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美人魚與神燈

在大海裏生活着一群美人魚。他們的歌聲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武器。每條人魚唱歌的時候，海浪卷起的泡沫都會變成他們最喜愛的東西，可以用來打擊敵人。

而那條名叫包榮興的美人魚，能召喚出來的就是各種各樣的包子——三鮮的、韭菜的、豆腐的、姜蔥的、鮮肉的……因此他的外號就叫“包子”。

包子非常喜歡唱歌，雖然不跑調，可你總能感到他的歌聲不同尋常——形容起來，大概就像是你用豆腐雕了一塊玉佩，或者是把雪花當做鹽，總之有種很特殊又微妙的風格。

其實包子的嗓音還挺好聽的，就像把陽光收集起來做成的汽水，有一打開瓶蓋就咕嘟咕嘟冒泡的那種感覺，很能把活力感染給別人——只可惜大多數時候，大家都會默默地堵上耳朵，任由他自娛自樂。

包子也不在意。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唱歌，導致遠道而來的游客們都驚疑地繞着他圍觀。

這一天，他依然浮出了水面，想找個礁石坐下來，卻發現海面上刮起了風暴，卷起了大潮，恐怕是暴風雨即将來臨。游客們四散奔逃，包子也折身返回，正打算潛到水底歇一會兒，就發現一個小男孩被劈頭蓋臉的大浪給卷到了海裏，急忙甩了甩尾巴，追了過去。

那孩子嗆了水，直往海面以下沉去。包子趕快一個猛子也紮進了水裏，尾巴狠狠地拍起了水花，終于趕在那孩子落到深水裏之前拽住了他的腳腕。恰在這時，海底的淤泥裏有什麽東西微微閃了一下光，落到了包子的眼裏。但他沒顧得上那麽多，匆匆忙忙就把小男孩托到了水面上，用力地推上了岸，交給了他焦急的父母。

趁着他們給小男孩做搶救的功夫，包子轉身又潛了下去，這才循着剛才看到的光點找到了那個可疑物——原來淤泥裏埋着一只長嘴茶壺一樣的東西，表面金色，壺身還有镂空，但似乎水流進不去。包子很好奇地揪着壺柄把它拽出來，在水裏洗掉了淤泥，這才發現壺身镂空的部分可以看到裏面躍動着的亮藍色火焰，在光線不太明亮的水底也熠熠生輝。

“這是個什麽東西啊……”包子左晃晃右晃晃，也沒見到那火焰流淌出來，于是伸手去揭壺蓋，想試試能不能倒點東西出來。結果他的手剛一碰到壺蓋，就蹿出來一個幽靈般的東西。

包子定睛一看，是個戴着圓眼鏡的少年，穿着帶帽兜的獵人裝束，頭上有一頂學士帽，腋下夾着一本厚厚的書，可手裏拿着的手杖卻格格不入，反倒是充滿着荒野的氣息。

兩人呆愣愣地對視了半天。包子沒想到茶壺裏會出來個幽靈，那幽靈也沒想到自己再次現身居然是在水底見到了人魚。兩人沉默了好半天，最後還是包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嘿，你什麽星座的啊？”

幽靈愣了一下，喏喏地答道：“……太久了，忘了……”

“忘了？”包子搖搖尾巴，繞着幽靈游了一圈，這才想起來還沒自我介紹，“對了，我叫包榮興，你可以叫我包子。”

“我……我叫羅輯，是封印在這盞神燈裏面的燈神。只要你擦一擦燈蓋，我就能被放出來。我可以滿足你三個願望。但三個願望許完了之後，你再擦燈蓋就不能再召喚我了。”幽靈腼腆地開了口，一口氣就說了好幾句話，這才停下來望着包子。

“願望啊……也沒什麽，你就陪我玩吧！”包子笑呵呵地說。

羅輯不禁眼角抽搐了一下，這個願望也太籠統了吧。沒想到燈裏的火焰居然跳動了一下，散發出了包裹住整個神燈的光芒。羅輯只好嘆了口氣，擺出鄭重的神色說：“現在你的第一個願望已經實現了，說吧，你想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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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包子就一把抓起神燈揣在懷裏，朝水面上游去。羅輯也不受控制地随着神燈而飄移，差點就松開了手裏的書和手杖。

包子剛浮上水面，就迎頭被一個大浪打了一臉的水花。他卻絲毫沒有生氣，反而笑吟吟地說：“怎麽樣？你是不是沒有見過暴風雨？”

