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殘劍
第12章 第12章 殘劍
一人痛哭道:“做人牲,那是要被剝皮放血的,那些人天性殘忍,與其被他們折磨,不如現在死了算了!”
“我只是來沙州做生意的啊!怎麽會遇上這種事?!”
江宜的頭又暈起來,眼前黑霧缭繞。
“好啦,”殘劍道,“這位大哥,你冷靜點,人家小姑娘都沒說什麽。來來大家聚過來,聽我說,有會騎馬的不?咱們得盡快找到機會,趁他們守備放松,搶了馬匹連夜逃跑。”
“你說的輕松!騎馬?我不會啊!”
“那個……我會,以前給地主家養馬……”
殘劍笑道:“那就好說了,會的帶不會的,實在沒人帶,就夾緊馬肚子,別摔下來就行。現在都去睡覺,養好精神,晚上咱們就行動。”
一番話,似乎令衆人安定了許多,至少沒人再絕望飲泣。江宜亦察覺到凝滞的穢氣略微淡去了。
殘劍坐到江宜身邊,現在他成了所有俘虜的主心骨,然而笑容之中,似乎又有些滿不在乎。
江宜小聲說:“多虧你,否則大家都不知該怎麽辦了。”
殘劍聲音也很小,卻說:“狼騎個個在馬背上長大,這些人卻連馬鞍都沒摸過。怎麽跑得過人家?只盼他們能發現得晚一刻,這些人也就能多活一刻。”
江宜不說話了,好半天,看了眼殘劍雖然挂着微笑,卻仿佛隔了層什麽的側臉,道:“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這就對了。不管怎麽說,你跟在我身邊,我總能護你逃回去。”
殘劍又伸手按了下江宜發頂。江宜總覺得他這個動作像在逗什麽小動物,殘劍雖看着年紀輕輕,有時說話卻有幾分老氣,江宜心想難道自己在殘劍眼裏就是個毛沒長齊的小孩兒?
入夜後,俘虜營中暗影重重,草原上的妖風肆無忌憚,呼嘯聲一時蓋過夜幕下的種種動靜。貴族的氈帳燃着長明燈,将營外看守的影子映在幕壁上。殘劍拔出白日偷來的脅刀,割斷俘虜們被綁縛的手腳,做了個噓聲,示意衆人稍安勿躁,他自己以削鐵如泥的刀刃撬開栅門鐵鎖,閃身出得營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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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鴉雀無聲,只見壁上猶如上演一幕寂靜的皮影戲,看不清殘劍如何動作,幾個看守的影子便悄無聲息地軟倒,繼而殘劍飛掠般消失在光影裏,前去探路了。
黑暗中,衆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人輕聲問江宜:“那位大俠是個什麽人物?忒也厲害了……”
然而江宜也不知道。
一盞茶功夫,殘劍回來了,一身輕松,為衆人打開牢門。一行人争先恐後逃出俘虜營,才知道還有更厲害的——殘劍帶的路線上,七七八八全是橫倒的突厥武士,有猝不及防的,也有身披鱗甲、裝備齊全,皆被殘劍迅速而悄然地解決了。并且,以江宜的眼光看來,這些人都沒有見血,僅是暈過去了。
殘劍一身功夫于突厥營中如入無人之境,先時拿他與流寇黑幫作比,簡直是侮辱。
一衆俘虜盡都心服口服,這下是殘劍說東絕不往西,都盼着他能将衆人救出險境。
蒼茫月色下,遠處汗帳方向傳來晝夜不休的歡歌笑語,殺生石在夜幕中如同無數幽冥衛士,投以注目,令人心中發寒。突厥人的馬圈外,兩個守夜人已被殘劍撂倒了,馬兒都有靈性,睜着黑亮的眼睛看向衆人。
殘劍不知從哪兒剝來布料,裹上馬蹄,又以銅枚塞入馬嘴。戰馬訓練有素,銜枚後便不發出絲毫聲響。
“上馬,抓緊時間快走。沿曳咥河往東,繞過阿爾泰山再南下,太陽升起的時候就能看見沙州城。”殘劍道。
那個給地主養馬的姑娘一把撕了裙裾,翻身上馬,露出的大腿上滿是血痂,正是差點被突厥兵帶走的女孩兒,江宜幫着将另一個女孩兒塞進她身前的位置。“多謝你們救了我!”那姑娘咬着淚水,看向江宜與殘劍,兩腿一夾馬腹,縱入夜色之中。
餘人也趕緊如法炮制,追随而去。
“我不會騎馬的呀!哎我不會——”
殘劍單手将那哥們丢上馬背,缰繩綁了兩圈,一拍馬腿把人送走了。
“那個,其實我也不會。”江宜慚愧地說。
殘劍一手托住江宜後腰,一瞬間輕飄飄的感覺充盈江宜全身,他不由自主便被扶上馬背。殘劍飛身坐于江宜身後,衣袍劃過利落的弧,一手繞過江宜抖動馬缰:“走!”
