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 第誰是我的新郎(十)
◇ 第24章 誰是我的新郎(十)
第二十四章 誰是我的新郎(十)
白隐玉單手撫在自己透明的胸膛上,明明感受不到心跳,卻莫名也像真切地死過一回似的,痛徹心扉。一雙月牙形的狐貍眼氤氲着水氣,通紅一片。
倏地,他被一股大力扯拽到地面,一屁股坐在土坡上。肉體的質感回攏,代表着他被幻境的主人接納。
小狐妖轉頭,果然幾步之隔,紫雲正以同樣接地氣的坐姿,歪着腦袋打量他。她還穿着那件被血漬浸染的喜袍,臉上卻沒有鬼畫符般的妝容,露出本來恣意明豔的容貌來。
白隐玉目光下意識往她腹部的傷口上掃,赫然瞥見一個血淋淋的大洞,不受控地嘴角一癟,表情哭唧唧地難看。
大狐妖覺得好笑,便也就爽快地笑了起來。末了,笑夠了,不客氣地嗤之以鼻,“懂不懂什麽叫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是個爺們不?”
小狐妖不服氣,“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爺們不爺們的,我也不方便脫褲子證明給你看。”
紫雲:“……”向來只有她調戲別人的份兒,混沌這幾百年過去,居然碰上對手了。別說,這小東西還挺合她脾氣。
一息之隔,大狐妖又笑了一輪。
白隐玉眉頭緊鎖,“你,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紫雲不解,“為何笑不出來?”
小狐妖指着她的傷處,“不疼嗎?不難過嗎?”
紫雲難得認真地思索片刻,“過去太久,有點記不清楚。”
她是先被剖了丹,然後怕她沒死透又砸碎了後腦,本該腐爛泯滅于天地之間。然而,她執念太深,扯着一縷游魂飄飄蕩蕩不肯消散。于是,便不妖不鬼地徘徊數百年。頭顱損傷過重,導致她意識模糊不清,只隐約記得自己要找一個人,卻不知是誰,去哪裏找。
直到那夜煙花滿天,她順着焰火的方向尋來,被皮影招了魂魄,又被魔修誘惑,告知她所尋之人轉世即将成親,她需得化形方可阻攔。紫雲稀裏糊塗地就堕了魔,被有心之人利用,做出擄掠別人家新郎的荒唐事來。
記不清?騙鬼呢。
适才明明人家一句話一個表情都記憶深刻,白隐玉暗自腹诽,到底顧忌着前輩的面子,未直不楞登的往人軟肋上戳。
紫雲見小狐妖神色凝重,不禁莞爾,“怎麽被謀害的好像是你似的。”
白隐玉無語,你可長點兒心吧。
“不管怎麽說,”紫雲大喇喇地拍他,“還是要多謝你。若不是撿到你随身帶的那本玩意兒,我還不知要堕落多久,那上邊有我活着時留下的靈力。”
不僅有靈力,她大抵是忘記了,還有“藥”……
小狐妖臉頰騰地一紅,被人當面點破懷揣風月畫本,屬實不是什麽光彩的行徑。不過,他随即又釋然,冊子是紫雲自己親手饋贈小輩的,人家都不羞臊,他矯情個什麽勁兒。
“婆婆和清羽姐姐一切都好,”他撒了個善意的謊言,“她們,時常會提起前輩。”
紫雲難掩疲憊的眸子眨了眨,多年累積的厚厚陰霾之下閃過一道微光,轉瞬即逝,重歸黯然。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她低聲道。
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口是心非啊,白隐玉算是見識到了。紫雲似乎忘了這還是在她的心魔中,小狐妖對于她的心境,能夠很大程度的感同身受。
比如當下,他感到無邊的落寞與悲哀。
“不會,”他脫口而出,“不會是那個書生,一定不是他。”
紫雲怔了怔,目光飄向遠處,沒有回應。
小狐妖硬着頭皮安慰,“你那麽喜歡他,他應該不會害你的。抑或,他也是受害者。”
紫雲垂首,瞧不清神色,只聽到她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
似乎是不待見這個話題,她再擡頭時岔開話頭調侃道,“你個小娃娃懂什麽,知道什麽是喜歡嗎?”
白隐玉不服,“誰是小娃娃,我化形許久,也雙修過了。”
“啧啧啧。”大言不慚,不知羞,雙修什麽的這種話也信口拈來,這小狐貍精還真是百無禁忌。
她挺稀罕。
紫雲逗他,“雙修是為了吸收精氣,跟喜不喜歡沒關系。”
小狐妖納悶,“那什麽是喜歡?”
紫雲敲他腦殼,“你問此話時,這裏裝的是誰?”
白隐玉耿直,“是一只小山雞。”
紫雲噗嗤笑出聲,“你為何挑中人家雙修,貪圖姑娘貌美還是……”
“他不是姑娘。”小狐妖打斷。
紫雲訝異,“你是個帶把的,又找了個同類?”她十足感慨,“當了太久的游魂,這大千世界我算是看不懂了。男狐貍成精少之又少,只有狐仙才雌雄不忌。你這孩子沒那個生而為仙的命數,修行不易,看開點兒吧。”
白隐玉聽得雲裏霧裏,他關注重點不在此,一根筋地追問;“你還沒告訴我什麽是喜歡呢。”
紫雲無奈,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不着調地敷衍,“喜歡……大概就是雙修的時候,你心思不純,不光想着采補,還惦記着親嘴什麽的。”
“親嘴……有嗎?”白隐玉撓頭。
眼瞅着就要把孩子帶歪,紫雲心虛地咳了兩聲,搓了搓鼻尖,“走吧,再不放你出去,我這裏就要被人拆了。”
要不是顧忌着怕傷到小狐妖,心魔之外那反複試探的強悍靈力估計等不了這麽久。
砰地一下,宛如被炮仗炸上天又落下來,小狐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彈了出去,穩穩落在一個熟悉的懷抱裏。
紫雲打眼一觑,心下驚駭。小山雞?開什麽玩笑。她是癡傻百年,不是瞎,這位要是山雞成精,她紫雲兩個字倒着寫。
“你這眼神……”她拐着彎提點,“不怎麽樣啊。”
白隐玉驀地蹦到地上,勝負欲暴起,“你眼神才有問題,我們家小山雞孔武精壯,比你瞧上的那個病秧子不知好上多少。”說着,怕人不信似的,作勢就要掀承曦的衣衫。
小神君扶額,退後兩步避開。
紫雲翻了個大白眼,不識好人心拉倒,活該被人家吃幹抹淨,她何苦操心。
氣氛一時間凝滞下來。
小狐妖咽了口唾沫,讪讪地環視一周,“這是哪裏?”
