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番外二 幻夢

林如許總是會夢到他的哥哥。

就和大多數悲慘且俗套的故事一樣,小時候父母欠了債便将他們兄弟二人抛下,是哥哥同他相依為命着長大。于是哥哥成了父親,哥哥也成了母親。他記得那時林程辛天不亮就要起來,打三份工。一邊上學,一邊還要幫着自己攢生活費。

其實對方本可以不用過的那麽辛苦,只要把自己送到福利院就好了。但他沒有。林程辛撫摸着他的頭說,他們是家人,是互相選擇的家人。而家人是永遠不會放棄彼此的。

可說出這句話的人卻死在了他高三那年。

林如許直到現在還清晰的記得哥哥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他早上出門時,對自己露出的最後一個笑容。明明說好了永不言棄,明明生活已經逐漸步入正軌,他們相互依偎着度過了彼此最艱難的歲月。可現在,那張死亡證明卻毫無征兆的落在自己手裏,輕飄飄的仿佛對方從未來過。

哥哥什麽也沒有留下,除了系在自己手腕上面的那根手鏈——那是當初父母抛下他時,林程辛親手為他戴上的。林程辛告訴他,那是能夠聯系家人緣分的信物。

也是對方在人生的最低谷依然沒有放棄他,牽着他的手,一點點編織着所能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這種東西其實很多小孩子都有。但上面幾乎清一色的串着金飾或者玉器,是買來護身用的。像對方送給他的這種反而樸素的少見。

林程辛的手藝并不好,連花結都打的相當蹩腳。繩子的邊緣有些粗糙,可以猜到是做工的時候編錯了好幾次,解開來又重新弄過的。灼眼的紅繩上只可憐兮兮的串着一個活扣,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簡陋的造型了。但林如許很喜歡。

少年有着不屬于那個年紀的孩子的敏銳,是源自天生的直覺。所以他大概明白了,對方應該是有什麽事情瞞着他,所以才送給他這樣好的禮物。

果然,原本拮據的父母那天也忽然提議要帶他們去拍什麽全家福。林如許心裏隐隐能夠預感到不對。所以在父母離開的那天晚上,他其實并沒有睡着。

少年佯裝假寐,而後他聽到父母問林程辛要不要和他們一起走——畢竟對方是已經成年的勞動力,并不像自己一樣是個拖油瓶。

即便在理智上可以理解,林如許在情感上也根本無法接受。可少年當時明明害怕極了,卻仍是壓抑着內心強烈的不安沒有上前阻止。他最終只是攥緊了手腕上哥哥送給他的手鏈,躲在被窩裏無聲的哭泣。

不要丢下我……

門外相當安靜,安靜到林如許都以為對方是走了。其實連他的父母都這樣想,林程辛怎麽可能不走呢……他為什麽不走?但最後門卻還是給人悄悄的推了開來。

一片黑暗之中,林程辛摸索着躺在他身旁睡下。動作很輕的,小心翼翼到仿佛是怕驚擾到身邊人一樣。而後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被摸了摸。于是年幼的林如許止住了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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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淚消失了。就跟那張消失不見的全家福一樣。

林程辛一直不知道那張照片究竟去哪兒了。雖然看到上面離開自己的父母的臉時他也還是會哭,但那在他眼裏畢竟還是一份寄托。誰又會想到那張珍貴的照片其實就藏在他弟弟的枕頭底下,日日給人拿紅筆一遍又一遍的抹去背棄者的痕跡。直到自己死去。

“不要丢下我……”

這份悲傷一直掩藏在少年心間。自從林程辛選擇了自己作為他的家人,林如許就一次也沒有哭過。他在同齡人眼中是個要強到幾乎有些偏執的優等生。而在林程辛的葬禮上,林如許把他過去八年未流的淚都流盡了。

