舞,還不自覺地以扇擊掌打着節拍,顯是興味正濃,一時半會兒怕是完不了。
姜明淅只得老實對她阿娘交代,曾氏氣惱地剜了女兒一眼道:“出門前阿娘怎麽同你說的?你全當了耳旁風!”然而訓斥完了還是得解決問題,曾氏只得向侍宴的宮人詢問了清涼殿廁房的位置,與老太太說了一聲,便牽着女兒貼着牆根悄悄走出大殿。
從廁房出來,三娘子無意間低頭看了看,胸前挂着的五色縷不知何時不見了,頓時急得哭起來,那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上面綴了最珍愛的紫玉雙魚佩,編了幾縷發絲進去,還用撚金線繡上了名字。
曾氏問清楚緣由,連連責怪她不小心,只是東西丢了也就罷了,上面偏還繡了閨名,雖說女兒只有六歲,可若是叫有心人撿去,若是借題發揮做篇文章出來可怎麽辦?
“你好好想想是何時不見的?”曾氏沒好氣地問道。
三娘子咬着拇指指甲苦思冥想了一陣:“看百戲的時候還在的......公主派宮人來傳話,我們就跟着那宮人一直走......好像上肩輿的時候就不在了......不對,又似乎還在的......阿娘,我們要不要去求三公主殿下幫忙?”
“那就先去那兒找找,若是沒有再做計較,犯不着為這點小事驚動公主和婕妤娘娘,你啊!要阿娘說幾遍才知道......”曾氏向殿門口的宮人借了個燈籠,牽着女兒,一面唠叨,一面沿着他們下午晌走過的那條路搜尋。
母女倆沿着小徑走着,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刷拉拉的枝葉響動聲,三娘子還記得這條小徑走到盡頭往右拐就是他們白天乘輿的地方,那兒有座掩映在竹林裏的小涼亭,那聲音似乎就是從竹林裏傳出來的。
她不由頓住腳步,擡頭輕聲道:“阿娘,你聽到什麽聲音了麽?”
曾氏示意女兒不要出聲,警惕地弄熄了燈籠,拉着女兒往旁邊的花叢間一躲,在宮中走動最怕撞上不該看不該聽的,謹慎一些總是不為過。
母女倆凝神屏息從花葉縫隙中往外張望,是夜月華如水,将那白石鋪就的小徑映得雪亮,響聲很快停止了,竹林複歸平靜,許久之後,一個人影轉到小徑上,那人身量不高,但氣度不凡,閑庭信步似地往他們這邊走來。
三娘子借着月光看清了來人的面容,頓時驚喜地睜大了眼睛,那正是今天在水殿中見過的三皇子。
她正想告訴曾氏,一聲“阿娘”還未出口,自己先捂住了嘴,因為三皇子走近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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