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離開
第60章 離開
程亦安想到了裘青。
自從她住進賀家, 裘青和長公主遣的兩名侍衛就跟到了賀家。
論理賀家出了這麽大事,以裘青的警覺不會毫無動靜。
程亦安着人看好小六,與張嬷嬷等人打雜物房出來, 回到正院, 留下張嬷嬷看好孩子,
“嬷嬷, 務必把小主子看緊了,不許任何人動他們, 您明白嗎?”
狗逼急了會跳牆,孩子決不能落入賀家人手裏。
張嬷嬷深深颔首, “老奴明白。”随後入西次間親自守着翠姐兒。
程亦安先讓如蘭喚來前院管茶水的姜兒, 問她車夫何在。裘青是以程亦安車夫的身份入駐賀家的。
姜兒告訴她, “不見人影,只午時正進來喝過口茶,後來就不見了。”
裘青不是這般不知輕重的人, 不會無緣無故離開,如果他不在, 保不準是發現異樣, 急着追李七爺去了。
如蘭急道, “姑娘,奴婢去馬車瞧一瞧,裘護衛如果離開, 一定會留消息。”
如蘭與裘青配合這般久,早已有默契,裘青不便去後院,平日給了如蘭一套聯系的暗語。大前日如蘭幫着程亦安收拾了兩車子行李,常用的搬進了賀府, 備用的留在馬車,每日如蘭總時不時要去拿一趟東西。
“也好,你去瞧瞧。”
如蘭到了前院,先看了一眼倒坐房,長公主留下的護衛,離開了一位,還剩一位,餘下還有陸家兩名随行侍衛都在倒坐房候差,賀青雲以府上丢了古畫為由,封鎖府外,而陸家的人只負責守衛程亦安,故而沒動。
如蘭一出來,管家就盯着,笑臉迎了上來,如蘭說明來意,管家也不好攔着,親自陪着她去門外停馬車的巷子,這裏還有個錦棚供車夫們歇腳,如蘭沒瞧見裘青,便鑽進馬車,果不其然,在馬車裏看到裘青留下的話,說是抓李七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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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蘭回來立即報信給程亦安,程亦安卸下一口氣,萬幸她當初留個心眼,讓裘青盯着賀青雲出入,與什麽人來往,若是晚些時辰,那李七爺恐逃之夭夭,只
要裘青心裏有數,也定會給爹爹送信,她等着便好。
正當這時,外院的姜兒再度奔了過來,
“姑奶奶,姑奶奶,崔家來了人,說是尋人來了!”
崔家?
崔函嗎?
“來的是何人?”
姜兒上氣不接下氣道,
“是崔家少主崔函。”
程亦安反而覺得機會來了,崔函來尋人,意味着裘青已得手,崔函出現,賀青雲必定去迎接,她何不趁着這個機會掌控書房?
程亦安腦筋飛快運轉,立即繞進西次間,将張嬷嬷拉到一旁商量,
“現在崔函來尋人,賀青雲勢必周旋,咱們趁着這個機會,放倒書房的小厮,控制住書房。”
張嬷嬷心也提到嗓眼,尋思道,“姑奶奶可有法子?”
程亦安前世做過藥材生意,對藥理略通一二,
“府上可有風茄?若是有,稍稍兌一點黃酒,下在他們吃食裏,等人出事,你立即帶幾個厲害婆子過去,守住書房。”
“若沒有,就下巴豆粉。”
“有有..”張嬷嬷負責采買,賀府也有小藥房,預備着大夫開方子或偶爾小主子頭疼腦熱急用。
“那就好,我現在去前院,拖住崔函和賀青雲,等着爹爹過來。”
“好,老奴這就去辦!”
前院或許被賀青雲掌控,府外的家丁或許也聽命賀青雲,但後院還在程亦歆手中,書房的茶水吃食還要從後廚供應,這就是機會。
言罷,二人分頭行動。
程亦安稍稍正了正衣襟發髻,帶着如蘭和兩個粗使婆子往前院去。
她趕到前院,便見賀青雲迎了出來,崔函立在正門廊庑下,第一眼先看到了右邊廊庑繞過來的程亦安,愣了愣,意外她在這裏。
而程亦安卻望着對面匆匆出現的賀青雲。
賀青雲臉色明顯更焦急了些,眉頭也皺得老緊,他看到崔函眼尾沉沉壓着,帶着防備,
“崔公子,你我并無往來,你突然登門,所為何事?”
