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夢老

第68章 第68章  夢老

大雨滂沱,洪流漫漲。躺在地底,大地在雷霆下的顫抖,悉數傳到後背。

依則卧在地下室角落中,半夢半醒。

她逃出祿仁堂後,一路甩脫追兵,在山中藏了數日,最後躲進菁口驿地下酒窖中。驿館已重新開始經營,幸好酒窖中的隐秘空間尚未被發現。

她有時趁夜色出去找些東西吃,大部分時候都躲了起來。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那一夜以前,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殺了謝書玉、奪下一座城。一夜過去,她卻忽然失落了,好像那天兇猛可怖的雷電,連同她的靈魂一起斬碎。她失去了某樣重要的東西,心中仿佛空了一塊。

“我知道這種感受,”蘇慈與她在府司獄中見面時說,“我在城牆上,看見身邊的同胞一個接一個奔赴敵人的刀劍,渾身浴血,死在我眼前。那時我忽然也覺得失去了很多。有時我們走得太遠,初衷早就被抛之腦後。就像你費盡心力建造了房子,回頭卻發現能和你一起居住的人早就沒有了。所以我投降了,對不起,是我沒有堅持下去。”

“那種情況下,就算你堅持也沒有意義。”依則冷靜地說。

蘇慈緊緊握住她的手:“就算為了小琅,你也要堅持下去。他離開的那一天,說過會讓族人都在陽光下生活。你要讓他看到這一天。”

依則很困惑,繼而明白過來,蘇慈是怕她失敗尋死。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真的好像丢掉了什麽,卻想不起來,”依則說,“那天琅祖本可以留在寨中,卻偷偷追随母親而去。他不敢讓母親一個人面對危險,因他是個懦弱的人,不能接受任何失去。我和他不一樣。”

“你弄丢了什麽?”蘇慈默默看着她。

“我不知道。”

依則仰望府司獄外的藍天:“我要去把它找回來。”

依則貼着牆壁躺着,感覺雷雨是在地底肆虐,好像有無數根芽要破土而出,攪動得大地沒有一刻寧靜。

她恍惚跌入夢境,夢見無數個碎片似的瞬間。有時是在家中,洞穴裏光線永遠不夠,她蹲在地上削磨箭頭,琅祖捧着幾株山裏野花,小步跑進來獻給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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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是她與蘇慈等人巡山狩獵,遇見琅祖蹲在雷擊木下,觀察蟻蟲爬過的痕跡。

“那不是小琅麽?”蘇慈笑着說。

依則轉身要走。琅祖已經發現了她們,連忙追上來:“姐姐!……”

“姐姐!山的那邊你去過麽?跟我來玩啊。”

依則不耐煩:“讓米介陪你。”

“姐姐,來吧!快來。”

依則跟着琅祖,進入山腹中,一條羊腸小徑蜿蜒地穿梭,向山的另一面。琅祖靈活的身影在五步開外,随着光線黯淡,逐漸褪色。依則忍不住叫他走慢點,琅祖卻渾然聽不見。

漸漸地兩人越走越遠,深入地底,前後皆無處着落,猶如被一座墳包似的高山鎮着。依則手腳發抖,喊着弟弟的名字,聲音被吸入深淵中。

依則茫然無措,在一片黑暗中等待,不知過了多久,黑暗的盡頭琅祖邁着輕盈的步伐走回來。

“姐姐?”琅祖笑道,“你太慢了。”

“……”

“快,我們馬上就要到了。”琅祖拉起依則的手,走完剩下的路。盡頭豁然開朗,原來是處峽谷。谷中陰風陣陣,風聲猶如竊竊的呻吟。

“山的另一邊,是谷……”琅祖迎風展開雙臂,陶醉一般。

“你是誰?”

“小族長莫要驚慌,”琅祖說,“老朽不過借用令弟的外表。你可以稱呼我為夢老。一只只能在夢中行走的幽魂。世人夜裏做夢,便是老朽腳下道路,人有千般百種,夢亦有千奇百怪,老朽因此走過山河表裏……今夜小族長亦做了個深深的夢,比旁人的夢更有意思。”

“我夢見了我的弟弟。”依則以為自己懂了。

難怪她走路總有種頭重腳輕、不得其法的感覺,原來是在夢中。

夢老微微一笑:“小族長認得眼前這座峽谷麽?”

依則只是恍惚。

“看來只是耳熟,從未來過。這裏就是你們墊江諸族口中的雷墓。雷電埋葬之地。”

“這是我的夢,我沒有到過雷墓,如何能夢見它?”