羅輯：“……我又不是一直在海底好嗎？”好吧，他就知道這個人魚是個講不清的。

羅輯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起他的過去：“我還是人類的時候，看了好多好多書，同時也是獲得‘學者之冠’的最年輕的人。但後來妖獸漸漸變多，人類也開始了職業分化。我不喜歡近身戰鬥，也不擅長戰術布置，所以最後選擇了召喚師的職業……結果在一次戰鬥中，我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就被封印在神燈裏變成了幽靈……這盞燈輾轉到過很多人的手裏，後來有一次搭載的船沉了，所以才掉到了海底。”

包子瞅着他，一愣一愣的，撓撓頭才說：“沒聽太明白。總之你原來是人類，卻被封印在這燈裏面了？”

羅輯點點頭，結果就見到包子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一定是被壞人害的！要不要我幫你報仇？”

羅輯有點訝異地怔了怔，随即苦笑着搖搖頭：“從我生活的時代到如今，已經過去了至少幾千年了……如果害我的是人類，恐怕早就不在了。如果不是人類——那我如今這副樣子也無法報仇。”

包子似乎有點遺憾不能打架，思索了一下，又抓起神燈潛到了水下：“那我還是帶你去看看海底吧。這你恐怕就沒多少機會能看到了。瞧，那個是——”包子正興致勃勃地想解說一番，結果羅輯張口就報出了那種魚的種屬、習性和分布，搞得包子有點慚愧：“原來你都見過啊。我還想着能讓你看看什麽東西開心一下呢。”

羅輯不禁微微動容，放下了臉上故作成熟的嚴肅，有點害羞地說：“我都是以前在書上讀過的，并沒有真的見過……而且過了幾千年，也有很多變化了……”

“那我就放心啦！”包子立即喜笑顏開。他甚至解開腰帶扣，把神燈給牢牢地綁在了腰上，搞得羅輯看起來就好像被他抱在了懷裏一樣：“坐穩了！我帶你去深海看看！”

說罷他就往斜裏一個縱身，朝着水下一條幽暗的峽谷潛入……

就這樣，包子每天都非常盡職盡責地帶着羅輯四處轉悠，幾個月下來簡直快把這海底逛了個遍，以至于羅輯說他都想找點紙筆來編纂一本海底地貌地圖典籍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包子小心翼翼地把神燈放在海底一堆石塊下隐蔽的地方，“你在這裏等着，我去找找防水的紙筆來！”說罷他就游走了。

真正能防水的紙筆是獵人們捕殺人魚以後制作出來的，因此包子現在就是去找他的族人們幫忙了，要他們從自己的尾巴上刮點鱗片并取點血出來。族人們對這個跳脫的孩子很是無奈，但還是幫了他這個小忙，卻在他離開之時叮囑了一句：“你可千萬別忘了你那個堂姐的故事啊。愛上人類是沒有好結果的！”

包子笑呵呵地應了一聲，帶上制作好的簡陋紙筆，就朝神燈所在的地方趕了去，卻發現神燈不見了。就在這時，他看到海面上有一艘大船正在駛離，急忙追了過去。

包子浮上了海面，沐浴在淡金色的陽光下，金色的長發更是耀眼奪目，船上的人也立即就發現了他。

“是人魚！金發人魚！”

“今天真是好運啊！不僅打撈到了金茶壺，還看到了人魚！”

“愣着幹什麽！快去拿魚叉來！”

包子這時也注意到了船上那個瞎了一只眼的鯊魚的标志——這是一個海盜團夥，專門撈古董、搶劫客船，還非法捕獵人魚。但包子沒顧得上那麽多。他認定了他們所說的“金茶壺”就是那個神燈，便放聲歌唱起來，嘹亮的歌聲頓時就在方圓一帶撩起了大浪，席卷而起的浪花在陽光下化成泡沫，變成了各種口味的包子——包子拿起那些貌似可以吃的包子朝船上砸去，大量的包子也不斷卷入了海盜船的發動機葉片裏面，卷入了排水口，卷入了那些長滿青苔的縫隙。

海盜船搖晃起來，甲板上的人都有些站立不穩。包子急忙趁着一個浪頭就跳到了甲板上，一眼就瞧見了旁邊木頭箱子裏面放着的神燈。他的尾巴在木地板上用力拍打了幾下，這才終于挪到了箱子旁邊，把神燈撈到了懷裏。可惜在他翻身要跳下海的時候，卻被魚叉戳中了左肩，頓時就鮮血橫流。但他還是緊緊抱着神燈不撒手，奮力跳出了船外，與此同時手也蹭到了燈蓋上。

