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沖介
第61章 第61章 沖介
米介在火光中奔走,渾身仿佛燃燒起來。
飛羽穿過他身畔,紮入墊江百年古樓中,木制的高樓棧道搖搖欲墜。
“米介?”
“米介!”
曲涅部的年輕戰士聚集起來,掩護一幹老弱在遠離樓房與崩落的岩石,居居與各各見到米介鬼一樣的身影自火影中出現,滿面驚駭,米介卻撥開二人,握住身後老人的手。
“是……畢合澤與沖介!”
米介終于說出來,渾身力竭,險些撲倒。那老人緊緊拉着他,堅實的力量支撐起他的軀體:“不要說了,現在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充滿智慧的畢合澤為部族所擁護時,病弱的巴俄仲還孤身在草棚裏蜷卧。此時他卻仿佛一夕之間病卻好了,身體生出無盡力量,支撐起自己也支撐起所有無所依靠的族人。
“我不如畢合澤,他太懂得中原人的道理,中原人講窮則志變,如果我懂他,就早該知道他會做出這樣的事。”巴俄仲盡力抻直了佝偻的脊背,他的影子比本人更偉岸數倍,他抽出各各的腰刀,交到米介手中,盡管米介也只有拼盡全力才能握住刀柄。
這時候所有青年戰士都看着米介。
各各灰頭土臉,憤恨道:“沖介和老爹都找不見了……米介,對不起!沖介只是說你和小琅帶了兩個外族人進山,怕你們洩密,才叫上我與居居去追小琅……”
“別說了。”米介握着刀,刀就成了他生命的湧泉,盡管軀體飽受摧殘,未愈的傷口仍發出淋漓鈍痛,他卻成了此時此刻所有青年戰士的主心骨。
“墊江早已不複存在,剩下的只有革勒這塊遷徙之地。但我們守護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上生活的人。”米介說。
巴俄仲也抽刀站起來,曲涅部的弓箭跟随在獵刀身後,老人們跟在年輕人身後,小孩跟在大人身後。
“現在就是我們最後的生命,”米介字字泣血,猶如火場裏的飛蓬,“絕不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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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溫與虛脫已令他眼前出現幻覺,漫天光影裏依舊是那個瘦小的少年走出來,額發下有着明亮透澈的雙眼。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少年吶喊:要活着!
“絕不放棄!”巴俄仲帶領着曲涅部的戰士,刀鋒面對着湖泊對岸重重黑影。
數息過後,再次萬箭齊發,倒映湖中,天上地下盡是業火。
保塞鎮,城中大亂。
先是縣衙走水,再是城門暴動,駐城軍于巷陌中遭到攔截,敵人穿着一式一樣的甲胄,混亂中敵我不分砍死無算,全是倒地的死屍與傷馬,鮮血滲透青石磚。
繼而外城三裏地遠,騰起一片大火。
從縣衙大院看出去,那火光映紅半邊天。
蘇慈心中一動,沙吉在她身邊說:“是軍屯糧倉,族長已經端掉了!”
蘇慈在保塞鎮中指揮行動,依則另領了一隊人,按照謝白乾所給的地圖摸到保塞軍屯所在,約定放火為號,各自舉事。
蘇慈先她一步,已将縣衙拿下,此時保塞縣衙一衆官僚俱被俘虜入獄,剩下曲涅部衆人踞為營地,占領望樓與角臺,四面嚴防死守。
辎重倉庫設在衙門六房,兵房倉曹被沙吉押着,帶路打開倉庫大門。
“好些大家夥!”沙吉帶人進去,興沖沖洗劫了一番,搜刮出幾架床弩,上百副藤牌,并以官兵配發的長槍短矛等。
“這是什麽?”沙吉問,他在倉庫中發現一團盤繞數十圈的鐵鎖鏈,龐大無比,足有合抱之圍。
“倒像我們登山用的。”曲涅一人說。
倉曹被他們逼着,冷汗涔涔道:“這是守城用的。燒紅的鐵鏈,從城頭上甩下去,多少登城的敵軍不是被燙死,便是跌下去摔死……”
曲涅衆人聽得心中一陣發怵,沙吉惡狠狠笑:“好哇,謝大人還給咱們留下了這樣好用的玩意兒,真是多謝他了。”
外城那片火,燒的是保塞的糧倉,一時半會歇不下去。蘇慈遙望天際的紅光,心中惘然,出現在那裏的本該有她,臨到關頭依則卻換了她的任務,因蘇慈天生高挑有力,乃是族中極出色的戰士,沙吉等人也沒有不服她的。依則要她代替自己奪下保塞。
“蘇慈!我看保塞鎮已是勢在必得,不如将寨子裏的人都叫來!”沙吉說。
蘇慈正要開口,臉上卻微微濕潤,擡頭一看,天光忽而黯淡下去。
天際濛濛,風起雲湧,猶如打翻的墨汁。重雲之中,隐約有濤怒瀑鳴,赫然是雷雨的前兆。
又要下雨了。
且蘭府本就是一塊雨水不斷的土地。
外城的火兀自燃燒,但已燒不了多久了。蘇慈眉頭蹙起。
當其時,雷雲遮天蔽日,道路風沙漫漫,隐有瓢潑将至。白崖都督城,總管府內,從一方小院天空看去,目之所至俱為漆黑天色,地氣蒸騰,潮濕又悶熱。
半君推開窗,屋中一盞米粒大小的燭光,琅祖握着燭剪,與半君對視一眼,一同看着江宜。
江宜手中撚着孔芳珅所贈的鵝毛筆,卷起一邊袖子,正手臂上寫寫劃劃。末了,擡頭見二人盯着自己。
“下雨了?”江宜恍如初覺。收起毛筆到得窗邊查看,只見且蘭府廣袤無際的上空完全為雷雲籠罩,仿佛要下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型暴雨,無論是陸地上居住的百姓,抑或正為戰争蓄勢待發的官兵賊寇,都在這亘古未有的大信號前保持沉默,
“這是你要等的機會嗎?”半君問。
江宜沒有回答,只感到一縷罕見的微風水汽送到面前。
半君也為厚重的陰雲喟嘆,好像天空成了另片大地,就快塌下來:“可是,不知狄少俠現到了什麽地方,趕不趕得及?”