人死不能複生。所以無論自己哭的再怎麽慘烈也沒有用,林程辛的屍身最後還是化為一抔塵埃消散在這世間。

雨夜,自高處墜落。沒有目擊者,監控也于那晚突然失靈。疑點重重。最後卻以自殺結案。

林如許無法相信。

他無法相信哥哥會這樣抛下自己離開。

他好恨。

這份怨恨與日俱增。他找不到正确的宣洩口,于是只能将矛頭對準自己。在那個對于學生來說最重要的時期,林如許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一個月。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應該如何上學,如何進食,如何入眠的。每天每天,他的腦子裏就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我好想死。】

他無法自控的一遍又一遍的去想,想着哥哥也許就是因為帶着自己,所以才壓力過大,所以才萌生了輕生的念頭。

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他也曾看到過哥哥深夜撫摸着父母的照片哭泣的模樣,哥哥應該也是很想他們的對吧?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要是當初沒有自己這個拖油瓶,哥哥早就已經和父母遠走高飛了,怎麽可能還會和他一起擠在這間小破屋裏,白白受了那麽多年的委屈。所以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哥哥就不會那麽難過,不會想着去死了……

這種想法一直持續到他整理林程辛遺物時,意外發現對方留下來的手機。

那是一部二手的小靈通,現如今幾乎已經沒人會用這麽老舊的東西了——所以在銷毀證據時,它也幸運的得以被人忽略。

林如許從裏面知道了一個被稱作謝先生的人。

自那以後,林如許就和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再悲傷。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但那沖刺階段的最後一個月空白期還是讓他的高考成績呈斷崖式下跌。他最終是踩着線進的c大,也就是林程辛曾經所就讀的那所學校。

老師同學們都或遺憾或痛心的勸他複讀,說他這麽努力,再怎麽說也不該是這個結果。太可惜了。但林如許自己卻很高興。他禮貌的婉拒了所有人的建議,連一絲猶豫也無,是毅然決然的進入了這所同他水平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天差地別的大學。

——而後他終于見到了那個人。

接近謝銘的過程比他預想中更為順利。也許是因為肖似的外貌,也許是因為二人相見時自己刻意模仿了哥哥的神情,又或許是因為什麽更加不可告人的原因。總而言之,大學四年,謝銘成了他的資助人。

一邊是慈眉善目的捐助者,一邊是毫無社會閱歷的大學生。他們相安無事的度過了四年,期間最多也只是吃飯聊天彙報學習情況。而後在自己畢業那年,禽獸終于按捺不住的露出了獠牙。

謝銘問他,是否要來自己的公司工作。林如許答應了。他表現的楚楚可憐又無比感激,這種弱勢是可以令人滋生出憐愛的,于是這項工作很快便多出來一項附加條件。在林如許大學畢業的一年後,兩人結婚了。

婚禮很簡潔。迅速的仿佛是要抓住什麽。

新婚之夜,他灌倒了謝銘,而後終于在對方的房間裏找到了那份自己當初拼盡全力也沒能看到一眼的屍檢報告。上面顯示林程辛死亡時體內含有過量致幻劑。

林如許本可以直接殺死對方,正如他原本所計劃的那樣。但他沒有。喝醉了的謝銘抓着他的手,歇斯底裏的喊着哥哥的名字,哭的泣不成聲。

于是他終于明白了。這個人和自己是一樣的。他想贖罪,想通過自己來贖罪。

怎麽可能?

我怎麽可能如你所願?

他模仿着哥哥的口吻,安撫對方。微笑着注視謝銘在酒精的作用下一點點沉睡過去。是啊,這樣死掉也太便宜他了。逝去的人永遠不會回來。憑什麽加害者只需要施以一點虛僞的恩惠便妄圖将心中的負罪感抹去?想要通過死亡解脫?憑什麽?

