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匣中劍03

第61章 匣中劍03

柳河端着水盆在庭院裏猶豫了一下,這麽一會兒傅秋鋒已經揣上地形圖和幹糧水壺,戴着鬥笠牽馬沖了出去,柳河心說莫非傅秋鋒是有秘密任務,索性也不管了,準備稍後去轉告暗一。

平峽鎮在望州南部,依山傍水寧靜祥和,從地形圖上來看,官道無法直通城鎮,還有翻山越嶺,三百多裏就算全速趕路,運氣好的話也得天黑能到。

傅秋鋒縱馬疾馳,自從來到大奕,這還是第一次沒跟着容璲出門,離開京城後行人逐漸稀少,平坦的大道兩側是碧綠的莊稼,他俯身緊握缰繩,微風被他飒然的身影從中劈開,化成耳畔尖銳的呼嘯。

陽光炙烤大地,晴空高遠湛藍,傅秋鋒估算了一下時間,大概出來一個多時辰,前方不遠應該有驿站可以換馬休息,他在炎熱扭曲的光線中眯起眼睛,牽動缰繩放慢了些速度,單手扯開一點衣領,把晃動的發尾撥到身後。

黑衣被烘得發燙,傅秋鋒擰開水壺仰頭喝了一口,用手背抹去滑落下颌的水滴,極目遠眺前方沒入山影的官道,一望無盡,直插雲天,數日來的郁結之氣仿佛在這一刻得以抒發,精神也随着向平峽鎮奔跑的駿馬而重新振作起來。

“希望陛下別太驚訝。”傅秋鋒舔了舔嘴角的水痕,越發堅定他去找容璲是此生做出的最正确的決定。

他摸了下腰間從霜刃臺拿走的真正的匕首,一種熟悉的力量感充斥全身,甚至不覺得太累。缰繩,匕首,目标,還有他的信念和正在探尋的意義,時至今日他才找回了屬于暗衛和屬于自我的一切,兩者并不沖突,從來不需要放棄其中之一。

從京城到望州時已是下午,過了城門盤查,再向當地人打聽捷徑,山路崎岖狹窄,不便騎馬,等到達平峽鎮時天已經徹底暗下,和傅秋鋒估計的差不多。

小鎮裏只有一家客棧,街上大多是一些晚歸的商販,傅秋鋒叩響客棧的門,要了個上房,打水洗了把臉。

鎮上氛圍依舊,似乎并無任何異常,傅秋鋒來時一路都沒見到禁軍行軍駐紮,也不知道容璲是帶兵前來還是只帶了暗衛打探情況,但無論是哪種,他都沒見到京中來人的影子。

客棧裏一個是長住的畫師,還有一夥兒南方來的行商,小二也沒見過什麽外人,傅秋鋒簡單吃了口飯就出門去,在平峽鎮內走了一圈,站在小鎮牌樓邊,看着前面不遠的岔路,靈光頓現。

他從懷裏拿出包好的絹絲地圖,薄如蟬翼的質地透過夜幕繁多的星鬥,讓印在圖上的線條也閃動碎光。

從望州城,到平峽鎮,傅秋鋒眼前逐漸亮起,他比對着來時的路線和這張圖,赫然發覺正好能和地圖最下方的幾條細線對上。

這張地圖,就是指引他來平峽鎮的地圖。

傅秋鋒意識到這點之後,一陣涼意攀上脊背,希聲閣據點被圍剿,容璲恐怕是根據口供來的平峽鎮調查叛軍,不管公子瑜知不知道他和容璲之間的摩擦,他拿到地圖,必定會交給容璲,那就等于是公子瑜有意讓容璲發現平峽鎮的秘密。

是棄車保帥,斷尾求生,還是另有目的?

