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謝白乾
第42章 第42章 謝白乾
兩人便都不說話了。氣氛一時很是怪異。
炭火基本将江宜身上烤幹了,他擡手撓頭,想說些什麽抽離逐漸沉悶的話題。
“說到經綸千絲,後來也用過的。你看。”江宜興致勃勃,敞開衣襟,給半君看他的肚子——肚臍上方一寸左右,縫着一塊方方正正的補丁。
半君:“哦,哦…………這是什麽?”
看他模樣,這回是真吓了一跳。那塊補丁是狄飛白從被褥上拆下來的,縫在江宜腹部的貫穿傷上,令他看上去像個內裏填滿面絮的布娃娃。
半君忍不住摸了摸補丁縫合的邊緣,摩挲的動作令江宜再次産生奇異的知覺。
“這太……太……”
江宜笑道:“太醜了?狄飛白幫我縫的。他說,肚子上破了這麽大個洞太吓人了。你看,即使我受了這樣重的創傷,也不會礙事。你就不一樣了。所以擋刀的事還是讓我來做罷。”
因他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半君也笑起來。只是那笑容莫名有些冷,似乎他并不是太開心。
這時有人敲門。半君前去答應,回來道:“軍官有事要問,我得過去一下。一會兒回來。”
“好的,你去吧。我沒問題了。”江宜答道。
他看着半君的背影,剛才有一瞬間幾乎覺得那是另一個人。這直覺太無來由了,想細細琢磨又毫無頭緒,只是一種氣質上的變化。
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說,人與人之間很難真正做到互通。連豆腐都有一百種吃法,一個活生生的人偶爾流露出另一面也實屬正常。
江宜躺着烤火,嘗試運動四肢——半君已為他将右手縫回去了。天書的文字順着血管重新流進手臂,幹癟的肢體頓時充盈起來,又恢複了完好的模樣。
一名衛兵叩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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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關于歹徒的線索?”半君與那士兵在偏僻的角落裏問話,“這個我有話要說!長官,那些人實在太窮兇極惡了!我被他們追殺了兩次啊!一次在謝公橋不遠處的林子裏,要不是少俠他們及時趕到,我就沒命啦!還有就是在這家驿館,他們入室殺人啊!目無法紀,太可恨了!”
半君語氣很氣憤,告狀一樣,滔滔不絕地說:“為什麽會被盯上?這你要去問他們呀!那天半夜我剛到儉浪鎮,到處找住處,不小心誤入了一處莊園……”
“有什麽關于歹徒的線索?”江宜想了想。
衛兵照例前來詢問,帶了一支炭筆做記錄。
其時半君對江宜與狄飛白講述了誤入莊園的前後經過,狄飛白便決定抵達保塞鎮後去衙門備案,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在菁口驿被那夥人截下了。
江宜道:“那些人使用一種形似弦月的制式武器,只怕是有組織有紀律的團夥。聽說儉浪鎮近日夜裏總有人遇害,不知是不是也與那些人有關。”
衛兵刷刷刷寫下:“還有嗎?”
“還有?對了,那些人中好像有一個半大少年,頭發亂糟糟的,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的模樣畫下來……”
那廂狄飛白從謝白乾房中出來,聽見走廊裏絮絮的談話聲,循聲找過去,看見半君與問話的官兵在花架後的角落裏。
見到狄飛白過來,半君道:“少俠!來得正好,這位長官在問關于歹徒的事。我留意到的已經說得差不多了,你還有補充的麽?”
狄飛白欲言又止,表情複雜。
半君:“?”
“我知道的也已經與謝千戶說過了。你去向謝大人複命吧。”狄飛白說,衛兵敬了一禮于是走了。
狄飛白看上去有話要對半君說,二人回到江宜的房間,正見到前去問詢的官兵從房間裏出來。
江宜恹恹地躺在圍榻上,有些疲憊,并沒有理睬狄飛白與半君,面朝裏閉目假寐。
狄飛白問:“謝白乾派人來向你們二人分別查問?”
江宜應了一聲,嗓音低啞。
“你怎麽了?”狄飛白問。
“淋了雨,”江宜說,“有點不舒服。”嗓子啞得簡直聽不出來。
狄飛白嘲笑他:“你這種人也會生病?”
江宜沒說話。狄飛白吃了一驚,心想不會是真不舒服吧?否則以江宜的厚臉皮,此時一定會說“我也是人,是人就會生病。要麻煩徒弟你照顧一下啦。”
半君上前去将門窗掩好,想試試江宜的額頭,見他臉埋在被子裏睡覺,便算了。問狄飛白道:“少俠,你是不是想說什麽?”
狄飛白看了眼死氣沉沉的江宜,暫時放過他,說:“我聽說過謝白乾這個人。”
“哦?”
“謝白乾出身名都謝家,算起來應是謝靈晔的第十一世孫。靈晔将軍福蔭子孫,他的後代在朝堂上屹立百年不倒,繁衍成鐘鳴鼎食的大家族。連我都對謝白乾有所耳聞,他應當是謝氏一族中頗為出色的子輩。當年我還在名都游歷時,他尚在禦前缇騎中任職,帶刀行走威風赫赫。可惜緣悭一面。想不到如今來且蘭府做事。”
“哦?”