崔函卻沒急着回他這話,而是陰鸷地笑了笑,“賀世子,你确定咱們要在門廊下說話?”
賀青雲見他神情有異,只得往裏一指,示意他進正廳敘話。
而程亦安也要跟過來,賀青雲卻無比頭疼,朝她作了一揖,
“三姨妹,這裏的事交給我,煩請您去後院幫忙照看孩子好嗎?”
程亦安笑了笑,“孩子們很好,我與崔函有些過節,我怕他對姐夫不利。”
賀青雲還要說什麽,這時長公主留下那名侍衛大步過來,虎視眈眈盯着他,而崔函此時也跨過門檻,看着程亦安似笑非笑,“賀世子,我今日來,怕是也與令姨妹有關。”
賀青雲沉默着,無奈方往前一指。
三人進了正廳,賀青雲坐在上首,崔函在東,程亦安做西席,長公主的侍衛恐崔函對程亦安不利,杵在她身側一動不動。
崔函也不在意,而是向程亦安笑了笑,“三姑娘,你身邊那個車夫呢?”
賀青雲不知裘青底細,崔函是知道的,他就在裘青手底下吃了虧。
兩刻鐘前,他小舅舅身邊一小厮跑來崔家跟母親告狀,說是小舅舅被人抓走了,母親命他來料理,他一通問,得知小舅舅今日來過賀家,便來尋賀青雲。
若是程亦安不在這,或許崔函還不明白小舅舅被何人抓了,既然她在這,他就斷定小舅舅落在裘青手中。
程亦安裝傻,滿臉愣道,“崔公子為何問起他?我車夫當然是在外頭馬棚裏歇着。”
崔函冷笑道,“我方才進來可沒瞧見他。”
程亦安無奈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想必人有三急,忙去了也未可知。”
崔函知道程亦安是什麽性子,看着貌美和軟,奶羊羔子的人物,實則能耐得很。
程亦安口風緊,撼動不了,那他就從賀青雲着手。
然而這時,程亦安卻先問起賀青雲,
“姐夫,我姐姐怎麽樣了?”
賀青雲揉了揉眉心骨,疲憊道,“方才第一個大夫看過,說是要請個擅長針灸的大夫施針,如今就等程家老太醫。”
程亦安怒道,“方才你為何遲遲不請?”
賀青雲有苦說不出,沉默以對。
崔函目光狐疑地在二人當中流轉,開口插話道,
“怎麽,夫人生了病?”
賀青雲這時擡起眼,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神色冷漠道,
“不瞞崔公子,今日賀府進了賊,偷了我書房一個要緊物件,我夫人恰與我在書房敘話,因此不慎受了傷,正在請醫延治。”
崔函立即明白了,這是賀青雲來堵他的話。
他唇角略勾,“是嗎?賀世子,明人不說暗話,我小舅舅不見了,有人看到他進了賀府,随後不知所蹤,賀世子也知道,我小舅舅是當朝五品學士,今日奉旨來賀家與你商榷古畫修複一事,若是真在你府上出了事,你們逃不了幹系。”
賀青雲唇角狠狠抽了抽,忍着怒火道,“他着實來過,不多時便離開了,此事我府上管家侍衛均可作證。”
崔函輕嗤一聲,“可我們的人說,他進了你們賀府就沒出來過。”
賀青雲回憶方才的一幕幕,面色鐵青咬牙,“我發誓,他不在府上。”
崔函不以為意,目光犀利掃向程亦安,
“若是賀世子不知他去向,何不問一問你這位小姨妹?興許人在她手裏呢?”
賀青雲一愣,看向程亦安。
程亦安神色淡漠沒有吭聲。
賀青雲面龐交織着狐疑和驚恐,盯着程亦安問,“三姨妹,可真是如此?”
如果李七爺真落在程亦安手裏,賀青雲不知會是什麽後果。
他仿佛看到天在一片片塌下來。
程亦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而是問賀青雲,“姐夫,傷我姐姐的到底是你,還是別人?”
賀青雲渾身一震。
而這時,聰慧如崔函,已敏銳猜到可能發生了什麽事,其實他小舅舅那點子龌龊事,他能不知道嗎?
于是崔函語帶警告與賀青雲道,“賀世子,你人品貴重,又是程家長房長女婿,朝野備受矚目,你确信,那點子事要鬧得人盡皆知嗎?”
