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71章

姜老太太上回入宮是一個多月前,那時凝閑殿前的楓葉還帶些黃,如今已經紅似火了,日子太好過,一天天渾渾噩噩的,只有草木變化和發作的老寒腿提醒她,年關又快到了。

這是個大晴天,日頭照在塗了胡桃油的瓦片上反射出道道金光,老太太只覺煞是好看,不由多盯着多看了會兒,心裏琢磨,這塗一遍得費多少斛油哇,小門小戶怕是夠吃一年了。她心裏不贊同女兒這樣造,耷拉着嘴角搖了搖頭,将手心搓搓熱,往臉上用力抹了兩把,由着殿裏的宮人攙扶她上臺階。

姜婕妤知道老母這日進宮,早在殿中等着了,好巧不巧,天子有些時日沒來看她,這天下了早朝想起她來,便轉道過來瞧瞧,聽聞姜老太太要來也不介意,只道:“你母親也不是外人,難得入宮一趟,怎好叫她回避?”

姜老太太不防天子也在,進了殿傻了眼,見一旁的宮人跪了才後知後覺地跟着跪下行大禮。

天子忙叫起,與她話了幾句寒溫,還特地問候了一下她的老寒腿,然後笑着對姜婕妤道:“今早剛巧收到西北傳來的捷報,你家二郎平叛有功,封賞随後便到,先說與你們知道,你和老夫人高興高興。”

姜婕妤聞言大喜:“當真?”

“還能有假?”天子笑着道,避過臉去咳嗽兩聲,聲音裏隐隐有些怒意,“羌虜殺我秦州刺史,關中駐軍不能遣救,嚴彤那老東西屍位素餐,叫羌賊打得潰不成軍,多虧了二郎骁勇善戰,收三千殘兵大破兩萬叛軍,将賊首斬于馬下。”又對老太太道,“姜老夫人,你替寡人生了個好兒子!”

姜老太太對打仗的事一竅不通,天子的話也聽不太明白,只聽到三千對兩萬,想也知道當時的情形有多兇險,又是驕傲又是後怕,在心裏将二兒子狠狠罵了一回,放着好好的太平日子不過,偏要去刀尖上滾,一把年紀媳婦兒還沒娶上,還害得老娘成天提着心吊着膽,簡直是個比大郎還不如的業障!

“我阿娘還替陛下生了個好女兒呢!”姜婕妤打趣道。

天子朗聲大笑,又咳喘了一陣,将耳朵貼在姜婕妤鼓鼓的肚皮上道:“都說外甥肖舅,萬兒替我多生幾個兒子,個個都像阿舅那般英勇。這孩子真是阿耶的福星。你說說,想要寡人賞你們什麽?”

姜婕妤害羞地将天子的腦袋輕輕一推:“陛下就會尋妾的開心。阿弟去西北那麽些年,妾也怪想念他的,旁的賞賜就不要了,陛下征阿弟回京過個年如何?”

天子微皺眉頭想了想:“秦涼局勢還有些不穩,須得二郎替寡人守着,旁人我實在不放心,年關怕是來不及了,不過我答應你,待西北安定了便叫二郎回京,如何?”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能如何?姜婕妤和老太太雖失望,面上不能帶出半點,自然是千恩萬謝。

天子說完正事,稍坐了片刻,對姜萬兒道:“時候不早了,寡人先回宮去了。”

走出兩步似又想起了什麽,停住腳步轉身道:“對了,上回的丹丸還有麽?記得早晚服用,沒了我再着人送來,寡人這幾日服着覺得身輕體健,确有立竿見影之效,天樞真人誠不欺我。”

恭送完天子,姜婕妤遣開宮人,拉着老太太到錦帳中坐下,朱紅地鳳凰朱雀紋織錦中夾了絲綿,将帳子三面捂得密不透風,帳前樹了雲母屏風,帳中燃了暖爐。

老太太穿了夾綿衣裳,坐了不一會兒便熱出一腦門汗,拿袖子擦個不住,可姜婕妤似乎格外怕冷,身上裹着狐裘,手裏還捧着個銅鎏金的小手爐,姜老太太覺着有些不對,細細打量了女兒一番,覺得氣色比上回差了些,眼下有青影,臉也腫得厲害。按說這個月份是最舒服的,如何比剛有孕時還憔悴?姜老太太不由着急起來,出其不意地上前摸了摸女兒的手,果然有些涼。

姜婕妤有些尴尬,迅速抽回手道:“腰背有些疼,昨晚上沒睡好,今晨太醫來請過平安脈了,孩子很好,您莫要大驚小怪的。”

姜老太太不顧女兒躲閃,堅持摸了摸她額頭,略微放心了些:“沒事就好,有什麽事你也莫瞞着阿娘。”

姜婕妤只好指天誓日地再三向她保證,老太太這才松了一口氣,神神叨叨地靠上去,掩着嘴小聲道:“萬兒,方才我眼瞅着,天子的臉色怎麽不太好......才說了幾句就咳了好幾回,這該不會有什麽吧......”

“阿娘你莫混說!”姜萬兒大驚失色,“一會兒出了宮可千萬不能提這話啊!說出去可是大禍臨頭的事!”