“這說明,做夢的人不止小族長你一個,夢與夢相互印證,夢中往往藏着真實。”

“這裏還有別的人?”

依則環顧左右,只有荒郊野嶺,峽谷空幽深遠,為一團雷雲籠罩,更無人煙。

夢老嘆息道:“滿山遍野都是人,只是小族長你看不見。”

冷不丁一陣寒氣襲人。空氣中飄來雨絲。

依則伸手接住,那雨絲猶如一段愁緒。

下雨了,雷雲愈發濃郁,雲層中仿佛數千發利箭滿弦以待。幽谷風聲凄厲,猶如回應一般,沖上雲霄,于陰雲中射穿一道縫,于是日光落在依則身上,峽谷中陰陽兩分。那一半幽暗世界裏,開始狂風暴雨,雷鳴電閃。

依則側耳細聽,似乎有人聲嘈雜,再凝神俯瞰,竟然果真有人在谷中奔走。雙方人馬交戰正酣。

“小族長看見了什麽?”夢老問。

依則咬牙切齒:“六百年前中原人如何侵奪我族的土地。”

夢老搖頭:“百千年來,戰争與屠殺何止二三,你我腳下土壤沒有一寸不曾瀝盡鮮血。”

依則若有所悟,再看谷中戰事雙方,似乎又與那夜雷雨中所見謝濟元的軍隊不同,皆穿着褴褛,以鎬鐮為武器,像是落草為寇的鄉民。

然而進退之間卻頗得章法,圍而不攻,将對手分散逐個擊破,顯示出幕後指揮身經百戰之能。

幾乎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戮。很快只剩下遺棄的屍體。

随後野草蔓延,日曬雨打,泥濘覆蓋了枯骨銷鐵。鬥轉星移,海枯石爛,唯有星河亘古未變。

星月燦爛的光輝下,一人走出山洞腹道。

依則察覺到時,那人已在她身後,繼而從她身體中穿過,站在山腰野徑上。依則低頭看着雙手。

“他不是你我這樣真實的存在,不過亦非鬼魂。”夢老說。

依則肅然道:“我知道。他也是……雷電的顯影!”

這說明多年以前,有一個人也來到雷墓外緣,站在依則如今的位置俯瞰山底幽谷風光。

但他是誰?

那人只是背對依則,身影十分魁梧,腰間懸着一柄劍。他抽出劍來,隔着遙遠的時空仍然刺傷了依則雙眼。

劍出,北星落,明月動破。

其人如手握電光,直斬幽谷。泥石翻湧,枯骨化為齑粉,銷鐵碎成銀星,劍氣将幽谷削成一片荒漠,猶如滅世之手,一切不複存在。

依則背上為冷汗浸透,拼命遏制轉身逃走的念頭。

在那柄明光烨烨如飛電的寶劍面前,她的生命也同那持劍人眼中飙塵一般,只憑一念決生死。

劍氣中迸發無數弧光,簡直像層雲中生發的閃電,一刻不停,鞭笞着山谷。

夢老道:“原來如此,這就是雷墓了。沒有人可以靠近雷墓,否則其命休矣。何等威嚴,唯有神跡。”

依則雙膝跪地,難以置信,那劍客的背影如此高大偉岸。雷墓本就是神葬之所,除了神還有誰能造出這樣的地方?

“他是誰?他是誰!”依則喃喃自語。

夢老視線落下,但見山谷之中有兩個蝼蟻般的小人揮舞雙手,嘶喊朝拜。竟然在劍氣下毫發無傷。

“哦,原來是躲到了這裏。”夢老饒有興味地道。

兩個小人向着劍客所在的山腰跑來。一個年老體弱、跌跌撞撞,腦後懸着一根稀疏的發辮。另一個年輕人,亦是癡狂模樣,向着劍客跪拜,修長的四肢團在地上顯得滑稽。

依則看見那兩人,逐漸清醒過來。

夢老說:“夢的界限非常模糊,即使身隔兩地,也能在夢中相見。只是有的時候做夢的人分不清楚現實與虛幻,這兩人以為自己見到了神,其實那只是一個過去的幻影。”

依則緩緩抽出腰畔長刀,刀鋒破鞘之音冥冥。

跪在劍客腳下的畢合澤擡起頭來,滿面淚水:“三生有幸,得見夔神現世!”

依則緩聲道:“老爹……那日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你。米介都告訴我了,你為什麽要引官兵火燒雞鹿寨?”