“不過是丢個物件而已,尋不到就罷了,何必苦苦相逼,将人逼到絕境。”
崔函實在是聰明,知道賀青雲最害怕什麽,這話已經是在點他了。
賀青雲身子狠狠晃了晃,目帶凄厲地看着程亦安,
“三姨妹,還請您看在孩子份上,看在你長姐聲譽份上,若人真的在你手裏,請你放出來。”
程亦安沉默了,若真如她猜想那般,事情宣揚出去,着實對長姐和孩子沒有好處,怎麽辦?
她不急着接這話,而是笑着看向崔函,
“崔公子,你誤會了,我們府上要抓,也是抓那個盜賊,若你小舅舅是盜賊,自有官府來論罪,若不是,那就與他無關,崔公子何必在此處咄咄逼人呢?”
崔函便知程亦安是在打馬虎眼。
他不跟程亦安周旋,而是含笑與賀青雲道,
“賀世子,她不過一個小姑娘,又被陸栩生慣壞了,不知輕重,你難道要看着阖府的富貴尊榮毀在她手裏嗎?”
賀青雲身子已經抖了起來,痛苦地看向程亦安,
“三姨妹,讓我跪下來求你嗎?”
程亦安氣他道,“我長姐昏迷不醒,兇手未知,姐夫不該給我和程家一個交代,而是夥同外人來欺壓自己人,是何道理?”
崔函卻知,事情不能往後拖,越拖對崔家和李家越不利。
正當他要開口時,外頭奔來一小丫頭,興奮道,
“姑奶奶,世子爺,咱們少夫
人醒了!”
賀青雲聞言,幾乎是什麽都顧不上,拔腿就往書房奔去。
程亦安也想去,卻被崔函叫住,
“程三姑娘,既然你姐姐醒了,就無礙了,是不是可以把人交還出來?”
他閑閑地站起身,笑若妖媚,“你知道我的性子,一個時辰內,見不着人,我會讓你們程家,賀家名聲敗盡,讓你長姐再也沒法在人前做人,你确定要與我争一時意氣嗎?”
程亦安喉嚨緊了緊,眼底淬了毒。
“崔函。”
這時,一道冷冽又平定的嗓音從門庭外傳來。
崔函擡眸,卻見一身緋袍的程明昱大步跨進門檻。
在他身後跟着好些個程家護衛,其中便有裘青,崔函臉色頓時鐵青。
程亦安終于等到爹爹來,身上的重擔卸下,急出眼淚來,
“爹爹,快些去看看長姐!”
程明昱擡手接住奔來的小女兒,扶住她,面無表情看着崔函,
“來人,把崔函拿下!”
程明昱身後的侍衛迅速往前撲來,崔函見狀眼皮發緊,側身往後一退,對着程明昱喝道,
“程明昱,你有什麽資格動我?你這是徇私枉法,你堂堂左都禦史,要知法犯法嗎?”
“哼..”程明昱極為短促地冷笑一聲,“聖上交給賀青雲的古畫不慎被盜,今日任何不請自來之人均有嫌疑,這個理由夠嗎?”
這是賀青雲封鎖府邸的緣由,正好被程明昱拿來用了。
崔函心涼了一截。
皇帝因他轉投太後,對他恨得牙癢癢,這個時候程明昱遞個把柄上去,皇帝壓根就不會問黑白是非,循着機會就會将他驅逐甚至發配。
不愧是程明昱,很擅長把握機遇。
崔函沒這麽容易認輸,
“程大人,我今日進府,可是禀報過太後,你覺着區區嫌疑真的能給我定罪嗎?”
程明昱之所以拿下崔函,一則防止他出了門以此事威脅,波及程亦歆及孩子。
二則崔函極其狡猾,必須尋個理由将其關起來,一旦入了獄,就相當于落在他手裏,那就好辦了。
見侍衛已拿下崔函,程明昱不再理會他,而是問程亦安道,“你長姐尚在何處,快些領我去。”
程亦安往賀青雲的書房一指,
“爹爹跟我來。”
再說回賀青雲這邊,待他沖進書房,卻見原先守在這裏的奎仁等人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程亦歆身邊的管事嬷嬷們,大家紛紛忌憚望着他。
賀青雲顧不上這些,直往書房奔去,剛跨進門口,卻見老太醫已趕到,正坐在一旁開方子,而陳嬷嬷與程亦歆另外一個大丫鬟守在程亦歆身側,已将她慢慢扶起來。
賀青雲看着妻子茫然的摸樣,心頓時一絞,邁步過來,
“歆兒!”
