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裴同之
第66章 第66章 裴同之
營房中不少人江宜曾在雞鹿寨中見過,只是叫不出名字,在空地上擺了一尊大肚紋身鳥翼神像參拜。
“這是什麽?”裴同之沒見過。
部下一名長史答道:“邊民的信仰,山神一類的罷。”
謝書玉看了那塑像幾眼,對狄飛白道:“這是清溪關将軍廟裏的那尊腹中神像。”
“大人原來去看過了,”狄飛白道,“不錯,正是。不是山神,乃是雷神。”
“靈晔将軍?”一人問。
狄飛白道:“雷公與靈晔你分不出來?”
衆人一時都愣住,平日裏不曾留意,回想起來,雷公祠與将軍廟中神像皆是被甲将軍模樣,幾乎就是同一個人。靈晔将軍當年一劍開天,電光耀世,無數人為他著書立傳,傳頌後世,說他在天上白玉京司掌雷電之職,已成為人間共識。
江宜便忍不住想到那個在地底祭悼枯骨亡魂的黥身青年。
有的神仙在高堂上享受香火供奉,有的神仙在深山裏寂寞孤身行走。
找到米介時,他與巴俄仲在一起,一名藥師正給他處理身上的燒傷。
雞鹿寨的人能從火海圍攻中存活下來,與官兵周旋求生,多虧米介以驚人的意志鼓勵支撐他們。只是米介自己也受了嚴重的傷,幾近喪命。
見到江宜與半君,米介勉力坐起來,一雙眼睛遭煙熏得視線朦胧。
“我聽說了,那天晚上,六百年前的故國都城重現世間,滅國一戰的真相也大白于天下……想必是夔神相助吧?”
江宜道:“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雷公親口許諾你一個緣分,自然是願意伸出援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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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介露出一個笑,卻算不上高興:“我想那個緣分只是給部族,不是給我的。千百年來墊江族人供奉夔神,當年最重要的關頭卻不見有神力相助。族中傳言,若有一日夔神舍棄信徒離去,振翅降下的飛羽将化作無數雷霆,滅國于虛無之間……所謂群鳥解羽之地……”
巴俄仲朝那擺在地上的人頭鳥身像參拜,末了擦去神像上的泥土。
狄飛白道:“怕是謝書玉不會讓你們将雷神像帶去且蘭府去。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已有了将軍廟,更不容你們供奉雷神。”
“不,”米介卻說,“謝大人親口允諾了此事,絕不幹涉我族的信仰。”
狄飛白意外,與江宜二人交換過眼神。
巴俄仲一張老臉顯得深深疲憊:“雷神重現往事,當年謝書玉亦是為族長親手斬殺。這個名字被我們恨了太久,如今也有些恨不起來了。”
“只是不知道族長……她對謝大人的恨意太深了,卻是無法可解。”米介說。
在雞鹿寨的日子裏,江宜聽米介講過這段故事。依則的母親與弟弟為解救困于疫病的族人,來到白崖鎮向謝書玉求助,卻被污為盜賊,雷殛而亡,曝屍三日于城樓示衆。
依則深恨謝書玉。作為族長她一力主張奪取保塞,建立新的家園。作為女兒與姐姐,想必她更願意手刃謝書玉以洩恨。
“小琅在世時總說,沒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依則從前聽不進去她弟弟說話,等聽懂的時候,小琅已經不在了。只怕她執念太深,不肯輕易屈服啊。”巴俄仲深深嘆息。
裴同之與墊江族長依則的見面選在總管府祿仁堂。連同在保塞鎮被俘的蘇慈等曲涅部戰士也一同在場。這幾乎是個受降儀式。
這時候江宜與狄飛白已準備離開且蘭府了,只是不知半君将作何安排。
三人去向收留他們多日的謝書玉辭別時,看見許多人都在前往祿仁堂旁觀。越過無數肩膀可以看見為首的是名女性。江宜仍記得依則最後冒險行刺時,被謝白乾一槍拍中,橫飛了出去,傷得不輕。
此時好端端站着,大概已不礙事了。
裴同之宣讀了聖意,寬赦依則等人罪過,墊江遺族散歸三鎮。人聲唏噓,漸聽不到說了什麽,依則總是沉默的模樣,并不開口。
江宜嘆了口氣,不願湊這熱鬧,掉頭走了。狄飛白與半君二人本很為墊江人的命運懸心,見江宜走了,也只好跟上。
“不知謝大人在何處,今日怎的沒有登堂?”江宜問。
正走到假山下,忽然聽身後群聲呼喝,一清亮女聲喊道:“都讓開!刀劍無眼,小心你們刺史大人的性命!”