傅秋鋒不禁越發擔憂容璲的安全,他不知道公子瑜對容璲的武功了解多少,是不是篤定容璲會親自前來,才給他這樣一張地圖,是陽謀,是陷阱,不管是什麽,他都必須要找到容璲,提醒容璲從長計議,不可急于求成輕舉妄動。

幸而他深夜進山的次數不算少,有兵器在身,傅秋鋒直接順着地圖的指引,往地圖中最為寬闊的空間追去。

幽寂的山林籠罩在一片詭異的靛藍中,樹幹漆黑交錯,像暗室懸挂的繩索鐵鏈,冷清的彎月在枝條縫隙裏掙紮,銀光很快就被雲霧遮蓋。

傅秋鋒躍上樹梢,辨認了一下方向,跳下樹來,他畢竟也不熟悉這裏,反複看着地圖上的線條和大片茂盛的林木,一時陷入困局,幹脆就靠着樹幹喝水稍作休息。

周圍厚厚一層落葉發出微弱的碎響,傅秋鋒時刻警惕着,猛然睜眼退後一步攥上了匕首,緊盯着地面,聲音來處的落葉動了動,然後從葉下鑽出一條黑白相間的蛇。

傅秋鋒原本雖不怕蛇,但對這種東西也沒什麽喜愛之情,但此時看見這條從身邊快速游過的蛇,忍不住在心裏玩笑地想他真是愛屋及烏了,竟然感覺有些親切。

但是很快,他就逐漸嚴肅起來,在數尺之外同樣的另一條蛇也向着相同的方位前進,傅秋鋒皺起眉,有種驚喜又奇異的感覺,他忍不住跟了一段路,然後果然又遇到了第三條蛇。

與此同時,忙碌數日的容璲正悄無聲息的走在林中,身後跟了幾條大小不一的蛇,根據最熟悉山野的本地生靈帶給他的可靠消息,這山中有一處隐秘的洞穴,四通八達,入口就在前方。

“快着點,記得在天亮之前趕回來。”

一道催促的男聲模糊地穿過靜谧的樹林,容璲向樹後一閃,半晌後一個背着筐的年輕女子向這邊走來,他暗自啧了一聲,指尖扣住一根細針,在女子即将走過他身後的樹時,将針甩了出去。

女子頸上中了一針,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容璲閃身上前,揪住她身後的筐,慢慢把她放倒在地,把她腰帶別着的信紙飛快地抽了出來。

那信紙上的東西很普通,像是一張清單,有鹽,香油,綠豆等等,她也普通的農家女打扮,容璲反複看了幾遍信紙,還是覺得它是一張暗號。

他小心地把女子拖起來,走遠一些,用枯枝和落葉雜草掩蓋好,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随後又聽見一陣急促但輕盈的腳步聲,沒有遲疑,像在追什麽人。

容璲照舊緩緩起身,靠在了樹邊,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握住刀柄。

天光朦胧,容璲的影子和樹木嚴絲合縫的重疊,他放輕了呼吸,如同化作古木的一部分,心跳也随之融入樹葉和風的律動。

就在那陣腳步聲經過樹邊時,容璲目光一寒,匕首在手中旋了一圈,刃尖對準來人咽喉揮了過去。

冷風夾帶殺意,掀起鬥笠黑紗的一角,刀刃未至,氣勁已先割破皮膚,黑衣人嗅到一陣熟悉的清香,同時驚出一身冷汗,短促地抽口涼氣,千鈞一發之際向後仰頭偏開一寸,握住了匕首的刃。

容璲瞳孔一收,眼中閃過瞬間的難以置信和虛驚一場,随即緊蹙起眉,惱怒地用力一扭刀柄,迫使他松手,同時自己也扔下匕首,電光火石之間一把扣住黑衣人的喉嚨,左手接住刀柄刀尖一轉,威脅地抵上黑衣人的心口。

“陛下這等身手,真是讓臣大開眼界,拜服不已。”傅秋鋒舉起手來,摘掉了頭上的鬥笠。

容璲的手沒松,反而捏緊了些,冷冷地嗤笑一聲:“你的易容算是高明,但情報實在太差,朕可沒有會武功的霜刃臺錄事。”

傅秋鋒:“……”

傅秋鋒在容璲的鉗制下艱難地賠罪道:“陛下,确實是臣無疑,是臣有罪,臣不該……”

“住口!朕的愛卿堅如磐石,豈會因為小小的致命威脅就承認莫須有的罪名。”容璲輕蔑地說,鋒利的匕首在傅秋鋒胸前慢慢畫出個圈,“朕的傅公子就算是把他的心髒挖出來,他也能面不改色固執己見,一個不會武功的人能有這般堅韌的意志,你哪裏比得上他?還敢在朕面前易容僞裝?”