程亦歆靠在軟榻的引枕,揉了揉後腦勺,聽到他的嗓音,臉上的情緒淡了下來。
賀青雲一點點往她的方向走來,在快靠近她時,被陳嬷嬷的人一攔。
賀青雲看了一眼陳嬷嬷,收住哽咽,嚴肅中帶着些許懇請,
“嬷嬷,還請避一避,我有話跟歆兒說。”
陳嬷嬷卻是完全不信任他了,冷聲道,
“請姑爺恕罪,從此時此刻起,老奴不會離開姑娘半步。”
賀青雲便知事情瞞不下去了,往後踉跄一步。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賀青雲聽着那熟悉的腳步,就知道程明昱來了,他身子一晃,跌坐在一旁的羅漢床。
程亦安迫不及待繞進門廊,見程亦歆已醒,後怕地落淚,慌忙撲過來。
“長姐!”見她臉色蒼白,淚如雨下。
程亦歆視線挪至妹妹身上,眼淚已盈滿,哽咽着遲遲未落。
“歆兒...”程明昱緩步踏過來,看着女兒滿是愧疚和心疼。
程亦歆見到偉岸的父親,眼底的淚終于悄然而落,“爹爹...”
“不怕,爹爹在。”
他重重握了握女兒的手,在她塌邊的圈椅坐了下來。
陳嬷嬷等人候着程明昱來,都松了一口氣,立即給他上茶,程明昱沒心思喝茶,而是看着對面的賀青雲問,
“現在,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嗎?”
從今日辰時一直到兩刻鐘前,程明昱一直在奉天殿議事,關乎江南新政,關乎陸栩生失蹤,帝黨和太後黨吵得不可開交,中途出來喝口茶時,外頭遞消息進來,賀府今日請了大夫,且崔函進了賀府,于是程明昱迅速與皇帝告罪,出宮而來。
賀青雲看了一眼程亦歆,程亦歆背對着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于是賀青雲便從羅漢床上滑下跪在程明昱腳跟前,
“回岳父的話,今日上午,小婿正在書房琢磨陛下那幅古畫,午時初的樣子,李湘城奉旨前來府上,與我商讨古畫修複一事....”
說到這裏,賀青雲遲遲不肯啓齒,俊臉也漲得通紅,“起先還好,對于如何修複,他給了不少懇切意見,可是後來他卻對我...”賀青雲只覺羞恥無比,無法開口。
程亦安聽得震驚了,目光移向程亦歆。
程亦歆臉色依然是木的。
她至今都覺得今日的事跟做夢一樣。
她在那書房外頭,聽見裏面傳來那李七爺猴急的話語,
“賀郎,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你看看,你并不抗拒我,來,你讓我親一口...”
那賀青雲似乎難以接受,奮力推開他,“你走開...你別胡說,我是有妻子的人.”
“有妻子又如何?你對着她不是不成麽,你再看看現在的你,你注定是我的,賀郎...”
多少不堪入耳的話,聽得她神魂俱震,她不敢相信賀青雲之所以對着她不行,是因為好男風,雖說他句句在拒絕,可程亦歆與他多年夫妻,聽出他語氣裏的掙紮和痛苦。
那李湘城非要與賀青雲做那等事,她惡心壞了,聽得賀青雲在反抗,忍受不住,斷喝一聲,意圖喚來那些小厮阻止。
可惜她沒料到只有兩名小厮從後廊子沖過來,等他們沖過來時,那李湘城已奪門而出,拉扯住她對着她後腦勺就是一掌,将她給劈暈了。
黑暗襲來之前,她被跟過來的賀青雲接住。
“你與他多久了,這是第幾回?”程亦歆漠然問賀青雲。
賀青雲聞言猛地擡起眸,眼底淚花閃爍,挪着膝蓋往她這邊來,痛苦出聲,
“沒有,歆兒你信我,我不曾背叛你,這是他第一回 對我動手動腳.....”
程亦歆嗤了一聲,依舊沒有看他,
“是嗎?你讓我怎麽信你?”
賀青雲咬牙道,“我以我和翠姐兒的性命起誓,我沒有背叛你。”
“但你确實對他有意思不是嗎?”