江宜吓了一跳,回頭果然見裴同之脖子上架着一枚小小鐵片。江宜認得那種刀片,他曾在雞鹿寨中見人用此修容易貌,乃是他們的一種手藝,因其細小輕薄,可以貼身藏匿,連府司獄裏的獄監都沒有發現。
挾持命官者是一名高挑女性,雖看不清她模樣,卻不是依則——依則仍在一旁站着默不作聲。
“壞了!”狄飛白氣道,“挾持官員罪加一等,這些墊江人腦子抽了麽?!看我去幫裴大人一把。”
他要出手,卻沒有機會,制住裴同之的女人下令府兵退至堂下,江宜三人亦被阻擋在外。
忽然依則上前一步。
“都退下!”那女人喝道。
依則沿着府兵散開的道路,提氣騰身而起上得瓦檐,幾個縱躍消失在衆人眼前。整個過程不曾向身後留戀過一眼。
半盞茶後,那女人放開裴同之,将鐵片随意丢擲在地。
府兵立即上前拿人,裴同之喝道:“依則尚未走遠,速速捉拿歸案!此人為刺殺謝總管之元兇,敢有包庇者同罪論處!”
蘇慈被一根鐵索捆了,套上罪枷,生怕她再暴起發難。她卻已無所謂了,任由人押着,臉上是一種空洞而深刻的神情。
依則消失的方向出動無數人力搜尋,官邸的氣氛再次緊張起來。
在本該化幹戈為玉帛的時刻,依則卻選擇了潛逃,連一直以來追随她的族人都未能察覺她的意圖,只有蘇慈。
兩人甚至沒有過只言片語的交流,而蘇慈只需要一個眼神就懂了。
裴同之問她:“你的族人身染疫病,又無處容身。且蘭府為你們提供藥食居所、田地赈濟,這些難道在你們眼裏都不值一提?那麽你們究竟想要什麽?”
蘇慈說:“這些都是我們需要的,但不是她想要的。依則離去前已卸任族長一職,只希望自己的行為不牽連全族。我亦是這樣想的,大人,先前多有冒犯,全是我一人所為,還望大人不要遷怒于我的族人。”
“依則想要謝大人的命?本官有所耳聞,依則的母親與弟弟一年前因盜竊謝大人府中金像而喪命。”
“事到如今,就算殺了謝書玉,還能挽回麽?依則只是想找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蘇慈面帶茫然:“一樣在那個雷雨天丢失的東西。”
謝書玉推開房門。
屋中有濃重的松脂香,混合藥爐散發的苦澀氣味。松脂止血,謝白乾那一日重傷全靠此救命。
謝白乾卧床不起,呼吸聲沉重,見到謝書玉前來,本想起身。
“躺着罷,很快你就無床可躺了。”謝書玉本想用冰冷嚴厲的語氣,卻還是難掩憤怒:“我真不知道,你有這麽心急,竟然與邊民合謀。莫非真要以一座城池,換取一紙封官令?”
謝白乾扶着憑肘坐起身,咳嗽道:“一座城池可是換不來,用那些人的性命,三千顆人頭,興許可以一試。”
謝書玉心底發寒。
“我故意将保塞一座空城留給他們,又豈能不是甕中捉鼈的算計。可惜……咳……墊江人山裏出來,也會兵法,想來一招黃雀在後,行刺于大人你,險些得手。”
“不如便任由他們得手,那時又替我擋什麽?”
謝白乾胸前為彎刀所傷之處,藥敷下又滲出紅色來,謝書玉只不忍直視。
謝白乾笑道:“咳……大人,下官第一次見到大人,是在……”
“建元宮,文華殿。”謝書玉面無表情,回想起與衆考生布衣上殿的那天。
“不是,”謝白乾卻說,“名都西郊外,謝家宗廟前。”
謝書玉神色微動。
“我名都謝家赫奕章灼,上有鎮國神将,下有輔帝重臣。名都除了一個李,無有在謝氏之上。那日宗廟祭祖,皇宮出動兩千虎贲軍圈圍郊野,本該閑人勿進。卻有兩個赴名都趕考的書生誤入此中。一個人說‘世家貴族何等威風,吾輩生而莫及’,另一人卻說‘謝氏之祖也非生而及之,我願做百代之祖’。”
謝白乾一手按在胸口刀瘡上:“這個書生後來登文華殿,對策三千,成為天子門生,風光一時無兩。我則因一些過錯,左遷且蘭府。本來滿懷抑郁,卻沒想到且蘭府總管正是那個願為百代之祖的書生。謝大人,我雖求功心切,行為失當,然而從未有對您不敬之心。”
他那一手猶如按在謝書玉心口上,面色由于失血而蒼白虛弱。
謝書玉終于不忍,回身欲離去。
藥湯氣味從他推開的門縫中跌出,仿佛一條實質的流水。在那湧動的艱澀氣味中他好像嗅到一縷清香。
‘璧山的桃子是軟的麽?’
皇帝問。
文華殿丹墀前,書生擡起眼睛。禦座又高又遠,他什麽也看不見,只看見了殿前年輕的侍衛。
神采奕奕,器宇軒昂。猶如一株天然便生長在這炊金馔玉、星輝不夜之宮殿前的芝蘭玉樹。
本該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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