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謝濟元

第63章 第63章 謝濟元

後世子孫為謝書玉立碑刻傳,往往不記得謝濟元,卻不代表他在當時的地位并不重要。至少此時此刻墊江人的宴會上,謝濟元與謝書玉是唯二兩個可以代表中原人出面的角色。

江宜正想說點什麽,餘光中見總督大人急急兩步邁出游廊,似乎欲看清座上那位與自己同名同姓的先祖之尊容。

“當心。”半君一把将他拉回來,謝總督半邊身體遭淋濕,回過神來想起眼前只是一場幻影。

大雨不停,而雨中各人仿佛揮之即散的鏡花水月,當是越近越發看不清楚。

一切歌聲樂聲,留神細聽又消失不見,令人神思混沌,更分不清身處何處。

那飲酒的人,意态疏懶。歌舞的人,形跡狂放。主座上三人舉杯,雖聽不見聲音,看不清神情,卻似乎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飲酒者醉卧,歌舞者抽刀放箭。武将摔杯而起,文臣相顧勸阻,族長座下抽刀,刀尖沒入文臣胸膛。

謝書玉一聲大叫,仿佛被刺的是他自己。

雷聲大作,人群呼號奔走,無數亂影穿過眼前猶如飛蚊。即使江宜這樣沒心沒肺之人,也不禁手足無措,幸而半君似乎更害怕,死死抓住江宜,二人緊緊依靠着。卻聽謝書玉猝不及防,喝道:“有人!”

有人。

太多人了。

無數人在他們之間奔走厮殺。

然而這其中卻有一個真正的人。他靠近時謝書玉甚至沒有察覺,他的目光追逐着那個倒在血泊裏的影子,仿佛看着自己的倒影。直到那府兵全副武裝,出現在他近旁。

“有人!”謝書玉一驚,待發現那是名府兵,還未松口氣,忽然下颌劇痛,被那府兵狠狠一拳擊中,倒跌出去。府兵緊随其後,二人為重重鬼影遮沒。

江宜下意識追去,被半君撈住,面前電光一閃。豐隆提醒:“若為因果之雷擊中,不必我說你也該知道是什麽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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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書玉摔倒泥濘之中,眼前一片血紅,正是那文臣倒下的地方。刀尖明晃晃插在胸口,族長一氣拔出,飛身來砍,謝書玉駭得一身冷汗,那刀卻從他面前穿過,與一杆長槍絞殺在一起,槍後露出武将的身影。

繼而從那身影之後,又遞出一把彎刀。

謝書玉倒吸一口冷氣,認出那正是殺死文臣的彎刀……也正是不久前從天而降,将嘉榮樹下面對神龛禱告的自己斬傷一條手臂的彎刀。

刀鋒後一雙冷厲的眼睛,于大雨中無比清晰。

“不好!”江宜道,“我看不清,謝大人怎麽樣了?”

“你留在這裏,我去。”半君放開江宜,瞥了豐隆一眼。豐隆兩手環胸,漠然作派。

廊道盡頭殺出一隊,卻是貨真價實的衛兵,此時終于趕來。一杆銀槍殺入夜色,鈎援叉住彎刀。

過去的槍與刀,現世的槍與刀,一齊都出現在謝書玉面前。

謝白乾隔着槍尖刀芒,目視那雙雨中的眼睛。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但他感受到了那股似曾相識的鋒利氣質。

“我想也是,你們不會乖乖待在保塞鎮。”

“我想也是,”陌生的面孔說,“謝大人不會乖乖将保塞鎮讓出來。”

“是嗎,”謝白乾顯得遺憾,雨水在他的槍尖上一分為二,“看來我果然不該去見你們。若無我幾番遮掩,你們還能活動至今?”

飛檐上踏破流水,顯現數道人影,摘弓引箭。

一時之間圍牆倒塌,屋瓦退去,總督府的宅邸于雷霆中灰飛煙滅,惟餘廣闊的平野。黑天如蓋,遮蔽了所有的現實。白崖鎮的百姓與官兵,俱在這場盛大的回溯中,身邊是拼殺的軍隊與獵人,楛木矢、環首刀,裲裆衫、魚鱗甲。

衣着怪俗的異邦人死在軍隊槍劍下,舊制的宮苑被推翻,建起新的官邸深院,麗水側畔的古邦國夷為平地,出現一座座新的四方城……

光陰的力量在這場雷雨中化為可視的流水,奔騰逝去。

衆多茫然懼怖的城民中,有一人正沿着長街奔跑,渾身濕透、發絲淩亂,卻只能看見眼前的一個人影。

“等等我!等等!”琅祖聲嘶力竭,向那人影伸出手,“阿娘!”

一刻鐘前,琅祖待在客院中不敢輕易外出,卻聽見雷雨中出現了詭異的動靜。

既有人聲嘶嚎,又有鬼魅宴樂,人影綽綽,行路似飄。琅祖天生的膽小,正瑟瑟發抖,卻忽然一道影子從他窗前跑過。

即使只是一道側影,琅祖也猛地撲去開門,聲音顫抖:“阿娘?……”

那從小看到大的背影,出現在他夢中無數次。琅祖不顧一切地追上去:“阿娘!等等我!”