程亦歆不知自己以什麽心情問出這句話,她自嘲地笑了笑。
賀青雲啞住了,愣住了,旋即不停地搖頭,抱着腦袋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與李湘城相識,着實被他氣度所折服,欽佩他的才華,常與他探讨畫藝,李湘城待他好,他只當是同僚情誼,直到後來,李湘城不停地試探,他不斷否認,久而久之,他對自己也動搖了。
他想跟歆兒證明,卻怎麽都證明不了,他甚至願意伺候她,只要她歡愉,他以為自己可以糊弄過去,糊弄一輩子。
就在這時,門外的裘青遞進來一張供詞,
“程大人,這是在下審問李湘城審出的供詞,他承認他好男風,第一次見到賀世子,便相中了他,不僅是他,還有翰林院庶吉士陳玉也是李湘城的相好,他一直想把賀世子拉下水。”
“今日他喝了些酒,壯着膽便意圖不軌。”
原來裘青午時便在外頭歇晌,忽見李七爺行色匆
匆打賀府偏門出來,覺得蹊跷,便跟了上去,結果發現李七爺帶着人縱馬往南城奔,看樣子要逃,便追上去,費了些功夫方将人捉住。
程明昱捏着供詞,一目十行掃過,臉覆寒霜一言未發,李湘城固然可憎,他萬沒料到,打小教養長大的學生兼女婿有斷袖之可能。
“你既然知道他有意圖,為何不遠離他?”
賀青雲人木住似的,無言以對。
程亦安聽了這麽久,冷聲質問,
“既如此,今日事發後,你為何封鎖全府,連我和陳嬷嬷都瞞着?”
賀青雲沒看程亦安,而是望向程亦歆,
“歆兒,我不敢失去你,我不想失去你,我只盼着瞞下來,我另外請個大夫,先将你治好,等你醒來,求得你的原諒....再好跟岳父交待。”
程亦歆那麽愛這個家,她不會離開的。
但現在事情鬧大,他不知該如何收場。
程明昱沉默片刻,看向程亦歆,“孩子,你是什麽打算,你告訴爹爹,爹爹都支持你。”
程亦安也握緊了程亦歆的手。
程亦歆雙手冰涼,眼珠子無神盯着面前的虛空。
賀青雲見狀,伏在她身側軟榻痛哭道,
“歆兒,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你給我一次機會,我往後...”
往後怎麽樣?
繼續守活寡?
程亦歆忽然笑了,旋即臉上所有情緒收得幹淨,斬釘截鐵道,
“和離,我要和離。”
事情發生了,固然痛苦....無法接受,但已經發生了,程亦歆還是那個勇于面對...勇于掙脫藩籬的程家嫡長女。
沒有什麽事過不去,程亦歆這樣想。
賀青雲呆住,他不住搖頭,
“不,我不接受,我不和離,歆兒,你原諒我,你讓我做牛做馬都可以。”
“可我不想再跟你耗下去了...”程亦歆無情無緒地說。
賀青雲知道她性子素來說一不二,頹然往後一坐,整個人癱在地上。
程明昱見女兒打定主意和離,那就是和離的做法。
“來人,取軟轎來,護送你們大姑娘回程家。”
賀青雲心裏一空,眼看程明昱起身,拼命抱住他的腿,
“岳父,老師,老師,您別抛棄我,我試試,我再試一試,你們再給我一個機會...”
程明昱何嘗不難受,賀青雲是他一手教養大的孩子,他心地善良,為人踏實沉穩,卻怎麽都沒料到他于房事有礙,有好男風之嫌。
他深吸一口氣,垂下眸看着賀青雲,
“從你今日封鎖消息,沒去程家請大夫開始,你已失去照顧歆兒的資格。”
“因為你不可信了,你在最緊要的時候,把歆兒的安危放在次位,我又怎麽放心把她交給你?”
