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謝書玉
第39章 第39章 謝書玉
狄飛白脫了衣服,将佩劍擱在衣服堆裏,順着邊沿滑進池子裏,久經冷雨的身體立刻舒展開,熨帖到心底。那老頭盯着他的劍看了半天,轉臉問:“外地來的?”
狄飛白心知他在打量自己,有些不爽,好在沒發作,只是假裝沒聽見。
老頭說:“小哥看着年紀輕,不知道劍術如何?”
狄飛白橫過去一眼:“你想試試?”
老頭于是知道了年輕人脾氣不好,笑笑沒再搭話,閉上眼睛似乎邊泡澡邊睡着了。屋外的雷聲震耳欲聾,狄飛白喝了酒,被熱氣一蒸,頓時腦袋發暈,聽見那老頭說:“雷起兌宮,銅鐵貴……銅鐵貴,雪盈尺,人服白……”
狄飛白迷蒙中,忽然覺得不對勁。那老頭好像在說某一類卦辭。
人服白?只有辦喪事時,才穿白衣服。
“你說的什麽意思?”狄飛白出聲詢問。
老頭正側耳傾聽雷聲,被他打斷,也不介意,說:“聽卦。雷是上天的聲音,且蘭府一年三百天都在打雷落雨,百姓聽雷聲知道今年莊稼的豐歉,當官的聽雷聲知道持正修省、為政以德。”
老頭見狄飛白嗤之以鼻,又說:“連謝總管也深谙聽卦之道,據說總管他每次落雷的傍晚,都會獨自在院中靜坐,傾聽雷聲,領悟上天的指示。”
“越說越玄乎了,”狄飛白将信将疑,“你剛才說的,豈不是不祥之兆?”
老頭搖頭道:“只是略懂,略懂而已。聽一些皮毛,不準的……”
“只怕是裝神弄鬼,拉大旗作虎皮。你們且蘭府的人,都有些疑神疑鬼,什麽夜裏鬧鬼不要出門,盡說些吓唬人的話。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謝書玉坐鎮一方總管,帶頭搞這些神神叨叨的,非得有人提點他一下。”
老頭見狄飛白說話如此嚣張蠻橫,有些驚訝,便不再多嘴。兩人安靜地各自泡了一會兒,相互搓起背來。
狄飛白趴在池邊,那老頭跨坐在他身後。氤氲的水汽仿佛跟随振雷顫動,他無意中附耳去聽,雷音猶如參天巨木連根拔起,搦動九霄,其中若說有什麽上天的聲音、冥冥的指示,只怕是耳根發麻産生的錯覺。然而似乎又有什麽隐隐的動靜,被掩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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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一邊給狄飛白搓背,一邊自言自語:“銅鐵貴,兵戈近,血盈尺,動舟楫……人服白,喪事近……”
低沉的念訴如某種靡靡之音,狄飛白昏昏欲睡,餘光中一瞥,陡然一個激靈——他放在衣服堆裏的牙飛劍呢?
澡池中銀光一閃,猶如銀色帶魚游射而過。
狄飛白拔地而起,折腰回身一腳踹在那老頭胸口!
卧房中。半君翻身将江宜壓在身下。
他突然發難,又着實用了幾分力氣,圍榻脆弱地咯吱叫喚。江宜被他死死按在被窩中,臉貼着臉,半君的呼吸落在他面頰上。
江宜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等、等等,怎麽——”
一柄弦月似的彎刀擦過他發鬓,嵌入頭枕中。竹架的頭枕在刀鋒下豆腐似的裂開。
江宜:“…………”
半君抱着他從圍榻上滾下去,彎刀沿着一條直線追砍,好像在切一段蔥。
半君大叫:“救命啊!殺人啦!”
江宜被他吼得半邊臉發麻,這時他才看清楚,窗戶不是被風吹開的,有人從外面将它劈開了。那彎刀歹徒一時隐在黑暗中,一時又被閃電照亮影子,當他悄無聲息欺近床榻時,江宜甚至毫無察覺。
幸虧半君敏銳得像只地鼠。
半君一手扯過桌案,朝那歹徒擲去,江宜都沒看出來他竟如此有力氣。彎刀一式将桌案劈成兩半,未被阻擋片刻,拿定主意向兩人殺将來。
到此時,江宜再認不出這就是林中追殺半君的那夥歹人,就說不過去。
江宜來不及思考半君這是捅了哪座馬蜂窩,二人已到命懸一線的關頭。漆黑的房間裏,彎月似的刀光自四周角落亮起,不知不覺他們已被包圍了。
偏這時候狄飛白不在身邊!
半君瑟瑟發抖,緊抱着江宜不肯撒手。這呆子也是傻,害怕得只能背對那些刀光,不敢睜眼看一下,卻沒想過這個姿勢只會讓刀劍都落在自己背上。
江宜被這大力書生箍在懷裏,不得動彈,恍惚中眼前是另一個懷抱——
“別別別別動!”半君大喊。
‘別動。’殘劍低聲說。突厥人的拳腳落下來,江宜被殘劍完全擋在身前。殘劍渾身狼藉,臉卻是幹淨的,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笑。
“別別別別!別動手!”半君喊完了這句話。
江宜回過神來,意識到此時與自己做伴的不是身手超絕的殘劍,而是同樣束手無策的半君。
半君是對歹徒喊的“別動手”,他卻想起了對他說“別動”的殘劍。
“你笑什麽?”半君問。
江宜收起笑容——他這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在笑。
“沒有,我只是被吓傻了。”
半君道:“笑一笑也沒什麽!今日我能與江兄同年同月同日死,豈不值得慶賀?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大笑委實有些神經質,連歹徒都遲疑了一刻,立即舉刀來砍。
“江兄!是我連累了你!來世我們再做好友吧!”半君慘叫一聲,江宜駭然,正以為他要舉身赴死,忽然腳下一空,被半君扛了起來。他一腳踏上窗臺,于狂風驟雨中回望歹徒,大喝一聲:“走你!”