“天機稍縱即逝,”江宜說,“況且徒弟既然說了交給他,就會想辦法做到。”
他言語中的信任令半君一愣,不由得便回想起菁口驿前,三人都以為陷入絕境,那時狄飛白對江宜說,至少我沒有逃走。我問心無愧。
琅祖以燭剪旋亮光火,拿出懷中精心保存的一物,就着光線打開,乃是一張手絹,其中收納一小撮黑灰色灰塵。正是将軍渡前被一道天雷裂為齑粉的夔角。
‘相遇于此,即是有緣。我将夔獸之角贈你,将來或有再見面的機緣。’青年說。
“我該怎麽做?”琅祖手足無措。
“你與雷公有緣,”江宜說,“有緣千裏來相會。盡可随心而動,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麽,重要的是,這緣分是雷公親口許諾的。”
琅祖想了想,從前在雞廬山他做的最多的,就是從雷霆中解讀部族的命運,漫山遍野尋找一棵為雷電擊敗的巨木,再撿拾它的枯枝爛葉,看着樹葉在自己手中化為飛灰。
琅祖将灰燼撥入燭火中。
火焰升騰化為蒼青顏色,燒灼的灰煙缭繞而起,穿過琅祖五指縫,穿過半君與江宜之間,随風溢出窗外,在地氣作用下袅袅直上。陰沉天色下,猶如筆直的一根風筝線,連接着天與地。
三人不約而同,眺望那道白線最終沒入陰雲中。
“……”
片刻後,半君懷疑地問:“然後呢?”
琅祖撐着窗棱,探身出去,忽然滿面濕潤:“落雨了?”
天色驟明驟暗,瓢潑大雨倏忽而至。江宜重新關好門窗,對琅祖道:“你身份不便,留在這裏,不要随便出門,我與半君且去看看情況。”
二人行将出門前,忽然琅祖叫住江宜。
“你……江宜,謝謝你願意幫我們。”
江宜回頭,看見琅祖的一雙眼睛,無論頂着誰的外表,眼神卻是無法模仿的。
“我會記住你的。”琅祖真心地說。
這時候,千尺飛電如流直下,烨烨震雷,風雨如散。
半君掩上門扇,罅隙中人影一閃而沒。江宜心底忽然一跳,仿佛有什麽把握不了的東西正從中流逝。天地通明,迥然而耀,暴雨與雷霆一齊俱下,猶如九天之外層林的樹根,氣勢洶洶包裹了且蘭府。
“先去找謝大人?”半君說,“走。”
屋內,一時亮一時暗,震聲散渙。琅祖忐忑不安,将一星燭火吹滅,只餘一縷青煙。
一道人影映在窗紙上。
“!!”琅祖猛地一驚,險些栽個跟頭。那人影在窗前停留片刻,走了過去。琅祖猶豫一會兒,出門查看,只見一官邸府兵的背影在前。
那人背對琅祖,卻仿佛知道琅祖在看自己,腳步停下。一忽兒轉過身來。
琅祖脖子瑟縮了一下,有點心虛,他頂着一位劍俠的臉,卻半點功夫不會,只怕露餡。
“是你。”那府兵說。
此人樣貌平平,琅祖并無印象見過他,恐怕是狄飛白認識的人,只得支支吾吾囫囵過去
“官府戒嚴,有賊寇潛入作亂,少俠還是待在房中不要外出,以免中傷。”府兵說。
琅祖心中對他那句“賊寇”感到不悅,頂了一句道:“賊寇亦不會亂殺人,有的求財有的求色,我什麽也沒有,殺我做什麽?”
雷聲轟鳴中,府兵聽不清他說話,只隐約知道他在說“求什麽”,便問:“少俠覺得賊寇求的是什麽?”
琅祖沉默須臾,說:“求活命。”
府兵隔着連廊很遠地看着他。
“求救。”琅祖又說。
府兵略一點頭,轉身走了。琅祖覺得他其實什麽也沒聽見,雷聲愈發震耳欲聾了。
他獨自坐在窗下,看院子裏電閃雷鳴,瓦溝裏的檐松敗落一地紅花,牆上雨水似淚痕。那時狄飛白要墊江人接受朝廷招安,江宜卻說他們要的不只是容身之地,而是讓世人想起那段被刻意遺忘的歷史,琅祖就知道,江宜是真正懂他們的人。
殺人、作亂,也總要有個目的。
只是想讓這片土地上的人聽見我們的聲音。琅祖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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