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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機收回衣袋,祁寄聽見了電話中夏靜小心翼翼對借錢一事的再次詢問。
他定了定神,問:“你還差多少?”
“其他都齊了,還差下葬的費用,大概要三千左右。”夏靜小聲說,“本來能省掉這筆錢的,但是我自己搬不動……”
白事原本都該有親戚好友幫忙,但祁家老一輩走得早,祁寄的父母也在三年前去世,到了祁寄姑姑這次,就當真只剩下了夏靜一個人。
但事實上,情況原本也不該如此凄涼。畢竟地方小,真要論起來,當地不少人都沾親帶故。就算祁家沒了人,祁寄姑父又是外鄉人,也不至于落到完全沒人幫襯的地步。
說到底,這和祁寄姑姑一家的為人處世也脫不了幹系。
對夏靜所說的下葬無人幫忙,只能花錢雇人一事,祁寄也并未感到意外。畢竟姑姑是能對着三歲的祁寄說出“你奶奶的東西都是我們家的,你不能搶”這種話的人。
當時奶奶剛去世,祁寄被送到姑姑家寄養,進門第一天就被教了規矩,還被用這種話教育。
這話說出去,可能還會讓人覺得兄妹倆家産争得很兇,但事實上,祁寄的父親根本沒動過這種心思。他不僅把家鄉祖産都讓給了姐姐,因為祁寄的寄養,他還會定期給姐姐寄撫養費。
祁寄對自己名字的認識就是這麽來的。
小時候姑姑每次收到錢,都會小心地把彙款單抽.出來,信封随意扔在一邊。有次信封被小祁寄撿到,他正是對什麽都好奇的年齡,正要細看,信封卻被虎着臉的姑父一把奪走。
待反複确認過信封裏并沒有彙款單之後,姑父才把信封扔了回來。
那時小祁寄還沒有養成對惡意的敏感,拿回信封後還天真地問姑父,上面寫的是什麽字。
姑父揮手把人轟走,讓他別煩自己。祁寄沒得到答案,便又去找姑姑問。
姑姑說:“這是寄,寄錢。你不是叫祁寄嗎,就是寄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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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不忘叮囑:“下次給你爸打電話讓他多寄錢,聽見沒有?你名字上都寫着呢。”
小祁寄就這麽懵懵懂懂地記住了。祁寄,寄是寄錢的意思。
後來又有一次,姑姑家的堂.哥夏冬放學回來,在餐桌上炫耀,自己今天學會了一個成語,叫寄人籬下。他揮着筷子哈哈大笑:“這不就是祁寄的寄嘛!你們看,多巧,連意思都一樣一樣的!”
夏冬自小不愛學習,從一年級開始就穩居倒數,和姐姐夏靜形成鮮明對比。他難得主動提起和學習有關的事,姑姑姑父立刻附和着捧場:“對對,我兒子真聰明,都會用成語了。”
夏冬得意洋洋,又對祁寄說:“籬不是木頭的意思嗎?你得符合這個成語才行,這樣吧,你也別睡床了,到院子裏那棵樹下面睡,這才叫籬下啊!”
