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阿舍
第14章 第14章 阿舍
“你應當也聽說了,”阿舍道,“春祭時要為先可汗,也即我的兄長斂屍。狼王子民死後停屍于帳,春夏死者候草木黃落、秋冬死者候華葉榮茂,始入葬黃土。去年開春,先可汗亡故,離他即位尚不滿一年。那時我還在外逍遙,得知噩耗,才終于回到族中,見到的卻只有一具屍體了。”
阿舍與其兄長乎爾赤,是都羅可汗唯二的兩名子嗣。長子乎爾赤的母親乃是十部中最為弱小的覆羅國王之女,覆羅人生活在大漠深處的綠洲中,人口不足五千,沒有能騎馬打仗的戰士,依靠女人織造謀生。
次子阿舍的母親卻來自強大的突厥本部,是勇士胡山的妹妹,金山雪水沃灌的蓮。都羅可汗迎接會株作為他的可敦,對會株的兒子阿舍也十分疼愛,幾乎到了放縱的地步。阿舍幼時騎的第一匹馬,就是他父親的千裏寶駒,握的第一把弓,就是他父親的龍筋重弓。塞外第一勇士胡山親自教導他摔跤鬥角的本領。阿舍吃的是最嫩的羔羊肉,喝的是最純的馬奶,少年時期身體便高挑強壯,手臂有力,縱馬飛馳在曠野上,一箭可以射落百步之外的飛雁。
而每當他揮汗潇灑時,乎爾赤只有在一旁看着的份,原因乎爾赤不幸生來羸弱多病,多走兩步都要喘,簡直不像狼王都羅的兒子。
那時的人說,當這兩兄弟站在一起,阿舍一只手就能把乎爾赤拎起來。
乎爾赤的母親身體也不行,不到三十就病重得只剩下一口氣。可汗的妻妾應當與丈夫生同寝、死同穴,然而乎爾赤的母親卻留下遺言,希望能魂歸故土覆羅,并讓她的兒子親自扶靈,就此留在覆羅不再離開。
都羅一口回絕了她的遺願,許諾會将汗位順次傳給長子乎爾赤。
這一天起草原的傳言就不再是阿舍單手能将乎爾赤拎起來,而是阿舍單手就能把乎爾赤扼死。塞外是只有強者生存的世界,唯力是尚,沒有人理解都羅為什麽要舍棄親手教導出來的小兒子,卻選擇羔羊似的長子,看上去一陣稍微有力的長風就能把他刮倒。
乎爾赤的生命很短暫。雖然順利接過汗位,卻在即位後的第一個冬天,悄然病逝于汗帳中。
在外游歷的阿舍被族人召回草原,他見到了長兄的冰冷屍首,然後從母親手裏接過了權力的狼尾帽。
阿舍說:“去年就應當将兄長下葬了,只因我遲遲未歸,才一拖再拖。今春是最後期限。歷代為可汗舉行葬禮的,都是族中通靈巫者,依照火祆的教義焚其屍骸,解脫靈魂。然而巫祝已經離開了草原——你雖修漢人的道,想必也知曉靈魂解脫之法,諸教之間,唯獨在生死輪回上擁有相通之處。如果能為先可汗主持葬儀,使他靈魂得到安息,我代表族人感激不盡!”
對阿舍而言,撿回來一個神使,最重要的不是為自己即位儀式添彩頭,而是兄長可以正經下葬了。
“當真兄弟情深啊。”殘劍很感動。他與十部貴族青年賽馬歸來,贏了滿堂彩,韋纥國王送來幾名美姬,服侍他沐浴淨身。
塞外游牧民族,講究之處不比漢人,在帳裏以圍屏圈出塊空地,就可以燒水、寬衣、入浴。騰騰霧氣裏,殘劍的衣服一件件丢出來,女人的笑聲令江宜頭暈目眩。
“我、我還是一個人出去待會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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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殘劍在圍屏後奇怪地問,“一個人有什麽好玩的。你們去陪陪他。”
江宜渾身僵硬,被美貌胡姬環繞,少女的肌膚上還氤氲着浴湯的熱氣。
“巫祝大人,我們也為您洗漱一番吧?”
“不不!不用啦!”江宜死死抓住衣襟。
美姬既尊敬又好奇,撫摸江宜的面龐:“巫祝大人很年輕呢,長得也很好。只是怎麽不作巫的打扮?國王送來了巫的衣飾,請讓奴婢們為大人梳妝。”
江宜乃是天書所化,身不染塵,只是在俘虜營時弄得有些狼狽。衆美姬為他洗拭頭發,以牛骨梳理順雙鬓。韋纥國王送來巫祝的彩衣佩飾,乃是依照胡人風俗,顏色殊麗,佩上寶石鞓扣與頭冠。
美姬端來水盆脂粉,淨面後為江宜塗抹胭脂水粉,好一番折騰,衆女拍手笑道:“前任巫祝大人祭祀時,就是這樣打扮。只是比起咱們這位小巫祝,可要遜色多了。”
殘劍終于洗完了,套上絲袴外衣出來,見江宜面朝鏡臺坐着,聽得動靜,回過頭來無奈道:“姐姐們別作弄我了。”
他臉龐原本就白,沾了水後更有種剔透晶瑩之感,只以紅藍花搗的水彩染了眼尾,立即便有獨特的顏色從那留白似的畫紙下浮現出來。
美姬道:“像個女孩子呢。”
“是呀。”
“好了,”殘劍大馬金刀,在江宜身邊坐下,将衆美人擠開,“你們可以回去複命了罷?”