賀青雲臉上所有血色退得幹幹淨淨,才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
他以為瞞住,能挽留下程亦歆,孰知将她推得越來越遠。
望着程亦歆離去的背影,賀青雲一口血噴出,昏了過去。
陳嬷嬷早就吩咐人擡來軟轎,小心翼翼将程亦歆扶上去,一行人簇擁她離開書房,往大門去,而那一頭張嬷嬷也帶着人将孩子抱來,孩子看到娘親眼淚汪汪撲過來。
程亦歆心痛如絞。
程亦安連忙抱着翠姐兒,好好安撫她。
然而就在一行人離開賀青雲的書房,即将出大門時,卻見一人攔在門前。
他驚愕地望着程明昱等人,簡直不敢想象府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賀侯擡手往程明昱一揖,
“明昱,孩子和離非小事,你別急,咱們先坐下來好好商量。”
程明昱立在院子正中沒動,心情複雜回,
“康正兄,想必你已知事情真相,歆兒已決意和離,我這個做父親的本對不住她,如今怎麽可能再枉顧她的心意,讓她留下來?”
賀侯劇烈搖頭,指着哭哭啼啼的小孩,
“明昱,賀青雲那個小子可恥可恨,我無話可說,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孩子面上,不能讓他們和離。”
翠姐兒由張嬷嬷抱着,被程亦安護在身後,孩子還一臉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程明昱緩緩籲了一口氣,“康正兄,事已至此,是你賀家對不起我女兒,我女兒要和離,那就沒得商量。”
賀侯眼眶發紅,急道,“是,我知道事情發生了,歆兒受了傷害,可既然發生了,我們就得商量最合适的解決法子,不能動不動就提和離呀?歆兒是我們賀家的媳婦,我們合族都認她,我答應你,不再續弦,往後無人給她委屈受,青雲平日如何,你是知道的,往後他只會更好。”
“歆兒就原諒他這一次,一家人團團圓圓的,不是很好嘛?”
程明昱越聽臉色越冷,“合着你們全家都很圓滿,就拖着她一人在賀府受罪不是?”
賀侯喉嚨一哽。
男女那檔子事讓他怎麽說呢。
賀侯哽咽再度施禮,
“明昱,看在我們交情三十多年的份上,你就答應我一次吧,勸孩子留下,往後只要歆兒要什麽,我們賀府上下無一不從...”
程明昱神情極淡,
“所以,你仗着三十多年的交情,想犧牲我女兒一人,換你賀府圓滿?我告訴你,門都沒有,離了賀家,我女兒将來想嫁人可嫁人,不想嫁人,也有自己一份産業,吃穿不愁,憑什麽被你們賀家拖累,一輩子守活寡!”
賀侯指着那翠姐兒,痛聲道,“你置你的嫡親外孫女于何地?”
程明昱冷酷道,“對不住康正兄,在我心裏,外孫固然可愛可憐,卻也抵不過我女兒的分量,況且,一個郁郁寡歡的母親,未必能教養好孩子,母親開懷,孩子才歡快。”
賀康正所說,程明昱何嘗沒想到,只是這一切建立在犧牲程亦歆幸福的份上。
他不答應。
賀侯身子一晃,便知程明昱和程亦歆是鐵了心要離開。
他捂了捂額,看了一眼小孫女,小孫女顯然還有些怕他,又避去程亦安身後,賀侯權衡一番,閉了閉眼,咬牙道,
“我再退一步,歆兒要走便走,我攔不住,可孩子必須留下,這是我答應和離的條件!”
程亦歆想都沒想拒絕,“抱歉,賀侯,孩子我必須帶走!”
賀侯看向程明昱。
程明昱冷漠道,“我不是在跟你談條件。”
賀侯氣笑了,暴跳如雷,“程明昱,翠姐兒是我賀家唯一的骨血!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嘛!”
程明昱目露寒光,“這是你兒子犯的錯,該要承擔的後果。”
賀侯突然不做聲了,沉默良久,問程明昱,
“明昱,你是認真的嗎?”
程明昱沒有說話,擡步往前走。
這時,賀侯突然打了個手勢,府上所有家丁從外間湧入,手執刀劍圍住了程明昱等人。
裘青等侍衛見狀,立即将程亦安等人護在正中。
賀侯語氣涼涼道,
“明昱,你別跟我賭,我現在就翠姐兒一個孫兒,就青雲那個樣子,往後我們家也不指望別的孩子,所以,翠姐兒是我的命,你除非今日要我的命,否則你別想帶走她。”
他目光落在程亦安身上,看着那張嫩生生的面孔,半是惋惜,半是威脅,
“你看看你的小女兒,她剛被你認下來,就卷入這場風波,你願意看着她受傷嗎?陸栩生至今沒有消息,孰知她會不會守寡,你小女兒已經自身難保了,你難道願意看着大女兒也出事?明昱啊,坊間傳言你克妻,你如今也是克女呀。”
程亦歆聞言怒道,“賀康正,你可惡之至,不許你侮辱我爹爹。”
程明昱背着手,絲毫不為所動,甚至笑道,
“若是賀侯擔心我養不起女兒,那你就多慮了,倒是賀侯看看你身邊這些人...”