姑姑姑父聽了,非但沒有訓斥,還誇夏冬懂得多,夏冬被誇得更加起勁,當晚,他真的推着祁寄去了樹下,不許他進屋睡。
那時鄉下燈還不多,入了夜,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像是随時可能會有危險的怪獸沖出來。祁寄一個人在院子裏待了好久,小小的身體被低溫和恐懼吓到止不住發抖,卻依然沒能等到緊閉的房門開啓。
屋子裏傳來夏冬嫌零花錢太少的不滿大叫,姑姑哄他的聲音,和姑父的如雷鼾聲,沒有人留意院子裏站着的祁寄。唯一悄悄透過窗紗看了他一眼的只有怯生生的夏靜,但她也不敢忤逆夏冬的命令,看了一會兒,姑姑一喊她給夏冬端洗腳水,她就連忙關窗跑了回去。
祁寄最後也沒能進屋。
他翻.牆跑回了自己家。
之後幾天,夏冬一直拿寄人籬下這個詞叫祁寄,還給他延伸出了八百種外號。不過祁寄不理他,他很快就覺得沒什麽意思,轉頭繼續和自己的狐朋狗友鬼混。
但這個成語卻成了夏冬聰明又好學的證據,時不時總會被姑姑提起,想重新勾起夏冬學習的熱情。勸告又總在飯桌上進行,于是祁寄就一遍一遍的,被迫重溫着“寄人籬下”這個詞。
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祁寄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忘個幹淨,沒想到記憶被翻出來,居然還會如此清晰。
連那晚院子裏樹葉投下的斑駁黑影都歷歷在目。
類似的事數不勝數。夏冬從小就嚣張慣了。當時除了打錢,祁父還給三個孩子都定了牛奶,每兩天一袋。牛奶在那時還能算是稀罕東西,一次定三份,價格着實不菲。也是祁父為了感謝姐姐一家對祁寄的照顧。
但事實上,那份奶,祁寄和夏靜基本沒有喝過,都被夏冬拿走了。
他一個人喝三份,有時候自己喝不完,拿去分給自己的狐朋狗友,也不讓祁寄和夏靜碰。只有偶爾心情好了,才會大發慈悲,讓兩人分着嘗一口。
姑姑和姑父從來不管。
就算管了,他們也只會向着夏冬。
夏冬品性惡劣,又被父母無條件溺愛,從小就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他會做出以殺人威逼父母的事,祁寄其實也并不意外。
他問夏靜:“出事的時候,你在哪?”
祁寄和老家斷掉聯系之前,夏靜還住在家裏。她從小受到的欺負比祁寄只多不少,性格又軟弱,在這個家裏一點都不像親生女兒,倒更像是免費的勞工。
她說:“我在強哥……劉強那裏。”
“劉強?”
“是我媽讓我嫁的人。”夏靜說,“我本來在深港打工,她讓我回去,我不想去,她說聘禮都收了,不去不行……劉強也怕我跑,就把我關了起來。”
即使說這種事的時候,她聲音也是怯怯的。
祁寄皺眉:“那你現在在哪?”
“我回家了,在老房子這邊住。”夏靜似是怕他質疑,語氣又有些緊張,“劉強也是那個組裏的人,這次一起被抓了,所以我才能出來。但是我也沒辦法向他借錢了……”
祁寄忍不住擡手,捏了捏眉心。
這是什麽烏七八糟的。
他的指尖仍舊冰冷,但同時,胸口的滞悶卻開始漸漸消減。祁寄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胸肺,激得人愈發清醒。
飄蕩懸空的靈魂終于落下來,沉入軀殼,他的雙腳也重新生出踏上實地的真實感。
這種令人糟心的奇葩親戚,惹人頭疼的雞毛蒜皮,才是祁寄最熟悉的事。
這才是他的世界。
涼風刺得人氣管微疼,祁寄輕咳一聲,道:“卡號發來,我轉給你。”
他把煙頭按熄在身旁的石柱上:“葬禮的事,我和鳴宇這邊脫不開身,先不回去了。”
祁寄也沒有給姑姑一家送終的打算。
夏靜先是一驚,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好。”
她真心感激:“真的很謝謝你,等我掙到工資就還……”
除了借錢,她倒是真的什麽要求都沒提。
電話挂斷,祁寄也不由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這樣的家庭,究竟是怎麽養出了夏靜這種性格的人。
這些糟心事反倒把祁寄從情緒低谷裏拽了出來,他收起抽剩的半包煙,利落将錢打過去,又去查了查家鄉當地的新聞。