“包子！”再見到包子，羅輯簡直太開心了。他躲在神燈裏出不來，但也知道自己差點就被帶到了別的地方。可包子的情況似乎不太好，尾巴甩得也沒什麽力氣了，肩上的血浸染在海水裏，卻遲遲不散。

“抱歉，是我來晚了……”包子努力給了羅輯一個咧嘴笑，“別擔心，我絕不會讓他們奪走你的！”

“你受傷了！快許第二個願望吧，我可以立刻就治好你的傷！”羅輯焦急地催促着。

“還能許願啊？那就讓這神燈永遠屬于我，別人奪不走吧！”包子卻絲毫沒在意傷口似的，笑嘻嘻地許了另一個讓羅輯有點摸不着頭腦的願望。

羅輯無奈，此時燈裏的火焰已經再度散發出了包裹了整個神燈的光芒，再想改變願望也無效了。他只能閉上了嘴，任由包子向深海游去。

好歹是逃過了那些人的追殺，兩人終于松了口氣。包子随即便落到了海底，靠在了一堆石頭上，随手拈起來一只海星丢着玩，吓跑了旁邊躲在暗縫裏的章魚。

“你的傷——沒問題嗎？”羅輯瞧他渾不在意的樣子，有些忐忑地問道。

“沒關系，我可是看場子的，這點小傷沒關系。正好多流的血可以給你當墨水。你別想那麽多，我睡一覺就好了，真的！”包子想起來什麽似的，掏出了紙筆丢給羅輯，随即揉了揉眼，竟是枕着一個寄居蟹的殼就睡着了。

羅輯接過在水裏輕飄飄浮動着的紙筆，扁平的筆杆和平滑的紙張上都隐隐能看到彩虹色的細紋，透明筆杆裏流動着的墨藍色液體也閃着細微的光。

沒錯，這是他以前只在書裏看到過的，人魚的鱗片和血液制作出來的天下唯一真正防水的紙筆。這家夥，是直接從自己身上取的嗎？

羅輯不禁輕飄飄地靠近了一些，望着包子沉睡中還在吧嗒嘴的表情，心頭不禁湧上了難言的情緒。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包子的臉，卻只夠得着他的金色長發——沒辦法，受神燈的範圍控制，他的指尖終究還是差了那麽幾寸。

幾千年來，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漂泊與寂寞的羅輯從來沒有哪一次這麽憤懑自己的命運。

一直沉浸在書中的他，一直認定着書裏的森羅萬象就已經将全天下的事務打包塞進了他的腦子裏，一直标榜着人生唯有書才是永遠的伴侶、真理才是最終的歸宿，現在卻再一次，不，是頭一次，深深愛上了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

他好恨，好不甘心，為什麽自己被禁锢在這神燈裏，與永無止境的孤獨為伴。

以往的那些神燈的主人，要麽是急匆匆許完三個願望就轉手，要麽是威逼利誘要許下第四個願望，要麽是把神燈私藏到死都不願意讓第二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他被與神燈一起綁定成了一個印象，而不是他自己。

去掉這幾千年的流浪，他也不過是個初涉人世的少年啊。

羅輯低下頭，看着手裏的紙筆，竟有無形的眼淚從眼眶裏飄了出來，眨眼間就在海水裏消弭于無形——可包子卻突然醒了，困惑地揉了揉眼睛：“咦，我怎麽聽到有人在哭啊？”

羅輯急忙勉強地笑了笑：“這是海裏，怎麽會有呢？”

“肯定有，我都聽見了！”包子争辯道。他看到飄搖着如同水草一樣的羅輯，突然把神燈拿得更近了些，伸手抓了抓，卻什麽都沒抓住：“唉，我還以為能抱抱你呢。”

羅輯搖搖頭：“我一個幽靈，哪有……”

“那你就再近一點吧！看起來就好像能抱住你了呢！”包子笑呵呵地打斷了他的話。

“沒必要吧……”羅輯不禁有點慌慌張張。

“我外婆說的，別人有不開心的時候，抱一抱就好了。你今天被吓壞了，肯定需要抱一抱！”包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外婆可是非常厲害的羅蕾萊，有好多人都喜歡聽她的歌呢！她說的準沒錯！”

羅輯只得慢吞吞地挪得近了點，有點臉紅地岔開了話題：“你是羅蕾萊和人魚的混血？”

“對啊對啊！你是不是從我的歌聲聽出來的？我的歌聲比一般人魚的要強很多哦！”包子得意地說，“怎麽樣，要不要我再唱一段？”