奔馬疾行,寒氣砭膚,江宜伏在馬背上,風中睜不開眼睛。
殘劍火熱的胸膛貼在他後背,身前則是馬兒溫暖的鬃毛、起伏的筋肉,江宜感受到一種混亂的喜悅,似乎不是在逃命,而是騎在了童年看見的那匹英俊野馬的脊背上,于遼闊原野中快意馳騁。
河川東流不舍晝夜,十匹良駒踏過曳咥河,将阿爾泰山甩向身後,天際漸曉,夜幕自荒灘疏草間退去。衆人亦感覺到疲憊,體力不濟,速度不自覺放慢下來。便在此時,身後長空中一聲尖嘯。
“狼騎追過來了。”殘劍說。
江宜擡頭,看見天上一道響箭。
他想起殘劍說過,一旦被狼騎發現,手無縛雞之力的衆俘虜便只有等死的份。而殘劍武藝深不可測,只要甩開拖累,帶江宜安全回到漢人地盤不是問題。
其實江宜從不擔心自己的生死,他師父說過,天有大任降于他,受些苦難也罷,終歸不至于喪命。而此間這十餘條性命卻是實實在在,危在旦夕。
江宜抓住殘劍握缰的手腕,殘劍似乎有所領會,低頭。“能拖住一時半刻麽?!”江宜問。
殘劍猛地收緊缰繩,駿馬長嘶揚起前蹄,于疾行中被勒停。
“雇主有命,莫敢不從。”殘劍聲音裏帶着笑意,似乎早料到江宜會這樣請求。停步的這短暫一剎,同伴從身旁疾馳而過,身後,山脈盡頭出現數道縱馬迫近的剪影。
殘劍掉轉馬頭,反向馳去。
對面一支飛箭射來。“低頭!”殘劍一聲喝,按下江宜肩膀,飛箭擦身而過。弓兵跨馬追來,抽出腰間長刀,短兵相接的瞬間,殘劍以脅刀刀背拗進弓兵喉頭,其人兩眼翻白堕馬,殘劍左腳踹開馬镫,翻身挂于一側,以腳尖勾起長弓,撈了箭囊回身坐好。
一串動作行雲流水,江宜尚沒來得及心驚肉跳,那位倒黴的先遣弓兵就已被他們抛在身後。
前方數個追兵已愈來愈近,殘劍輕描淡寫,抽箭架弓,拉弦輕微的崩響在江宜耳邊,如銀瓶乍破——飛箭離弦。
對面一人馬镫斷裂,驚呼中摔下馬背,其後同伴忙勒住缰繩,一時人仰馬翻。
殘劍連發數箭,一箭一人,神乎其技。
然而依江宜所見,突厥的楛箭未免太鈍了,被射倒的人還能爬起來揉胸口。
追兵如潮水般不斷湧來,其中夾雜着陌生的外族語言。殘劍不願陷入苦戰,拍馬欲走,天際一道黝黑的箭光射來,勢如閃電,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正中胯下馬腿。軍馬哀鳴聲中,前腿跪地,江宜被餘勢甩出半空,驚鴻一瞥,窺見對面射箭那人——
群馬簇擁中,一頂雪白的狼尾帽。
“江宜!”殘劍縱身,撈住江宜一手,巨力将他拽得有如輕薄紙鹞般騰空而起,破爛的外衣飛揚——天際紅日于這一刻初升,越過山丘,越過草場,越過荒石,越過殘劍烏黑的發頂,穿透江宜腹部洞穿的傷口。
金紅的光芒于他身體中綻放。
“脫司……”
追擊的狼騎這一刻停下動作,神情震驚。白狼帽分衆而出,難以置信眼前這一幕,紅日猶如通過江宜的身軀降臨在他們面前。
江宜被殘劍撈回馬上,而敵人已沒有追擊的意思,紛紛收起了兵器。
“脫司!”白狼帽下馬,似乎向江宜致意。滾滾旭日的照耀下,江宜面容寧靜,猶如一尊神祇。
帳中懸着一幅鮮紅的圖畫,畫中塗料肆意潑灑,形狀如同火焰,江宜敞着衣襟坐在裘皮地毯上,望着圖畫。
殘劍道:“那是火神脫司的神像,也是太陽神,與狼神一般皆是突厥人的神明。”
“這我知道,”江宜輕聲說,“太陽神帶來光明與溫暖,然而守護草原與戈壁的卻不是太陽,而是飓風。西北是風伯的領地,祂為巨岩塑型,為沙洲造勢,使駿馬日千裏,使鷹鹫擊長空。草原子民描繪火的模樣,如舞如狂,那也是風的形狀。”
他看向殘劍。
江宜臉上毫無血色,平時看來似乎只是面相過于白淨,然而此刻胸懷大敞下,露出腹部可怕的洞口,實在夠吓人的。便是靜靜坐在裘毯上,都能将人震住,何況剛才在狼騎馬前露的那一手,陰差陽錯之下,被突厥人當成了某個了不得的存在,恭敬請回了金山營帳。
估計此時族人中已經風傳太陽神現世,正手忙腳亂準備如何祭拜他。
這戲劇性的發生,令江宜心生微妙感覺。從前他因這具身體而被生身父親當作妖邪,如今卻因同樣的原因被奉為神靈,可見師父說的不錯,人的際遇時刻都在變化。
只是不知道殘劍是怎樣想的,會不會覺得雇主是個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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