程明昱一個個數過去,“整整五十人,各個手執弩機,弩機乃軍用之具,非尋常刀劍,這不該是一個三品文官侯府府邸該有的武具。”
賀侯不怒反笑,“你程家園難道只這點家丁人手嗎?你程園難道沒有弩機嗎?”
程明昱一笑,“你既然知道我私兵比你多,你跟我硬碰硬?”
賀侯唇角一抽。
應着程明昱這句話,後院的方向忽然閃進來一大批黑衣人,以極其迅敏的手法制住賀侯那些家丁,賀侯臉色一白,眼睜睜看着程明昱帶着兩個女兒邁出
門檻。
陳嬷嬷等人将程亦歆安置進馬車,程亦安跟上車,程明昱吩咐人送他們回去。
出賀家前面那條巷子,前面奔來一名錦衣衛。
他坐在馬背遙遙對着程明昱施禮,
“程大人,陛下有令,命您進宮一趟。”
程明昱認識這位錦衣衛,淡聲問道,“可知是何事?”
錦衣衛回道,“崔家和李家人入宮,狀告賀家和程家私藏朝廷官員,藐視朝廷法度。”
這些早在程明昱意料之內,他平靜道,“我知道了。”
程亦歆聞言掀開車簾,怒容不改,
“爹爹,您千萬別因為女兒,被他們挾持,女兒只要公道,女兒要看着李湘城那個混賬下地獄,女兒不怕被人說道,女兒跟您進宮面聖。”
程明昱卻不想女兒卷入這場風波,安撫道,“你聽爹爹的話,你先回去,爹爹一定給你交代。”
這邊錦衣衛還在等着,程明昱不便多說,策馬先行離開。
程亦歆不放心,吩咐陳嬷嬷等人送孩子先回程家,自己卻打算去皇城外等消息,程亦安也是這個意思,姐妹倆一道驅車跟在程明昱身後,趕到東華門附近。
程明昱這廂剛進東華門,賀侯後腳也被錦衣衛帶到,兩個人相視一眼,程明昱錯開視線沒看他,賀侯卻是追上他,朝他拱手,
“明昱,先前的事不說,只論眼前,那崔家和李家想救李湘城,門都沒有,但我也不願看着孩子們被牽連,一旦事情公布于衆,往後孩子們如何見人?明昱,你可有法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兒,我必配合。”
對于一個方才拿着弩機指着他的人,程明昱不予理會。
程明昱既然已遣人盯着崔家和李家,就不可能一點證據都沒尋到。
他壓根就沒打算從今日之事着手來給李湘城定罪。
他必須把女兒從當中摘開。
進了奉天殿,果然太後和皇帝皆在。
崔家家主為了把事情鬧大,早早通知了不少官員,除了崔家家主外,各部堂官林林總總三十來人均聚在奉天殿。
崔家家主率先朝程明昱發難,指着他與太後道,
“娘娘,程明昱實在膽大包天,竟然私自對朝官動刑,臣的兒子崔函與臣的小舅子李湘城,皆在他手中。”
程明昱被譽為行走的大晉律法,又怎麽可能任由崔家家主攀咬他。
他拱手朝皇帝道,
“回陛下,崔函私闖民宅,與賀府古畫盜竊有關,臣恰在現場,便替賀家報了官,京兆府尹的人便把崔函帶過去審問,至于審問如何,人現在何處,臣委實不知,還請陛下宣京兆府尹問一問。”
京兆府尹是四川總督府的親家,程明昱又剛将女兒許給四川總督府,所以京兆府尹無疑親近程明昱。
不多時錦衣衛宣來京兆府尹,京兆府尹回道,
“陛下,崔函和李湘城皆在京兆府關押,賀家古畫被盜,暫時還未尋到蹤跡,但臣的人發現崔函安排了一小厮在賀府外蹲守,被臣抓了個正着,至于李湘城,他身上攜帶賀家一卷詩書,是否與偷盜有關,還待臣細查。”
說來說去,就是不肯放人。
皇帝明顯偏着京兆府尹,與太後道,
“此事非同小可,不查清楚,世人皆以為皇室可随意冒犯,還請太後娘娘稍安勿躁,待京兆府尹查清楚,會給您一個交代,若是崔函與李湘城沒有犯事,朕自當安撫,可若是犯了事,朕定嚴懲不貸。”