半君茫然,俨然沒見過世面的書呆子。這兩聲“哦”,第一個意思是,謝白乾如何?第二個意思是,知道謝白乾又如何?
狄飛白受不了了,說:“你不覺得奇怪,且蘭府的總管姓謝,保塞所的千戶也姓謝,且正是名都謝家子弟。”
“這又如何?至多是個巧合罷?”半君說。
狄飛白道:“好,這事按下不提,還有另一事也讓我覺得奇怪。方才謝白乾向我詢問關于歹徒的線索,我本想将半君那夜所見告知于他。但他的手下前來回禀,說将那夥人追丢了……你們覺得這有可能嗎?訓練有素的官兵,在自己的駐地追丢了一夥民匪?”
任是半君再傻,到這時也聽明白了,狄飛白對那個叫謝白乾的名門子弟心存忌憚。
“倒不是懷疑他,”狄飛白又說,“我只是總覺得事情很奇怪,這夥歹徒太過嚣張。而駐軍竟拿他們沒一點辦法。以我在名都對這位謝大人的耳聞,他不是如此無能之人。只是謹慎起見罷了。本來想說的,最後也沒說——只是我看他們還問了你們,半君,你沒有傻兮兮地全抖落出來罷?”
“……”
“……”
半君眼神飄忽,啞口無言。見他這樣子,狄飛白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下哭笑不得。他還在跟人打啞謎,半君早把那點家底如數交代了。
“我說那天夜裏誤入了一處莊園,”半君說,“裏面的人在舉辦宴會,我沒打招呼就闖進去,被他們追打。天太暗了,又下着雨,什麽也沒看清楚,就聽見了一句話——”
狄飛白緩緩道:“打倒僞主,光複舊國。”
“對。”半君不好意思地說。
他等着狄飛白沖他冷嘲熱諷或者暴跳如雷——以狄飛白的脾氣不是沒可能——狄飛白只是蹙眉沉吟,末了才道:“罷了,就這樣吧。告訴他……亦可以看看他的反應。也許是我想多了。”
半君這才知道狄飛白其實也拿捏不準,一切但憑直覺。
二人這廂說了許多話,江宜卻焉耷耷地縮在被褥裏。
狄飛白約略靠近,察看他的情形:“你怎麽樣?放着不管能自己好嗎?”
他知道一點江宜的情況,生病已然很不可思議,請大夫來給一卷生病的書看病則似乎更不可思議。
江宜沙啞地答道:“還好。”
三人沉默一陣,各懷心事,過得一會兒狄飛白道:“先休息吧。養精蓄銳。謝白乾遲早還會來盤根問底。那句口號可不是那麽好解釋的。”
一語成谶。
且說這日自清晨到傍晚,菁口驿一直為保塞駐軍占據,原本的役夫與驿長在夜裏便消失無蹤。黃昏時分,紫霞彌天,難得無雲無雨,一匹快馬載着且蘭都督府的口信來到菁口驿。
謝白乾敲響了三人的房門,通知一個消息——且蘭總管謝書玉大人要親自接見他們。
總管是一方封疆大吏,統領軍政事務,地位相當尊崇。驚動了這等人物的理由只有一個——“打倒僞主光複舊國”。
謝白乾從半君口中得知此事後,果如狄飛白一樣立刻意識到了其敏感性,絲毫耽擱也沒有,天不亮便即刻派親信去總管府禀報。而謝書玉的反應也很快,天還沒黑信使就到了。
待得翌日金雞唱曉,謝白乾就會奉命護送三人前往且蘭都督府。及至此刻狄飛白的不祥預感似乎都化作了泡影,他擔心的事沒有發生,每個人作出的反應都無比正确。
“這兩位能騎馬麽?”謝白乾問半君與江宜。他的屬下準備了三人的坐騎,狄飛白自不必說,無需腳蹬,飛身就能上馬。那兩個同行的書生卻是個麻煩。
江宜個子不高,臉尤其白,袖管下的手腕沒有缰繩粗。謝白乾坐在馬背上,足足比他高半個身位,只覺得那好像是風中一尾蘆花,不堪一折。
“沒問題,我以前和老師騎牛出行。騎馬與騎牛是一個道理罷?”半君說。
江宜亦踩蹬上馬,坐穩了。半君給他圍了一件披風,立領擋住雪白的兩頰。
“出發!”謝白乾下令。
晨光熹微,二十名親兵尾随,一路向群山重嶺中驅馳。
“江宜!江宜!”半君策馬緊跟在江宜身邊,“你若是撐不住,可以與我同乘。”
“你先管好自己吧!”狄飛白的喝斥聲伴随馬鞭長長揚起。
馬蹄踏破溪流,飛濺的水滴閃爍曦光,劃過的軌跡像刀鋒形狀,切開樹林,天光緩緩從一線縫隙中漏下來——
江宜睜開眼,那一條筆直的光路就透過罅隙落在他臉上,猶如被一分為二的正是他的面孔。
鸫鵍掠振長翅,從一指寬的縫隙中倏忽閃過,快得仿佛一眨眼。
周圍的一切猶如浮出水面,變得清晰起來。
山棱,林冠,飛鳥,江流。空氣中充滿未經開墾的荒蠻氣息。
想起來了。
他從房間裏被人綁架,丢來了荒郊野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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