傅秋鋒無法反駁地苦吞了這些嘲諷:“您這太誇張了,臣也不能面不……嘶!”

容璲的刀尖慢慢紮了下去,緩慢得折磨人的力道,隔着兩層衣衫,不至于見血,只是傳來綿延的鈍痛。

“朕有的是時間。”容璲把傅秋鋒按在樹上,“可以讓你清晰的看見自己如何爬向歸途。”

傅秋鋒無聲地嘆息,還是覺得眼下不是争執的時候,容璲既然找到這裏,必定有所發現。

“陛下,您再刺下去,可就要毀了重要的地形圖。”傅秋鋒商量道,“等回了霜刃臺,無論是三十鞭五十鞭全看您的意思,臣絕無半句怨言。”容璲眯起眼簾,半晌才恨恨地擡起匕首一甩袖子,唰地一下把匕首收回鞘中:“什麽地圖?”

傅秋鋒将傅傳禮送給他地圖的事說了一遍,還有他的猜想,勸道:“陛下,還是先與您帶的人彙合吧。”

“為防打草驚蛇,禁軍在一百裏之外的山中待命。”容璲轉過身不去看傅秋鋒,“朕和韋淵先行帶人搜山,朕方才已經找到入口了。”

“那便可以讓大軍開拔,疾行包圍此地。”傅秋鋒喜道。

“你覺得公子瑜為何給你地圖?你必定會将地圖給朕。”容璲幽幽道,“如果朕穩坐後方,有沒有地圖并無用處,朕可以讓三萬大軍踏平此地,強攻就是,只要不怕死人,何須地圖?”

傅秋鋒略一思考,焦急道:“他是要挑釁陛下!給陛下地圖,讓您孤身前去,此行危機重重,那您更不能中計。”

“不只是挑釁,他這麽做,一定是暗示朕如果不去,就會錯失某些東西,一旦朕這麽想了,朕就不得不去。”容璲深深呼吸,“所以朕一定要去,在朕還不是皇帝時,這樣的危險已經踏足不知凡幾。”

傅秋鋒見容璲态度堅定,而且目前來看,他還沒在容璲頭頂看到危險提示,就上前道:“那臣随您一起去。”

容璲沒理會傅秋鋒,徑自往前走,傅秋鋒伸手捉住他的袖口,他一把甩開,哼道:“朕為什麽要帶你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手無縛雞之力,柔弱讀書人,文官,朕帶你去拖後腿嗎?”

傅秋鋒感覺膝蓋中了一簇箭,堅持不懈地跟着,正要再開口,前方突然傳來一聲低喝。

“什麽人?”守在入口邊的男人握劍警惕。

容璲直接閃身出去,身影在樹影中騰動,曲折的接近隐沒在昏暗的夜裏,傅秋鋒站在原地,勉強在黑影之間辨認容璲的行動軌跡。

守衛很快就沒了聲音,傅秋鋒等了等,才快步趕過去,容璲正站立在一棵古樹之前,樹幹蒼老粗糙,雙人都難以環抱,下端半人高的樹洞幾乎掏空了樹幹,半邊樹葉幹枯卷曲的挂在枝幹上,一個樵夫打扮的男人倒在密密麻麻的枯黃落葉下,鮮血從喉間一道利落的傷口汩汩流出。