對于債務結束這件事,祁寄仍然沒什麽真實感。
他也曾一點點保留收集着各種證據,卻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輕易。
老實說,他們之前也不是沒有報過警。
債務剛落在祁父身上時,他就去報過案。但祁父前腳從當地派出所出來,後腳就接到了電話,恐吓他老實點,別想着耍滑頭。
之後祁父再去報案,還沒等進入派出所,他就被人直接攔了下來,一頓毒打。
越是窮鄉僻壤,地方勢力越是錯綜複雜,根深蒂固。普通人很難逃過地域圈子的這張網,不只是當地,那些人還會在各地拉幫結夥,坑騙祁父擔保的幾人就專門動用了在S市的人脈,讓祁父他們即使離家來到S市,依舊無法脫離掌控。
父母去世後,他們又逼着繼承遺産的祁寄簽了還債書。
當地媒體的報道零零散散,不成規模。又過了兩日,一切塵埃落定,祁寄才終于從鋪天蓋地的新聞裏确認了這件事。
地方黑惡勢力已經被徹底拔除了。
這次是全國性的行動,清查力度前所未有。一向滞後的當地也沒能例外,最近還有官方巡.視組親自去過。
不久,祁寄接到了S市警局的消息,讓他去配合詢問。
多年未進警局,這裏的氣氛比祁寄想象中溫和許多,一個身穿制.服的小姐姐還給他拿了兩塊薄荷糖。
詢問相關事宜時,祁寄把自己保留的證據遞上去,那些工作人員的神色頓時嚴肅了很多。
他們一開始還想教育祁寄遇事一定要尋求警方保護,得知原委,便也沒再多說,只鄭重地對祁寄表示了感謝。
小姐姐還把祁寄送了出來。
“涉案資産我們會盡力追回,感謝你的協助和配合。”
祁寄點頭:“謝謝。”
他回頭,望向面前的警局,四處窗明幾淨,威嚴肅穆,正氣凜然。
與多年前父親被打的那個老舊派出所形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
祁寄收回視線,垂下眼睫。
過去這麽久……終于結束了。
從警局離開,祁寄請的半天假還沒用完。給住校的祁鳴宇發消息說過這件事後,祁寄想了想,獨自去了那個路口。
S市公墓太貴,以祁寄的財力不可能買得起。老家又一直有魂歸故裏的鄉俗,祁寄就把父母葬回了家鄉祖墳。
他想悼.念,除了家中木櫥上擺放的牌位,就只能來這個路口了。
走到地方之前,祁寄恰巧路過一家花店,便打算進去買束菊.花。
不過才推門進去,他就微一恍惚。
祁寄記憶力極佳,一向不會對自己的記憶産生懷疑。但他分明不記得自己來過這裏,卻總覺得這家花店有些莫名的眼熟。
連花架旁那個短發黑皮衣的女老板,都像是從哪兒見過。
祁寄不由生疑。
除了他的不解,女老板的反應也有些奇怪。自祁寄進來,原本在指點小店員插花的女老板就幾次擡頭看過來。
祁寄略一猶豫,還是走了過去:“您認識我嗎?”
不知為什麽,明明是第一次來,他卻總覺得自己好像……欠對方錢。
老板看了看他,道:“三年前的門前路口的那場事故,我見過你。”
祁寄愣了下。
老板道:“抱歉提起這件事。”
她雖是短發黑衣,一身飒爽打扮,語氣卻很柔和,并不冷硬。
祁寄被她安撫,也稍稍放松了些。他搖頭:“沒事,今天是有好消息告訴他們。”
老板笑了笑:“那就好。”
她親自幫祁寄選了一束白雛菊,利落紮住,用花紙包好。飽滿的花朵絢爛盛開着,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雖是意在祭奠亡者,花也開得如此生機勃勃。
謝過老板,祁寄正要付.款,卻又有些猶豫。
他最後還是問:“請問我欠您錢嗎?”
老板失笑,搖頭:“沒有。”
看起來,她似乎并沒有對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感到驚訝。
祁寄略有遲疑,還是按原價付了款。
他付錢時,老板拿出一把透明傘:“要下雨了,這個你拿着吧。”
那傘并不貴,一次性的。不過祁寄還是沒有接:“謝謝您,不用了,我很快就回去。”
老板也就沒有堅持。
不過臨走前,祁寄還是被塞了一包小禮物。
“這個送你。”
那是兩顆被綠梗連在一起的鮮紅草莓,頂端綠葉中還開着白色的草莓小花。草莓外面包了一層精致的透明塑封,袋子還印着一句花體英文。
Tomorrowisanotherday.