說時遲那時快,縱身便從樓上跳了下去。
江宜:“???!!!”
半君腳踩瓦片一路下滑,踢飛碎瓦如秋風掃落葉,口中兀自大叫個不停,眼看要摔了,卻總能危險地維系在平衡邊緣。
“跳樹上去!”江宜指揮道。他被半君扛在肩上,能看見幾名歹人在窗口觀望,并不急着追出來,似乎不想動靜鬧太大。
“哇啊啊啊!”半君一邊驚恐叫喚,一邊依言躍進樓下樹冠。那棵槭樹年齡尚幼小,枝丫細弱,咔嚓應聲斷裂,兩人滾落下來,滿身雨水樹葉狼藉無比。
“江宜!江宜!你沒事吧?”半君把江宜從泥潭裏扒拉出來,“快跑啊!我們去找少俠!”
江宜已經暈頭轉向,感嘆半君結實得像頭牛,四體不勤的讀書人從樹上摔下來可以拍拍灰就若無其事嗎?
菁口驿在這夜裏猶如飙風中的一粒微塵。二人鬧出的動靜被雨夜掩蓋了,竟無人出來查看情況。
半君半挾半拖,帶着江宜急忙跑向前廳,分別前的最後一刻狄飛白還在前廳喝酒。驿館內外的燈火盡皆熄滅,廳堂門啓開一道縫隙,一只提燈探出來。
那燈芯是猩紅顏色,照得提燈的手無比蒼白。
“店家!有歹徒趁夜行兇!快報官吶!”半君上前求救,江宜被他拖得,腳底幾乎離開地面。
“等等!”江宜按住半君。
提燈的是個半大少年,額發又碎又長,蓋住半邊面孔,只露出雪白的下颌,猶如一個沒有表情的人偶。風雨掀開他的頭發,一雙眼睛映着猩紅燭光,怔怔看着跑來的江宜與半君。
燭光刷然分作兩半,漆黑的廳堂裏,無數閃爍的箭镞沖破雨幕——
澡堂裏綻開巨浪似的水花。
狄飛白一腳踹飛老頭,腳上卻沒有實感,仿佛踹中的是浮光掠影。老頭迅速消失在水花中。
“什麽人?!”狄飛白又驚又怒。他渾身上下不着寸縷,想不到對方會挑這種時候發難,連熱水澡都不讓人好好泡!
牙飛劍的寒光橫裏斬來,水花從中被截為兩半,一半落回澡池,一半如同激飛的镖羽沖向狄飛白,水流中夾雜着片段似的劍光。
狄飛白抽身上岸,抄起衣物潦草披在身上。他自己的劍被對方繳了,只好拾起一張條凳當武器。對方只出了一劍,條凳就斷為三截,狄飛白眼前一亮:“好劍!”
那老頭仗着牙飛劍,身手靈活卻詭異,不似狄飛白認識的任何一種中原劍法。劍器兩面開鋒,以刺擊為佳,老頭卻連劈帶砍,招招纏頭裹腦,耍弄長劍如耍一條藏在袖中的毒蛇,收放間留下彎月似的弧光。
“我的劍是一流,你的劍技卻是三流!”狄飛白讓過幾招,失去耐心,一記剪腕手刀取中老頭小臂。老頭一聲不吭,手上卻松了力,牙飛劍掉落,被狄飛白腳尖挑飛半空。他劈手奪劍,正欲将此無名惡徒擊斃劍下,忽然池邊屏風轟地垮塌,數道黑影電射而來。
那原是埋伏在一旁的同夥,不知等候了多久,此時瞅準時機合力封鎖狄飛白下三路,同時一人放出袖中彎刀,直取狄飛白咽喉命門,不見血誓不罷休。
老頭雖失了武器,卻徒手來抓狄飛白兩臂。此時三路攻勢,幾乎将狄飛白鎖定在刀光下,所謂雙拳難敵四手,除了引頸就戮似乎別無他法。
彎刀眼見要舔上狄飛白喉頭。狄飛白手持牙飛劍,出招。
他沒有念江宜教授的劍訣,卻似有團團明月自劍中升起,森森嚴霜覆蓋鋒刃。狄飛白斜裏踏出一步,牙飛劍帶起雪白光幕,登時滿室生輝,猶如冬日裏推窗見雪的一瞬,直刺雙目逼人落淚。
劍氣好似霜刃紛飛的凜風掃過,數名歹人盡數凋零其下。
唯那老頭身手高出衆人,疾退躲開,臉上緩緩裂開血痕。
狄飛白看也不看,仿佛一擊就滿足了,收劍入鞘,鋒刃擦過皮鞘,發出風貫長林般的吟嘯。
“先前林中一劍,就知道閣下乃是高手,未料仍是小瞧了。”老頭慢聲說。
狄飛白冷冷道:“我又不是只會那一招。你們錯在不該在我落單時挑釁。劍客一人獨行時,他的劍不會猶豫。”
老頭聽了就笑。
狄飛白臉色忽變。
“我們亦沒有想過只憑四人就能擊殺閣下,”老頭說,“只需拖住一時半刻。自有人去解決該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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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