我要你和我一樣日日痛苦。

林如許使用了當初對方所用的那種致幻劑,當然還摻進去了點別的東西。

如他所料,謝銘的精神日漸崩潰,且對酒精和藥物産生了過度依賴。但在致幻劑的作用下,酗酒只會讓他的情況變得更糟。

他的性格愈發暴怒,有時會分不清自己和林程辛。不,他甚至對自己的秘書都毫無印象。于是林如許并沒有花費多大力氣便得到了公司的機密文件。一切都進行的太順利了,順利的令人感到詭異。如果真的非得用一個詞形容,那便是,如有神助。

而這種感覺在不久後成真了。

那是一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午後。他照例給謝銘送去下了藥的餐食,靜靜地看着他吃下然後發瘋。他輕輕阖上門,邁着輕快的腳步經過走廊的拐角,而後他突然看到了一個人。

“小許。”

身穿白衣的男人倚靠在窗前,溫柔的注視着自己。笑容和煦一如當年。看上去就和那張全家福裏一模一樣,仿佛時間就定格在那一刻。仿佛他從未離開。

林如許其實一直都在服用着和謝銘相同的藥物。

所有餐食一式兩份。一開始是為了打消謝銘的疑慮,讓他能夠心甘情願的服下。到後來是為了檢測清楚藥效的作用,叫對方不至于那麽快的解脫。而現在,他幾乎是自虐般的往體內灌輸着過量的藥物,只希望能夠體會到一點林程辛當初的痛苦。

……林如許每次都能看到不同的幻影。但大多是不幸的。

比如在靈堂裏被白布蓋着的面目全非的林程辛,墜樓時因速度太快而面容模糊的林程辛,抑或是當初沒有留下來而和父母遠走高飛的林程辛……

每一種都叫他痛不欲生。但第三種其實細細想來還挺好的,至少對方能活。

和謝銘發病時候的歇斯底裏不一樣,即使在藥效最猛烈的時候,林如許的症狀對外表現也不太明顯。男人的手裏只是緊緊的攥着對方生前送給他的那根手鏈,模樣看上去很安靜的,似乎和平日裏并無什麽不同。可能自己本來就已經病入膏肓了吧,他想。

林如許到現在幾乎已經查清楚了當初所發生的一切,但卻還是沒能放下心中的負罪感。

當初他整理遺物時發現的那個破舊的小靈通,裏面記錄着整整3401條消息。時間維持有整整兩年。

——謝銘用家人威脅他,林程辛是怕牽連到自己才委身對方的。

心髒被剖開來一刀刀淩遲的感覺固然很痛,但他現在有什麽資格去憐惜自己這微不足道的痛苦?死去的人應該更疼吧……

林程辛當初墜樓的時候,他體內有這麽多的藥。他是一個人在雨夜中孤零零的死去的。從閉上眼睛到靈魂消逝的那瞬間,對方究竟看到了什麽呢……?

林如許不知道。

若不是自己還要茍活着讓謝銘這個賤人血債血償,他現在大概早就已經因為過度注射死去了。

他沒有救下林程辛。沒有像林程辛選擇自己一樣義無反顧的選擇對方。所以他理所當然的應該承受對方身上的那種痛苦才對。

他會贖罪的。

林如許花了兩年時間掌控謝銘的公司,就和當初謝銘操控他哥哥的時間差不多。

其實現在想來,他父母當年選擇抛棄自己而帶走林程辛的理由可能也并不只有年齡一個。俗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林如許從小就和溫柔大度的林程辛截然相反。他很自私,目的性也很強,想要的東西就得牢牢抓在手裏。而一個偏執的人一旦有了目标,那結局便只有成功與死亡兩條出路。

而林父林母顯然并不喜歡像他這樣難以掌控的孩子。

他這個時候自嘲的笑了笑。忽然覺得他的父母雖然讨厭他,但對自己的評價卻是一點沒錯。

林如許賭上了自己的人生,他數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畢竟他本身就是為了複仇才活到現在的。

男人用粉底遮去臉上的紅痣,用着林程辛的臉,宣判死亡一般逼迫謝銘簽下那份股權轉讓協議。他其實原本打算讓這一切都付之一炬的。就同他那天從警局回來後告訴謝知的一樣。那根本就不是什麽随口說說的玩笑話。

……謝知。

對方大概是這瘋狂計劃當中唯一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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