“不用了不用了，唱歌也挺費力氣的。不如聊點別的吧。”羅輯急忙拒絕了他的“好意”。

“聊點別的……對了，你知道我堂姐的事嗎？”包子突然面色變得有點悵然，“你看過那麽多書，肯定知道吧。她是我的遠房堂姐，她的故事還被寫成了《海的女兒》，似乎陸地上的很多人都看過。”

《海的女兒》？那個最後變成了泡沫的小美人魚嗎？

羅輯回憶起這個凄美的故事，不禁微微蹙起了眉頭：“确實看過這個故事。”

“雖然那個巫婆已經被趕走了，但族裏的長老還是天天提心吊膽地告誡我們，叫我們千萬不能愛上人類。一旦說出口了而那個人類沒有答應的話，就會變成泡沫了——就不能再吃包子了。”說到最後，包子還很遺憾地攤攤手。

羅輯不禁有點無語，這海裏的人魚是怎麽知道的包子啊。

沒等他回應，包子又把神燈挪近了一點：“不行不行，我還是有點困，我再睡一覺，明天帶你繼續逛！”說罷他又換了個姿勢，随手抓起兩個小海星扣在臉上當眼罩，又睡去了。

羅輯默默地在他的臂彎裏蜷縮着，身形随着海水在微微搖晃。現在他離包子足夠近了，可當看到自己的手毫無阻力地穿透了包子金色的長發時，他才發覺，心髒仿佛被刀片絞得一陣劇痛。

第二天，包子繼續興致勃勃地帶着羅輯游蕩。為了讓羅輯感受現在的人類生活，他還常常靠近海岸，甚至爬到礁石上歇息。羅輯很開心，每天遠遠望着那些來來往往的游客，臉上就露出了懷念的神情。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不記得是過了多久了，冬天臨近，羅輯已經把這片海洋能看的都看了一遍了，連那部典籍都編得七七八八了。包子渾不在意地拍打着自己已經禿嚕了的尾巴，望着礁石上寫寫畫畫的羅輯，嘴裏又忍不住哼起了歌，結果在漲潮時飄上來一堆小湯圓。

望着最後一個游客離去的背影，羅輯發呆了很久。

包子也不知何時停止了歌聲。他望着羅輯恍惚的神情，突然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狠狠用尾巴拍起了一道大浪，驚得羅輯刷的回過了頭。

“我是不是還可以許第三個願望啊？”包子認真地問。

“嗯。但是許完以後，——”羅輯卻沒有說完下半句，只是沉默地望着包子。

終于，這條人魚也到了厭倦自己的一天嗎？

包子卻直直地盯着羅輯的臉，足足看到羅輯以為包子是不是睡着了的時候才又開了口：“我的第三個願望是——”他伸手抓起了神燈，卻頭一次不是魯莽地提着把柄，而是虔誠地捧起了它，“解除燈神的封印，讓羅輯恢複成他原來的人類模樣吧！”

羅輯大吃一驚，正要開口，卻覺得有一陣狂風卷進了他虛無的身體裏，像充氣一樣拼命地要灌滿他，攪得他腦袋疼。等再一個深呼吸之後，羅輯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海灘上，頭上戴着他被授予的學士帽“學士之冠”，腋下夾着他珍愛的那本書，手裏拿着充滿荒野氣息的手杖，雖然帶帽兜的獵人裝束在這冬天壓根擋不了什麽風，可羅輯覺得還是心裏的寒冷更讓人難以忍受。

他張了張口，想朝海面上吶喊一聲“包子”，卻發現包子依然趴在礁石上，望着他的雙眸幽深得像海底峽谷的漩渦。

“羅輯，我想……我大概是喜歡上你了。”包子頭一次這麽吞吞吐吐地說話，還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強顏歡笑的表情，“雖然我很不想變成泡沫，也不想以後吃不到包子了……可我還是想在你回到人類世界之前，告訴你，我愛你。”

見羅輯一臉傻愣愣的表情，包子突然又咧嘴一笑，大聲又喊了一遍：“羅輯，我愛你！”

說完，他就靜靜地卧在那潮水裏，等着自己化成泡沫——卻什麽都沒發生。

羅輯丢下了那本書，丢下了那個手杖，頭上的學士帽也被寒風刮掉了。可他卻就這樣不管不顧地三步并作兩步地撲過來，狠狠地抱住了包子，抱住了這個他原本以為傾盡全力也無法擁抱的人魚。

“包子，我也最喜歡包子了。我羅輯最愛的就是包子了！”

并不是所有的巫師都很壞嘛，比如喻文州同學，就爽快地給了包子同學能把魚尾變成人腿的“黑暗料理”，雖然這債最後是讓葉修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