衆女笑盈盈地離開氈帳。
殘劍外袍下不着寸縷,離得近時,熱氣就透過來。江宜道:“方才說到哪兒了?啊,對,兄弟情深,你是這樣認為的?”
殘劍不說話,以小指在江宜眼尾輕輕捺開。
江宜:“?”
“什麽水粉,這樣滑溜。”殘劍一笑,看眼指腹上沾染的紅色。
聞言,江宜攬鏡自照,亦覺得妝容十分不妥,想要就水洗掉,然而剛才洗臉時已經使得面皮濕黏,再沾水只怕就要變色,因而作罷。
“我只是好奇,”江宜說,“如果沒有遇上我們,阿舍又打算如何安葬他的哥哥呢?”
殘劍聳肩道:“那也只好認命。突 厥人信教,沒有巫祝送靈,死者的魂魄就不能脫離肉體。說來,你修道乃是我随口一編,莫非你還真懂如何為死者送靈麽?”
江宜道:“但你恰好說中了,我的确在修道,不過修的不是寂滅道,而是苦行道。”
殘劍:“……”
“我是修道者,不代表我就懂得如何送靈。唔,不過,我的确知道如何送靈——但那絕對不是因為我是一個修道者。”
殘劍:“………………”
江宜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個神仙……也許是一群神仙,決定将天上的道書藏到人間。祂們選中了一個凡人,也就是我,當作藏書臺,改造了我的軀體。因此我身上有很多異于常人的地方。這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所以我了解一些鮮為人知的道術,那是因為天書中有所記載。”
殘劍的目光落在江宜腹部,似乎是說原來如此。
“世上真有神仙?”殘劍憧憬地問。
江宜反問:“神仙又怎樣呢?”
“你們修道者的終生目标,不就是得道成仙?你若見過神仙,豈不向往祂們的生活?”
“大道無情,天地不仁,”江宜說,“神是天地間清氣感化而生,無七情六欲,又豈會在乎凡人的羨慕與向往?殘劍兄,要我說,神也沒那麽好,我倒寧願與凡人交往,也不想和神做朋友。”
法言道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修煉得已幾乎有了神仙的境界,清心寡欲、六根明淨,江宜每與她談話,都似完成一項任務,從來領略不到情緒波動。與此相比,徐沛與殘劍這樣的人,則更是江宜喜歡的同伴,至少能從他們身上得到回應,不必像面對一堵磚牆、一口枯井。
殘劍好像很意外江宜會說出這樣的話,臉色微變。
衆女為江宜裝扮妥當後,不多時,阿舍親自前來請江宜為先可汗的遺體祝禱。一行人穿過營地,前往懸挂狼頭旗的汗帳,途中拭刀的士兵、舞戚的貴族,美貌姬妾、奴隸仆婦,紛紛投以注目。草原上已多年不見巫祝身影。
十部氈帳距離王旗的遠近,乃是依照實力排行,覆羅國在最偏僻的西邊,三人一路經過仆骨、韋纥、高車等部的營帳,江宜看見每處國王居住的帳外都懸以一支金翎骨箭。
阿舍在他身邊說:“突 厥最初只是北邊雪原裏茹毛飲血的小部落,在脫司的指引下,來到草原,繁衍生息,壯大實力,歷經角逐後收複了高車等十餘部落。先代可汗以金翎令箭授予十部,乃是統領的象征。”
韋纥的王帳掀開帳簾,國王并王後在帳中煮奶茶,遠遠看見江宜,很為自己提供的服飾而滿意,笑着點頭致意,江宜亦回以招呼。
及至突 厥本部的營地,突 厥部的年輕人更加肆意張狂,春日萬物複蘇、地氣騷動,蕭思摩領着幾個兵在摔跤,見到阿舍帶着江宜經過,都很好奇。
其中一人叽裏咕嚕不知說了什麽,衆士兵哄堂大笑。
江宜問殘劍:“他們在說什麽?”
阿舍眉頭皺起,訓斥了幾句,蕭思摩面帶揶揄的笑容說:“這幾個家夥之前對巫不敬,我已經教訓過了,不過他們說,本是想搶個女人,看見一個細皮嫩肉的家夥藏在花花綠綠的衣服裏,便擄了回來,沒想到卻是個男人。”
胡人的血統都生得高鼻闊額,威風堂堂,對漢人書生的清瘦單薄很是不屑一顧。加之江宜塗抹胭脂後,的确有些男生女相,那幾個士兵便赤裸裸地打量。
待又要說笑,忽然幾人眼神驚恐,彼此嘴角兩側都裂開血口,猶如被無形刀鋒劃破,面上滲出鮮血來。
蕭思摩與阿舍登時色變,同時看向江宜。江宜一臉茫然。
蕭思摩怒意上臉,以為是江宜施展術法懲戒他的士兵,兼之心中本就對漢地來的巫祝頗不信任,手在腰間刀柄上一抹,就要拔刀,阿舍警告的眼光制止了他。
“請恕我的士兵無禮。”阿舍對江宜說。
江宜自己也很疑惑,他連那幾人究竟說了什麽都沒聽懂。
“汗帳馬上到了,我們走吧。”阿舍在前面帶路。江宜走出幾步,又回頭看,那幾個士兵見他又轉臉看過來,便驚恐無語,面上像以鮮血畫了張笑臉。蕭思摩一手按在佩刀上,微微發抖,他的拇指貼在刀镡下,摸到一道銳利的豁口——看上去似乎是阿舍阻止了他,然而在他動念拔刀的瞬間,腰刀就已經斷在皮鞘裏了。
“真是奇怪,”江宜說,“臉上好像被刀割了一樣。”
殘劍走在江宜身後,兩手環胸,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草原的風有時就像刀一樣利,也許剛才就是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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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