是那句《飄》裏的經典臺詞——
一切都會好的。
祁寄對着那句話,出神地看了一會兒。
待離開花店,天空已然更加陰沉。迎面吹來的風帶着刺骨的寒意,祁寄緩步走到路口,将雪白的花束放在了燈柱旁邊。
他直起身,舉目一片灰沉,車輛來往匆匆,路邊也少有人停留。
天太冷了。
男孩攏住雙手,朝掌心呵了口氣。微弱的白汽很快消散,蒼白的指尖愈發冰冷,留不住一點熱量。
他安靜地站在流逝的人流裏,像在那裏紮了根。
過了許久,時間與人群一同流逝,男孩依然沒有發出聲音。
只有眼睫如蝶翼輕.顫,鼻尖和眼眶微微泛紅。
連眼淚從蒼白的臉頰滑落時都沉默無聲。
幾日前夏靜向他借錢時,也曾提起過自己和父母的事。她說她知道爸媽從小偏愛弟弟,不喜歡自己,認識的朋友都勸她早點考出去,不要留在家裏。
連最後的葬禮,也有人勸她想想自己之前遭受的虐.待,讓她索性不要送終。
但夏靜帶了哭腔,還是說:“可我畢竟是他們養大的。”
“他們在的時候,我也不止一次地怨過他們,為什麽這麽對我,我千方百計離開家,他們還要為一份聘禮騙我回來。”
“但是自從他們走了,我每晚做夢,就再夢不到他們打我罵我的事,只剩下小時候他們給我的花,頭繩……和新裙子。”
不可能不在意的。
死亡是最完美的濾鏡。
祁寄其實也一樣。多年過去,他早已記不清自己小時候對父母不回家的抱怨,對媽媽.的懼怕。只記得他們的好,他們溫熱的手掌,和身上的肥皂味道。
風吹來,掌中裝着草莓的小塑料袋被吹得窸窣作響。
還有草莓。
L省是草莓産地之一,品種優良,個大又甜。但即使如此,草莓的價格也不算便宜,放在十幾年前更貴。小時候,家裏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買草莓,買也不多,數都數得過來。
買回家後,爸爸媽媽都不會碰,全留給喜歡吃草莓的祁寄。祁寄要分着一起吃,他們也不要,最後讓不過,也只在草莓尾巴上咬一點點,讓小祁寄吃最甜的草莓尖尖。
塑封被過度用力的手指捏出折痕,細.嫩的草莓雖在小心避讓下并未受到重壓,卻也仍有止不住的水珠打上來,隔着塑封,墜在飽滿鮮嫩的表面。
男孩望着手裏的草莓,眼淚無聲無息,一顆一顆地跌落下來。
雖然沒有發出動靜,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花前,就已經有些引人注目,加上這沉默的落淚,時不時會有人好奇地看他。
不過很快,烏雲沉沉地壓下來,涼風更急,吹落冷雨。
那些眼淚也都淹沒在了冬日的雨絲裏。
祁寄揉了揉眼睛,小心地把草莓收好。他正想伸手把外套的兜帽戴上,還未動作,急急落下的冰雨卻突然消失了。
頭頂一暗,右側視野也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大半。
男孩擡頭,正對上一雙淺色的眼眸。
“裴……”
祁寄微愕。
“裴先生?”
裴總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多日未見的男人眉目英俊,迷人依舊。他穿着一身長風衣,一把長柄黑傘極寬大,将周遭風雨擋得嚴嚴實實。
不等祁寄反應,男人已經擡手,輕輕幫他拭去了臉頰上的淚痕。
帶着薄繭的指腹擦過蒼白的皮膚,生出一陣微癢。熟悉的體溫如暖陽,驅散了這冰冷冬日的寒冷。
祁寄怔怔地望着他,在那雙淺色的、本該讓人躲閃不及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
只有他自己。
不等祁寄對這個念頭生出自我譴責,男人已經開口,聲音低磁依舊:“怎麽沒穿給你拿好的衣服?”
氣溫這麽低,還下着雨,特意備好的加絨衣物卻沒能派上用場。
祁寄回神,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揉了揉鼻尖,才道:“今天沒什麽正式場合,我就穿了自己衣服。”
看着男孩微紅的秀.挺鼻梁,和被襯得愈發蒼白的柔軟臉頰,想起方才指腹冰涼的觸感,裴俞聲不由皺眉。
他将手中傘柄遞過去:“拿一下。”
祁寄剛把傘接過去,就見面前男人展肩伸臂,利落脫掉了自己的長風衣。
再一愣神,那件還帶着體溫的毛料風衣就已經嚴嚴實實地裹住了他。
祁寄忙道:“不用的,我不冷……”
裴俞聲卻一點沒有要聽從意見的意思:“穿好。”
他把傘從人手裏接過來,在祁寄争辯之前,又道:“車上還有外套,你先穿着。”
祁寄拒絕無門,只能乖乖穿上了那垂落到小.腿的長風衣。
他猶豫着問:“裴先生怎麽會來這兒?”