承曦上神懸着的一顆心落回胸腔,人沒事就好,那些不靠譜的言行就暫時不與之計較。他淡淡瞥了少年一眼,言簡意赅,“段姓書生居所。”
“啊。”白隐玉恍然大悟,捂着口唇,餘光偷窺紫雲。
一個執念難消,一個無盡輪回……有些事,無論多久,總要撥開迷霧,要一個水落石出。
他這邊尚且七上八下地替人家忐忑,紫雲毅然決然地大踏步當先走進村落。
新房坐落于村子邊緣,還挂着紅燈籠貼着囍字,不難找。
狼妖盡職盡責地守在周邊,見到他們一行,只是眉梢一挑,并無多大意外。
越走越近,紫雲驀地頓住腳步,她沉聲,“适才忘了交代,其餘新郎官在鎮郊破廟的柴房裏關着。”
蒼淩聞言,幹脆應下,“我去。”
紫雲駐足在院外,止步不前。
白隐玉突然領悟到,有一種感觸叫做近鄉情怯,她在害怕。灑脫随性如斯,臨門之際,亦有不堪承受之重。
“我們去問他?”白隐玉看着承曦,指了指院子裏。
小神君關愛白癡,“凡人輪回,無前世記憶。”
白隐玉一拍腦門,“唉,我這腦子都亂了!那怎麽辦,可有術法窺得見前世今生?”
承曦點頭,“有。”
小狐妖震驚,“你會?”
神君诓他,“不難。”不過九重天上神不屑一顧的雕蟲小技罷了。
“真有你的!”白隐玉重重地在人家背上拍了一巴掌,與有榮焉,卻不疑有他。
“那……”小狐妖小心翼翼地試探,“我們替你去探上一探?”
紫雲極慢極慢地點了點頭,回身走向遠處。盯着那一副茕茕孑立的孤影,白隐玉心尖汩汩冒着酸氣。不待他再同情心發散,承曦牽起他的手腕,穿牆而入。
院中場面寧靜平淡,并不似新婚燕爾你侬我侬。新婦在堂屋侍候婆母服藥,那段姓書生着淡色舊衫,獨立院中樹下,微微仰首,目光幽沉,不知落在何處。
在他們進入的一剎,一切停滞下來。承曦走上前,指尖翻轉,隔空點向書生眉心。
不清楚究竟過了多久,或許漫長,或許轉瞬,兩人重新走進紫雲虛空的視野中。
小狐妖喋喋不休地在向他身邊的人征求着什麽,她聽不清楚。即至眼前,白隐玉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巴,靈動的眼神還在執着地讨價還價。
紫雲瞧得有趣,她微笑了一下,然後揮手理了理不成樣子的喜袍,這輩子第一次鄭重地作揖,“紫雲所求,唯有真相。”
白隐玉一窒,旋即那多愁善感的眼眸便蓄滿了水珠子。他拼命地忍着,撒氣地踢了承曦一腳,轉頭飛快地跑向一邊,縮成一團蹲在地上。
承曦不為所動,遞過幾張符篆交給紫雲。他身上未帶法器,不方便重現記憶,只得借了小狐妖的幾張符篆,刻錄下重要的畫面佐證。
紫雲怔忡地瞧着,承曦平靜地補充,“他本是古佛座下一塊斷裂的玉珏,滋養萬年,化作童子。童子第一次下凡治水,路過宛丘,偶遇你險些落入九頭蛇之口,順手救下。你糾纏一路,童子抹去了你的記憶。因緣既成,他繼承古佛衣缽之前,入世受果斬業。你與元龜一戰水漫荒山,段玉父親孤身采礦,葬身山谷。道士誘惑他複仇降妖,事成,各奔東西。剖丹那些……他大約并不知曉。”
夙世糾纏,因果循環,便被他三言兩語平鋪直敘完畢。在至高無上的戰神眼中,諸般恩怨情仇善惡果報,再是尋常不過。若不是那小狐妖心軟,啰啰嗦嗦,他多半是不會多此一舉加上最後一句的。
紫雲将手中符篆攢成灰,她凝滞的瞳仁緩慢地動了動,口唇翕動,最終只說了四個字,“原來如此。”
白隐玉不知何時又跑了回來,心腸似被打了結一般難受,卻無能為力。
承曦祭出滅業之火,最後問道,“可要一見?”
白隐玉下意識擡手阻攔,紫雲用眼神制止。未将她交予神官審判行刑,已是網開一面。
紫雲轉過身去,萬般皆虛妄,塵歸塵,土歸土。
不甘、遺憾、困惑……間或有之,但已沒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她說,“不見。”
沖天業火之中,她定定地望向一處,直至灰飛煙滅,一切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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