程明昱手中已搜羅了一些證據,只是還缺乏将崔家連根拔起的鐵證,他尚需時間,故而暗示京兆府尹拖延。
太後心裏很清楚,程明昱和皇帝就是想把人關進去,随後慢慢搜羅證據摁死崔函和李湘城。
“既然涉及皇宮的古畫,那麽将人移交東廠,哀家親自過問。”
東廠由太後手掌,錦衣衛是皇帝的爪牙,平日也是針尖對麥芒。
皇帝當然不答應,
“丢在賀府,該京兆府尹管轄之內。”
太後很不滿道,“皇帝,賀家今日出了什麽事,是不是得細細查一查。”
她老人家知道,這是程明昱和賀侯的軟肋。
程明昱正要開口打消太後念頭,這時,門口大殿外忽然傳來一道極有磁性的嗓音。
“太後娘娘不必去查賀府,臣這裏有證據,可供娘娘過目。”
奉天殿的大門被推開,一陣狂風湧進來,天色已黑,廊庑外挂滿了五彩宮燈,曼妙的燈芒搖落在他俊美的面孔,很好中和了他五官那份冷峻,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奪目的神采。
皇帝看到他,目露精光,
“栩生!”
他還活着,好端端回了京城。
陸栩生闊步而入,先是朝皇帝和太後施了一禮,旋即呈現一沓折子給內侍,司禮監掌印親自接過,遞來皇帝跟前,皇帝打開一瞧,目若閃電略過,越看心裏越怒也越痛快,看完,他冷哼一聲,将之遞給太後身側的女官,
“太後娘娘請過目,這樣的人還能容嗎?”
太後沉着臉接過來,剛看一眼,便失了色。
陸栩生手中的證據簡直是驚天動地。
原來崔家和李家輾轉幾道,與江南豪族相勾結,私下開礦,竊取朝廷財富。據大晉律法,私下開礦者,夷九族。
太後臉一白,什麽都不說了。
不等太後反應,皇帝果斷下旨,
“來人,即可封鎖崔家和李家,合族上下所有人等皆下獄,聽候審問。”
晚雷動天,陰沉沉的天際劃過一道閃電,雨終于落了下來。
夏雨連天。
經過一場激烈的争議後,崔家和李家的罪名幾乎是落定了,陸栩生邁出奉天殿,看着這一場瓢潑大雨,将手中證據全部移交程明昱,
“這些交給岳丈您來收尾,我還有一些事要料理。”
程明昱見女婿全須全尾回來,也籲了一口氣,
“怎麽一直沒消息?”
陸栩生臉色不虞道,“我們一直跟着那人追到通州附近,我斷了其一只手腕,殺了那人麾下足足五十名高手,還是把人給跟丢了。”
陸栩生沒有告訴程明昱,那名神箭手,給他莫名的熟悉感。
程明昱還待說什麽,陸栩生卻瞧見雨中一道身影,飛快順走程明昱手中的傘,快步追了過去。
“賀侯爺!”
賀侯正撐傘前行,聽到身後陸栩生這一聲喚,心咯噔一下。
他今日之所以敢對程明昱等人張弓,是因為聽說陸栩生失蹤了。
近來陸栩生在江南掀起滔天大浪,其中就有不少朝廷官員被江南豪族所牽連,繁複卷宗遞來京城,恰恰賀侯今日在忙這個事,在他看來,陸栩生之所以失蹤是因為觸犯了某些官員的利益,恐糟了一些官員毒手。
孰料他回來了呢?
得罪誰,也不要得罪陸栩生。
賀侯絕望地閉了閉眼。
他回眸朝陸栩生欠身,“陸國公安好。”
陸栩生撐着程明昱的傘,沖賀侯笑了笑,
“聽聞今日賀侯拿弩機對準我夫人?”
賀侯只覺得他的笑容陰冷極了,心裏直犯哆嗦,
“陸國公,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實在是...”
陸栩生只問了這一句,拍了拍他的肩,“好說。”
扔下兩字,他便離開尋程亦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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