影子跑出官邸的重重院牆,跑到長街上。照徹天地的雷光中一切盡被洗刷,沒有道路,沒有城牆,只有腳下無際的平野,水窪中倒映黑沉天空,仿佛無底之國。

影子摔倒下來,琅祖撲上去,看見那思念入骨的眉目。

“阿娘!……”

琅祖眼中淚水湧流,雙手卻穿過影子的身體。

影子緊緊護在懷中的東西摔了出來,乃是一尊金像。神像冰冷的面容朝着黑天,宛如沉思。

“天神庇佑……”影子一手撫上神像金身。

琅祖眼前為淚水模糊,只不住地叫喊。他忽然意識到業已失去的再也回不來了。

“天神何曾庇佑我們!”影子驀然怒吼。

琅祖傾身抱住他母親的虛影。

九天之上光明如瀑傾瀉,一瞬将他母子二人淹沒。

正這虛幻世界關頭,天際不為人注意的一角,悄然展開一朵煙花。

一朵牛頭狀貌的煙花。

大雨很快将它澆滅。

煙花熄滅的地方,乃是保塞鎮外千峰百嶂淺灘前。數百名騎兵馬背上緘默,頭罩雨披,為首者掀開風帽,目視煙花消散,本想通知城內,此時也是無法,只得無奈道:“這就是且蘭府的天氣,沒有一日是幹爽的。趁早習慣吧。”

正是狄飛白。

另一人道:“我看不必。我等奉命而來,任務完成自當離去,這什麽鬼天氣不習慣也罷。”

“好,那麽,”狄飛白一揚皮鞘,抽在馬腿上,“速戰速決!”

百來匹戰馬一齊揚蹄奮進,風聲蕭蕭。風雨吹翻了狄飛白的風帽,他眼下兩團青黑,原是為了及時,連夜趕路,這時眼見雷雨交加環境竟比自己走前更為惡劣,心中不禁驚疑。

“前方有戰事。”身旁先遣隊長冷不丁道。

城牆在望。喊殺聲猶在近前。果見箭雨撲下牆頭,而慘叫與呼號遠隔十裏地都能聽見。

“不好!果然動手了。”狄飛白緊趕慢趕,還是沒能趕上,他擔憂江宜的計劃,一時心急失手扯動馬缰,胯下戰馬哧溜煙便竄了出去。晃眼的功夫此人便一騎當先,英勇無畏地撲入了城下戰場中。

那隊長一手伸出去,沒抓到人,支棱在半空中……

“這……接下來如何辦呢?”部下問。

隊長稍一思忖:“罷了,随他上吧。”

“大人可未說要插手雙方争鬥。”

“大人未說,那位卻說了。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能讓狄公子出任何意外。駕!”

騎兵隊猶如一把黑色利劍,一路踏破水花殺入重圍。衆人揮劍劈砍,末了卻發現,刀劍穿過軀體猶如穿過空氣,當真是身經百戰也沒見過這等場面,一時俱都膽碎。

“停手!”

狄飛白撥馬前來,與衆人彙合,道:“這些不是人!不要害怕,這些是——”

“鬼啊!!”一人叫道。

狄飛白鎮定地掏耳朵,他已經是長過見識的人了,是不會輕易動搖的:“也不是鬼。生者過也,死者歸也,這世上沒有鬼。這些應當只是一種,嗯,穢氣。一種過去存在的人留存于世的念想。且蘭府氣候有諸多詭異之處,往往能引動穢氣,不過竟然能呈現出如此具象的戰場,這倒是令我意外。”

衆人一時:“………………”

隊長懷疑地偷眼打量狄飛白,想起一些關于此人家族神神鬼鬼的傳聞,不禁相信了幾分。

“不必害怕,穢氣是傷不了人的。”狄飛白說。

“你是說每逢雷雨天氣,且蘭府便會出現這種詭異景象麽?這倒是不方便了,我們如何進得城內?”

護城河送來數具屍體,剛死不久,仍血流不止。隊長擡手抹了鮮血細看,道:“這會不會又太逼真了?”

狄飛白臉色一變:“是真的死人了……已經開戰了麽?”

遠觀隔岸保塞鎮,城門緊閉,雷鳴電閃,牆頭飛箭不斷,不時有人高處墜落,簡直一派人間慘境。

“河上的棧橋被砸毀了,我們過不去,”隊長道,“這樣,先撤,待大部隊開到。”

狄飛白道:“不能等,只怕那些墊江人禁不起官兵圍殺。你擦亮眼睛仔細看看這些士兵!”

隊長情不自禁,瞪大雙眼。那些不斷從身旁經過的士兵,穿戴舊式的軍制甲胄,手中武器、攻城雲梯、井欄,一應俱是中原軍隊的模樣。而對岸的城池……衆人不住擦眼,只覺一忽兒是青磚高牆,一忽兒又是木樓黃土。

狄飛白此時已然明白,這就是六百年前,墊江古國滅亡的經過。無論以何種形式,發生過的終會留下痕跡。

“不能等,”狄飛白仿佛給自己打氣,又說了一遍,“那些遺民可恨又可憐,江宜就是保他們,如果人都死光了,還保護誰?”

“即便如此我們連護城河都過不去,又能做什麽?”

隊長想要勸阻狄飛白,忽然卻看見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出現一條細細的銀線。

那是飛劍出鞘的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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