姜老太太臉色一凜,不由自主揪住了裙擺。

姜萬兒深深地望了望母親,猶豫了半晌,這才壓低嗓音,戰戰兢兢地道:“阿娘,我怕得緊,沒有旁的人好說了,今日我同你說的話,你可千萬不能對誰講......前幾日陛下宿在我這兒,半夜裏咳得厲害,我叫他咳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一瞧,那中衣上竟有血......”

“莫不是痨病!”姜老太太一個激靈,悚然道,“啊呀這可不得了!當年你表舅婆就是這麽去的哇!你聽過不?風痨鼓膈,閻王請的上客......”話音未落叫姜萬兒一把捂住了嘴。

“我方才說什麽了?”姜婕妤沒好氣地瞪着眼睛道。

姜老太太連忙搖頭表示她再也不敢胡吣了。姜萬兒這才慢慢松開手,聲如蚊蚋地道:“陛下一向對求仙問道、煉丹服藥這些事深惡痛絕,可從今年入秋以來一反常态......他賜了丹丸要我服,我服了一粒,一晚上沒能合眼,哪裏敢再碰?”

“要不你勸勸天子?”老太太也是一籌莫展。

“陛下哪裏聽得進勸!”姜婕妤“嘁”了一聲道,“韋貴人不過旁敲側擊了那麽一句,叫陛下狠狠數落了一頓,連帶着二皇子也吃了挂落,我哪敢撞上去尋晦氣。”

老太太冥思苦想也沒啥別的建議,只得默不作聲。

“對了阿娘,”姜婕妤又道,“上回同你說過那事,你道怎的?二皇子瞧上的卻是咱們大娘子......這緣分的事兒真是說不清楚。”

姜老太太也是不解,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她私心裏是偏袒二孫女一些的,何況任誰都能瞧出來二娘子生得比姊姊好,性子也不差,人又機靈。把最寶貝的孫女給人做妾她不樂意,可人家反過來看不上二娘子,她也不樂意。

***

姜老太太入宮時興高采烈,回府時心事重重,兼之在姜婕妤殿中捂了汗,出去冷風一吹,當夜就發起寒熱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人年紀大了更難痊愈,莊園之行就這麽耽擱下來了。

最失望的當屬三娘子,上回在常山公主莊園,聽說別家小娘子在邙山中都有自家的園子,她當時就有些自慚形穢,如今好容易揚眉吐氣一回,卻因祖母的病不能如意,煩悶之餘便寄望于神佛,無比虔誠地抄起經來。

姜老太太瞧着那些字紙又好氣又好笑,到底叫三老太太開箱子娶了個金奔馬給孫女送了去。

三娘子得了鼓舞,抄得越發起勁,佛祖大約念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終于大發慈悲遂了她的願,到了臘月上旬,老太太的風寒總算痊了,将養一陣剛好過年,過完年便能成行了。

老太太養病這段時日,二郎姜景義的封賞也下來了。鐘荟這位素未謀面的二叔在西北的一場羌胡叛亂中一戰成名,獲封平虜将軍,領西羌校尉。姜二郎年方弱冠,憑着實打實的軍功獲封,叫兄長也得了不少體面。

姜大郎常年混跡六九城闾巷之間,結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天子的旨意一下,這些酒肉朋友紛紛登門拜賀,撺掇着他大擺筵席,姜大郎一向好面子,欣然允諾,一時間倒有些賓客填門的光景。那些不三不四的賓客們酒足飯飽便不吝恭維之辭,直道:“貴府将星高照,怕是要出個衛仲卿。”

姜景仁叫他們說得也有些飄飄然,直到吃了姜老太太一頓拐杖才消停下來。

不過姜二郎一介武夫無關大局,還不能叫正經世家放在眼裏,他們自有真正的大事要操心。

天子的病很快已不成其為秘密,只要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形容一天比一天枯槁,尤其是入了臘月以後,有時連朝會都缺席。

請立儲君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天子反複斟酌了數年,終于在元豐十五年臘月己巳下诏立大皇子司徒鈞為太子,以侍中鐘禪為太子少傅。

***

三九天日落早,崇福寺晚課的鐘聲才敲過,暮色已沉沉地墜了下來,将群山籠罩在一片青灰的死氣下。

“阿兄終究選了條最穩妥的路,可惜,”汝南王司徒徵喝了口茶,皺起眉連連搖頭,也不知是嫌棄茶還是嫌棄他的皇帝兄長,“不知又有多少黔首遭池魚之殃。”

虛雲禪師閉着眼睛三心二意地敲木魚,聽到此處忍不住刺他一句:“殿下真是愛民如子。”

“可不是?”司徒徵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抱怨道,“你這地方凍得人骨頭縫裏都發冷,連個炭盆都不點,莫非當了假和尚人也清心寡欲起來了?”

虛雲禪師叫他一語道破,木魚敲不下去了,微有惱意:“殿下怎知我不是真和尚?”

司徒徵輕笑一聲,放下茶碗站起身道:“無為真人如何能屈居此深山野寺,跟我回去吧,這局棋你我旁觀太久,差不多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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