裴俞聲神色未變,只道:“剛從機場回來,恰好路過。”
看了一眼男孩腳邊的花,他放低了聲音,問:“還要多站一會兒嗎?”
祁寄穿好風衣,把手從過長的袖口中伸出來,搖頭:“不用了。”
即使努力伸出雙手,也只露出了指尖一小部分,手背還被袖口覆着。祁寄對着凍僵的指尖呵了口氣,道:“已經和他們說完了。”
他解釋:“這是我父母去世的地方。”
“嗯。”
男人低應一聲,伸手握住了祁寄的指尖。
“……裴先生?”
祁寄微愕,他被那體溫燙得打了一個顫栗。不只是被握住的手指,連脊背和後頸都像是被微弱電流蹿過一般,掠過一串酥.麻。
裴俞聲未語,他用自己的體溫将人指尖捂了一會,又在對方抗拒掙紮之前,把祁寄的手輕輕塞進了風衣的口袋裏。
他絕口不提自己的舉動,只問:“是有什麽事要告訴他們麽?”
祁寄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對。”
他笑了笑:“我們家的債務結束了。”
裴俞聲嗯了一聲,看起來并沒有什麽意外。
祁寄想了想,也對。這是自己的債務,和裴總沒什麽關系。他和裴總之間是另一份債。
他主動提議:“以後裴先生也不用給我現金了,直接抵債就好。”
每夜五萬的薪酬,之前都是按照一日現金、一日抵債來算的。
但比起祁寄的主動,裴俞聲對錢的事卻明顯不怎麽上心。對祁寄的提議,他也不置可否,只一偏頭:“上車再說。”
不過剛一上車,裴俞聲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這個話題也被暫時擱置了。
祁寄把上車時男人塞給他的熱牛奶放在一旁,小心地把身上風衣脫下來。但他剛要把衣服疊好時,正在通話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卻伸手拉了下祁寄自己的外套,示意他脫掉。
祁寄不解,但裴俞聲堅持,他就把自己的外套也脫了下來。
車內開着暖風,但只穿衛衣還是有些涼。祁寄打了個冷顫,等衣服脫掉,他才發現自己的外套還帶着潮氣。
之前淋過雨,他的衣服被打濕了,想來繼續穿着也不會太舒服。
不過祁寄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裴俞聲的風衣——若他的外套是濕的,那套在最外層的風衣不就也被染濕了?
雖然雨絲偏細,祁寄的外套濕得也不算重,但他還是不免擔心。他正忐忑地要去查看風衣,卻聽見一旁傳來些細碎聲響。不待回頭,一陣厚實的暖意已經貼住了他的後背。
咦?
祁寄這才發覺,他又被一件厚外套裹住了。
可長風衣不是還在自己腿上嗎?
祁寄定神去看,才發覺披在自己身上的,居然是一件新外套。
布料厚實,型號寬大,依舊是裴總的衣服。
祁寄一怔,腿上的長風衣已經被拿了回去。男人一面沉聲應着通話,一面動作自然地穿上了那件剛剛還裹在祁寄身上的風衣。
祁寄不由睜大了眼睛。
裴俞聲剛剛說過車上還有外套,但祁寄并未想到對方會把新外套也借他穿。這麽一來,他自己就沾了對方的兩家衣服,還讓雇主穿濕的那件。
這事着實不妥,祁寄慌忙想将衣服還回去,卻被一只手臂攔了一下。不僅如此,那只手還順勢向上,伸出一指,輕按在了祁寄的唇上。
像是按下了什麽開關,祁寄耳邊轟得一聲,臉上無法自控地燒了起來。
他不由咬住下唇,柔軟唇.瓣被印出了一個深深的齒痕。
但很快,那根手指就挪開了,動作自然,并無異樣,倒像是祁寄想多了一樣。
他望過去,裴俞聲也果真沒什麽神色波動,反倒指了指自己的耳機,示意祁寄噤聲。
祁寄徹底不敢有動靜,只能乖乖穿着外套抱着那袋熱牛奶,耳尖紅了一路。
又過了十幾分鐘,裴俞聲的電話才結束。而兩人的外套都已經穿了那麽久,再提交換也沒用了。
祁寄也只好閉口不言。
不過等通話結束,裴俞聲卻主動開口:“現在有時間嗎?”