畢合澤哈哈大笑:“我?是我做的嗎?你不會懂,懂的人已經死了!如果今天你弟弟在這裏,他就會明白我的所作所為!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夢老眯起眼睛,仿佛很感興趣。

畢合澤道:“墊江人供奉夔神千百年,卻從未得到過眷顧。古侯部的先祖用枯枝樹葉占蔔天意,那只是自欺欺人!若能天人溝通,六百年前又怎會滅國?!”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畢合澤臉上帶着一種虛幻的神色,“天道無情,極乎自然,天上的目光看得更遠,看到塵世盡頭,一切歸于虛無之時。眼前的人又有什麽重要的?從前我用古侯部的方法,一心只匍匐懇求那雙無形之手略略撥動樹下的落葉、飛鳥的羽毛。然而後來從一個中原人處學得了打卦占蔔,才明白神一直在那裏,只是墊江人從未懂得與神溝通的辦法!”

依則握刀的手不穩,似乎想到了什麽。

畢合澤呵呵笑道:“你母親與弟弟亦是如此,他們走出崇山峻嶺,去到且蘭府,在那尊金像身上看到了神跡。雖然我未曾親眼見得,但料想唯有如此,他二人才會設法盜取金像,最後卻受了神罰!”

“你說什麽神跡,什麽天意,”依則的聲音冰冷顫抖,“難道是天意,讓你連自己的同族親人都不放過?難道是神跡,要展現出它的殘酷無情,對最後殘存的墊江人趕盡殺絕?!”

畢合澤虔誠地沖劍客叩首拜伏,末了,擡頭答道:

“……是!”

依則幾乎站不穩:“為什麽?!”

這次是沖介回答:“因為墊江人從來就不在神的目光裏。”

二人如癡如狂,沐浴在狂風暴雨中那劍客頂天立地的背影下,風魔一般歌頌:

“天意要我救人我便救人,天意要我殺人我便殺人,這是自然運行的道理!”

依則的彎刀遞了出去,沖介人頭滾落,而身體兀自維持着舞蹈的姿态。

夢中那劍客的影像消失了,畢合澤高喊着跑上前,想要抱住他的雙腿,卻被刀刃釘在半空——一眨眼,他的人頭也咕嚕咕嚕滾落,發辮污髒得絞在脖子上。

兩人的屍體倒在依則腳下。

兩顆頭顱則滾落山崖。

“天意如此,天命難違,”夢老旁觀這一切,嘆息着說,“夢裏死去的人若忘記自己在做夢,現實中也将一同死去。這對他們而言,又豈非是為心中信仰而死?”

“天意若是要我族滅亡,這天意就不值一提!”

“你的母親與弟弟也不值一提?”

“什麽意思?”依則警惕。

夢老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他們盜取且蘭府神像,卻被天雷一道劈死?或許正因為他們窺見了天意,卻拒絕奉行。”

依則如墜冰窟,腦中一陣劇痛,眼前景象亦随之變幻不定,好像要從夢中醒來。

雷墓的高山塌陷幽谷填平,濃雲散去,四面無數磚石壘成白牆黛瓦,回到那日總管府中。依則渾身為大雨濕透,身穿府邸官兵甲胄,正一刀向倒地的謝書玉斬去。而身旁六百年前墊江族長身化的鬼影,也正一刀送進另一個謝書玉心口。

時間在這一刻懸停。

夢老圍繞着四人,仿佛觀賞一場戲劇:“為了土地與仇恨,紛争不休。你的仇恨來自六百年前,六百年前的仇恨又從哪裏來?”

他說着自娛自樂一般,哈哈笑道:“戰争,戰争未有一刻止戈。”

夢老在漂浮的雨絲中手舞足蹈,那情形簡直與陷入癫狂的畢合澤一模一樣。

依則頭痛不已,四周景物震動扭曲。

“咦?”夢老回頭,看見屋檐下站着的人群,“這裏也有人在做夢。”

屋檐下青年睜大雙眼,漆黑瞳孔中倒映風雨如晦。他有一張蒼白無血色的面孔,一雙顏色淺淡的眉毛,好像紙糊燈籠上一抹透光的煙雲。

夢老上前一步,身形遁入青年點漆似的瞳孔中,頓時消失不見——

虛空裏傳來夢老唱誦的歌聲:

“五更百夢殘,萬枕不遑安!

去者夢光陰,來者夢前程。

夢中亦役役,人生良鮮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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