傅秋鋒忽然也覺得脖子有點疼,容璲從男人身上搜出一枚火折子和一發信號,收進自己懷裏,對徘徊在樹洞周圍的蛇群揮了下手,蛇群就潮水般紛紛退去。

“你留在這,墨鬥在韋淵那裏,你等他前來彙合。”容璲彎腰鑽進樹洞,借着微弱的星光摸索一般,拉起地上的銅環掀開石板,石梯蜿蜒向下,入口狹窄,幾乎只容一人進出。

“恕臣不能答應。”傅秋鋒簡單掩蓋了屍體,倔強地擠進去,快要和容璲貼在一起,“您先走,臣随後。”

容璲怒道:“這是朕的命令!”

“臣抗旨。”傅秋鋒目光灼灼地盯着容璲,“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容璲一時語塞,“你還算是合格的暗衛嗎?”

“臣已犯欺君之罪在前,抗旨不遵其後,看來确實不合格。”傅秋鋒自嘲地苦笑一聲,“所以現在您命令不了臣了,臣有自己的判斷。”

容璲扭頭緩緩吐出一口氣,他命令不動傅秋鋒,但卻意外的發覺自己并不那麽憤怒,公子瑜請君入甕,而他和傅秋鋒慷慨應戰,這讓他想起三年以前,無數個深入敵營的日子,那時他對皇位的渴望超過一切,即便做着殺手一般的行當也能堅持下去,但如今他卻感覺自己的前路日益模糊。

天下太平之後呢?殺了公子瑜,剿滅叛黨之後呢?

容璲有些說不出的煩悶,率先下了通道,握緊了匕首,現在唯一真實的,徹底屬于他的只有他的武功……還有緊跟在後的傅秋鋒。

傅秋鋒和容璲下了石梯,通道漸漸平整寬敞起來,地下的磚石都帶着絲絲涼意,他留意着四周,突然伸手扣住了容璲的肩膀,食指壓在唇上,抖開絹絲地圖給容璲。

那張地圖上端就像一棵盤根錯節的樹,或者是不規則的破碎蛛網,傅秋鋒靠在石壁上探頭出去,前方是一條筆直的走廊,牆上都鑲着火把,他縮回身子比對了一下地圖,湊到容璲耳邊壓低聲音道:“這個節點,似乎就是我們方才進來的位置,如果這個特殊的圓形是指中心腹地,那我們應該沿着此路往左。”

容璲盯着地圖,他的腦袋像隔了一層薄膜,聽不進去傅秋鋒的話,只有傅秋鋒為了不引人耳目而故意放輕嗓音在他耳邊吐出的氣息,還有聲帶震動時低啞的磁性,他越發難以集中注意,閃開身子推了傅秋鋒一把,不耐道:“離朕遠些,朕可還沒饒恕你,頭前帶路。”

傅秋鋒只好走在前面,兩人靠着地圖避過了兩撥巡邏的人,眼看前方是一道千斤閘門,在左右找了半晌機關一無所獲,只好先躲進了左側的庫房。

他們在堆放雜物的庫房中研究了一會兒路線,聽見門外的閘門轟隆隆地擡起,随後只有一道腳步聲,容璲眼前一亮,率先将門推開一條縫隙,然後看見來人是個捧着托盤的女子。

容璲恨恨地嘆氣,轉身對傅秋鋒一招手:“把人弄進來。”

傅秋鋒直接開門,那姑娘經過門前,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捂住了嘴扯進屋裏,容璲順勢關門,傅秋鋒抽了匕首惡狠狠地問道:“你是做什麽的?”

“好漢別殺我!我只是為主人跳舞的舞女而已!”姑娘被這一吓唬,慌忙地說,“我今晚要為主人獻舞,什麽都不知道,你要錢我可以把所有的首飾都給你!”

傅秋鋒和容璲看了一眼她托盤上放着的整齊華麗的舞衣,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覺得想到了接近“主人”的好辦法,又同時不願意自己幹。

作者有話要說:  和四千字比起來加了五百字也算加更吧……實在搞不動啊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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