祁寄點頭:“有,我請了半天假。”
裴俞聲便道:“那先繞路去個地方,再送你回去。”
距離不遠,很快便到了目的地。停車的地方正好在一座商廈的櫥窗前,車剛停下,裴俞聲便被櫥窗裏的東西吸引了視線。
那裏正擺着一大捧的草莓花束。
半人高的花束完全由新鮮的草莓紮成,顆顆圓.潤飽滿,異常誘人。裴俞聲側頭看了一眼祁寄從之前口袋裏拿出的、像個寶貝一樣抱着的小包草莓,突然改了讓人在車裏等的打算。
他率先下車,撐着傘繞到祁寄那一側,幫人拉開車門:“下來。”
祁寄下車,身上還穿着裴俞聲的大衣。這間衣服比長風衣更暖和,不過長度稍短了一點,不至于垂到小.腿,也更方便雨天活動。
他不知道裴俞聲要叫自己做什麽,但剛一下車,祁寄的視線就也被那捧草莓花束吸引了。
落在裴俞聲眼裏,簡直像極了饑腸辘辘的貓崽看見小魚幹的模樣。
不過雖然依依不舍,男孩還是乖乖關好車門,拔.出視線,跟着裴俞聲走進了商廈。
他還好奇想找那件有草莓櫥窗的店,卻沒料到裴俞聲走在前,彎都沒拐地就進了那家誘人的店。
“窗邊那束賣麽?”
詢問過店員,裴俞聲直接把那捧草莓買了下來。
草莓花束剛剛紮好,才放到櫥窗邊沒多久,還在做最後的裝飾。雖說的确吸引了不少目光,但店家顯然也沒料到這麽快就會有買主上前——還是這麽爽快的買主。
裴俞聲連價格都沒問就刷了卡。
店員幫忙把草莓花捧下來,裴俞聲付.款回來,就見男孩眼巴巴站在一旁,視線都黏在了草莓花束上,挪不開。
裴俞聲把花接過來,轉手遞到對方面前。
“給你。”
男孩眼眸瞬間亮了起來。
他的眼睛原本就大,瞳仁也圓.潤,平日露出驚訝神色時就非常靈動,很是誘人,此時溢滿了難以掩飾的欣喜,就更讓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裴俞聲也沒忍住,伸手揉了揉小朋友柔軟的黑發。
嗯,手.感也很好。
花束太大,男孩只能用雙手抱着,半人高的草莓遮住了他大半身子,只能勉強露出一張因為興奮而染成微粉的小.臉。
幸福感爆棚,祁寄的開心簡直肉.眼可見。
這捧草莓本就惹眼,四周不少店員和顧客注意這邊,看見兩人的動作,更有人竊竊私語,好奇地看着他們。
祁寄小心翼翼地抱着草莓花束,興奮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稍稍平複。他問裴俞聲:“裴先生,這個要抱到哪兒?”
他還好奇:“是有什麽重要客人要見嗎?”
裴俞聲:“……”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将眼底洶湧的暗流壓了下去:“不是。”
“是給你的。”
裴俞聲說這句話時語氣很平靜,但等真正看到男孩的神色由興奮到茫然,又到失了喜色、明顯生出些驚惶時,他心底仍是無法按捺的波瀾叢生,海浪滔天。
他閉了閉眼睛,在對方無措地想拒絕之前,又平心靜氣地補充:“你先拿着,抱回別墅,晚上有人會給媽送過去。”
男孩忙點頭:“好,給許阿姨的是嗎?”
見對方明顯松了一口氣,裴俞聲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他最後也沒能說什麽,只道:“走吧。”
“抱得動麽?”
“可以!”
兩人離開商店,走出了商廈,外面還在下雨,裴俞聲撐傘,和人一同朝車走去。
雨天人不算多,但此刻正好是紅燈,路旁等了不少行人。祁寄懷裏還抱着一大捧草莓,行動不太方便,裴俞聲護着人:“你先去車上等一會。我馬上……”
祁寄點頭,卻沒能聽完後半句。
他甚至察覺身上一涼。冷雨落下來,迎面打在臉上。
頭頂的傘不見了。
祁寄一愣,這才發現剛剛還和自己步調一致的男人落後一步,停在了原地。
他回頭,正好看見極罕見的一幕——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裴俞聲難得睜大了雙眼,下颌緊.咬,額角青筋暴起。他的視線直直越過祁寄,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馬路對面。
沒等祁寄回頭看見究竟是什麽讓男人如此失态,裴俞聲就猛地将傘一扔,直接沖入了雨中。
“裴……”
一句“裴先生”沒有叫完,男人已經從他身側飛速越過,卷來的冷風激得人不住嗆咳。
“滴滴——”
咳聲淹沒在鳴笛聲中。紅燈變綠,車輛開始穿行。斑馬線上的聚集的人群正要走,卻見突然有人從末尾闖出來,風一般沖到了馬路對面。
不少人都被吓了一跳。
但那人已經無暇顧及。他撥開人群,飛奔過去,直朝着一個目标而去。
冷風呼嘯,吹得冷雨更急。祁寄被兜頭雨絲淋得睜不開眼睛,他還抱着草莓,也沒辦法彎腰去撿傘,只能努力眨着眼睛,試圖讓被水意模糊的視野清晰一點。
艱難眨過幾次後,努力終于有所收效。
他看見了裴俞聲終于停了下來,抓.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那人回頭,露出了一張祁寄從未親眼目睹,卻又如此熟悉的清俊面容。
祁寄身形一晃,雙眸猛然睜大。
他終于明白了裴俞聲為什麽會那麽吃驚——那人居然是溫初明。
活着的溫初明。
冬季并無瓢潑大雨,但北風極冷,雨絲又密,打在身上又濕又黏,讓人很不舒服。原本盛開的草莓花束露在雨中,也從甜豔奪目,變得有些狼藉。
涼風襲來,祁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雖有雨簾遮目,卻難以将心神一同遮瞞。祁寄記憶力絕佳,視力也比常人敏銳。目力所測,他能确認,被裴俞聲牢牢抓.住的那人,正是檔案上蓋章已逝的溫初明。
兩年過去,他的外貌并無多大變化,遠遠望去,氣質也比之前更加內斂沉穩。
如經過千錘百煉、精心琢磨,才終于成就的美玉明珠。
綠燈結束,穿行的人流漸漸稀少,遮擋散去,街對面兩人的身形愈發清晰。
祁寄看見裴俞聲握着那人的肩膀,情緒激動地同對方說着些什麽。
他似乎也不知道溫初明還活着的事。
或許是當年有什麽誤會吧。
祁寄想。
生離死別的好友重逢相距,簡直是天意庇佑,驚天喜訊。讓人忍不住送上由衷的恭喜與祝福。
只不過這時候怎麽看都不适合靠近,此刻重逢的兩人,才真正是共處在一個不容被外人打擾的世界裏。
祁寄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雙臂被草莓壓得有點累。
奇怪的是,他剛接過草莓花束時,還覺得輕松無比,抱起來就走,就這麽一口氣跑個馬拉松都沒問題。
可現在才過了幾分鐘,他居然就覺得手臂都開始生出了酸疼。
是不是最近鍛煉太少了?祁寄胡亂想着,轉身往回走。他得先把草莓放到車上,再回去撿那把被扔掉的傘……
風一吹,黏在皮膚上的雨更冷,似是凝結成冰。
連那件厚實的外套都變得四處漏風。
祁寄打了個哆嗦,低頭加快了腳步。
好冷。
他想快點回到溫暖的地方去。
但才沒走出幾步,祁寄忽然在風聲雨聲中,聽見了一個略帶遲疑的聲音。
“祁祁?”
祁寄回頭,就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煞氣極重,身形筆直,卻正面露驚訝地看着他。身旁有人幫那人撐着傘,也一同朝這邊看過來。
祁寄抱着一大捧草莓,原本就很顯眼,他又沒撐傘,沒有遮擋,容貌的驚豔和周.身的狼狽在雨中都一覽無餘。
他皺了皺眉,不确定對方是不是在叫自己,正遲疑着,卻見那個高大男人當真朝他走了過來。
身旁的人忙跟上來,給他撐傘,男人直接伸手接過傘,大步走了過來。
地面積蓄的水窪避無可避,走幾步便會沾濕了褲腳,那人卻渾不在意,幾步走近,将傘撐在了祁寄頭頂。
從遠處看,傘的大半都被朝祁寄這邊傾來,反倒是男人的後背和半個肩膀露在了雨中。
冰冷的雨絲被遮住,陌生人的氣息襲來,卻罕見的沒有引起本能反感。祁寄疑惑地擡頭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眼見對方展顏。
“真的是你!”
那人身上明明帶着極重的肅殺之氣,看向祁寄的目光卻很溫和,眉眼間難掩喜色。
祁寄遲疑:“你是……?”
男人笑罵:“不記得我了嗎?小沒良心的,你小時候還吃過我那麽多糖呢。”
雖是指責的言語,他的唇角止不住上揚,語氣裏也帶着一分親昵的寵溺。
祁寄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對方:“……修哥?!”
他剛剛心神不寧,沒能專注,被提醒後才認出這人。
——這居然是當年那個手把手教着他練習格鬥的退伍特種兵,賀修。
聽到熟悉的稱呼,賀修笑意更深:“行,總算是沒白疼你。”
他臉上的笑紋其實很淺,硬朗的外表看起來也是不茍言笑的類型。但這個笑容對祁寄來說卻如此熟悉,與多年前那個銜着草蹲在他家牆頭看着他練拳的人重疊在一起。
“你,你怎麽……”被突來的重逢沖昏理智,祁寄一時有些語無倫次,“你怎麽在這,哥?你不是被軍區返聘了嗎?”
賀修拉着人快走幾步,走回商廈門口有遮擋的地方。他把傘遞給跟過來的手下,又很是順手地将祁寄懷裏礙事的草莓也接過了去,讓手下一并拿走:“我來這開會。”
“倒是你,換了地址也不告訴我,”騰出手來,賀修又伸指點了一下祁寄額頭。他口中數落着,手上到底還是沒忍心用重力,“我就知道你來了F大,結果寄來的信也沒人收。”
祁寄一時語塞。
還沒想好該怎麽解釋,面前男人已經伸手,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溫暖的擁抱帶着再熟悉不過的力度,祁寄眨了眨眼睛,眼眶一熱,鼻尖微酸。
他小聲叫着,帶了鼻音:“哥……唔?!”
軟乎乎的一句哥還沒叫完,賀修就把手臂下移,托住人後臀,直接用單手把祁寄抱了起來。
這是他當年再順手不過的一個姿勢。
祁寄天生骨架纖細,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吃得不怎麽好,更是瘦得沒幾斤肉。賀修單手抱他比抱米袋都輕松,特別是教人打架時,沒少把小孩拎來拎去。
但祁寄現在已經成了年,再被這麽抱就難免會不好意思。他慌忙扶住賀修的肩膀,耳尖微紅:“哥!”
賀修大笑:“怎麽樣,你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帥?”
笑完,他又開始抱怨:“我怎麽覺得你比小時候也沒重多少,還瘦得跟個小貓崽似的,這幾年的飯都吃哪兒去了?”
跟着賀修來的幾個手下顯然沒見過賀修這種神色,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被他們看着,祁寄更不好意思:“哪有……”
他掙紮着想下來:“哥,你放我下來……”
“放開他。”
一個冰冷低啞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帶着兇戾的煞氣。
賀修正想多逗逗許久沒見的小孩,卻忽然被打斷,他擡頭,就看見幾步外站着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眼神陰鸷,正死死盯着他。
祁寄也看見了來人:“裴總……?”
來人正是裴俞聲。
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一個人,望見抱着祁寄的賀修,他的神色也微微有些訝異。
不過等賀修回頭,他就迅速收斂好神色,挺直脊背,姿勢标準,恭敬地朝賀修行了一個軍.禮。
“首.長好。”
作者有話要說: 打起來打起來!(不是
首.長不只是那位的特殊稱呼,也可以用來稱呼比自己軍銜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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