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青女

第89章 第89章  青女

寸刃出了會兒神,終于清醒過來,眼前确實是江宜的面孔。翦英退去前的一擊令他心神不寧,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江宜一身濕漉漉的雨披,蹲在坑邊,撐傘看着他。雨已經停了,只有細微的雨絲飄蕩。

寸刃驀地記起,想試試江宜身上有沒有被雨水打濕,擡起手才發現自己已經濕透了。

“你怎麽在這?”

寸刃從坑底坐起來,江宜眼看海水将他面色泡得發白,形容十分狼狽,還從未見過殘劍與半君落到這步田地。無論是何險境,他二人都保有游刃有餘的風度。現在想來,應當是從前種種都不值一提,并不算真正的危險。

“我見海邊有劍虹現世,想是你在這裏,就來看看。”

寸刃起身,一縷清氣灌頂,将他渾身水汽逼出,複又恢複一身幹爽。江宜收了傘,随他步出坑外。寸刃一手在江宜颔下摸到繩結,解了蓑衣拎在自己手裏,信手拂去江宜身上的潮氣:“夜裏着實下了一場大雨,沒淋濕吧?”

“沒有,很快就放晴了,”江宜道,“前日在池州城外,也是你與翦英麽?”

二人漫無目的,沿着海岸踱步。寸刃應了一聲。

江宜說:“你那日同我說,雖無法傷到翦英,卻可以捉住他,此事當不難解決。想不到,這會兒仍僵持難下——池州城外我遇見了青女閣下。”

“哦。”

“祂說不忍見居住了數百年的地方毀于翦英之手,盼望能有辦法收服翦英。或許唯有找到翦英這個人的過去,才能消解斷劍的執念……”

江宜乃将那日青女的一番話轉達給寸刃。

青女認為,寸刃遲遲不能捉拿翦英,乃是因他起了勝負心。每逢二者相遇,都一心鬥個高低,将除此以外的一切事都抛諸腦後了。

寸刃聽了只是笑:“言之有理。”

江宜擔心他心中不悅:“青女說祂的本事不如你,若是連你都沒有辦法,就無人能阻止翦英了。”

寸刃道:“青女不善戰,祂的職責是正四時之序,順十二之月。各司其職,無所謂長短。也許正如祂所說,我被好勝之心蒙蔽,才會忘記最重要的事情……”

江宜見他似在思忖,就沒有出言打擾。一時默默走了數十步,方聽寸刃嘆了口氣:

“青女是想借你之口提醒我。祂既已如此說了,我不可執迷不悟,眼下看來,再與翦英一味争鬥下去并不會有結果,還是暫且先冷靜下來罷。”

江宜心想,寸刃原來是這麽好說話的人。也許殘劍與半君并非只是他假裝扮演的凡人,而都是他人格的一部分。執劍的神君,心性卻是溫和的。

“那麽你接下來是什麽打算?”江宜問。

寸刃道:“打算?打算跟着你,不知方不方便。”

江宜:“……”

清晨,天光熹微。狄飛白守了一夜沒等到人,早晨準備下去填肚子,一開門看見江宜與一落拓浪客相偕方從外面回來。

那浪客兩袖灑然、一身輕松,眉宇十分英朗,顧盼之間氣度天成,正是狄飛白曾見過一面的寸刃。

原來寸刃說沒有打算就是真沒有打算,要他不與翦英争鬥,他卻也一時間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好什麽也不做,順其自然,聽天由命。本來他還有一樁任務,就是保護江宜,只因被翦英耽擱了。于是決定接下來一段時間,就跟在江宜左右,等待靈光一現,賜予他解決掉翦英的辦法。

江宜卻不知道是什麽心情,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狄飛白問他:“你撿到錢了?這麽高興。”繼而又看見寸刃,立時變得警惕:“是你。”

他猜到江宜夜裏是去找寸刃,卻沒想到會把人帶回來。

寸刃道:“又見面了,狄小弟。”

狄飛白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早飯也不吃了,三人關起門來。

“是這樣的,”江宜說。“寸刃這段時間會和我們一起行動。”

寸刃糾正:“不是這段時間,是一直。解決了翦英的事,我就不走了。”

狄飛白震驚:“一直?不走了?你想做什麽?你究竟何方神聖?不,等等——”

寸刃與江宜看着他。

狄飛白自有看法,忖度了良久,說:“應該說,是你們究竟想做什麽!你和那個騷氣的風伯、且蘭府的雷公,還有那個據說是霜神的老太婆,是一夥的。你們一路跟着我們,暗中觀察,每次都在重要關頭現身,引導我們做事。若說沒有圖謀,三歲小兒都不信!還有那個風伯,雖說現如今我跟着江宜乃是因我自己願意,但當初祂強迫我與江宜同行,其中必定有鬼!”

即使面對諸位神通,狄飛白的脾氣也毫不願收斂。

寸刃答道:“屏翳、豐隆與青女有什麽圖謀,我不知道。但強迫你同行保護江宜,是我的主意,希望你不要介懷。只因那時我大意身死,不得不抛棄殘劍的身份,剩下江宜一人獨行,十分不安全,方才請你随同。之後我雖化身半君,還是難逃一死。肉體凡胎過于脆弱,我時常把握不好,一不小心就被弄死了。”

狄飛白:“…………”

狄飛白心神大受動搖,甚至不知道究竟殘劍、半君與面前的浪客寸刃乃是三位一體,還是當初風裏抽他耳刮子的是寸刃而非屏翳更令人震撼。

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江宜十分同情他,解釋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我這樣的凡夫俗子,也不知天機之窔奧。說什麽圖謀不圖謀的,天人那是指點我們罷了。”

“……”

狄飛白問道:“屏翳收風,豐隆降雷,青女履霜。不知道閣下又是個什麽神仙?”

江宜也很好奇,遂豎起耳朵。

喝罷茶水,寸刃說:“我是什麽神仙……你看好了——!”

擡手,袖中一團光芒爆閃,狄飛白捂臉大喊:“眼睛!我的眼睛!”只見那光芒持續膨脹,射出驿店,越滾越大,照亮半邊天空,便連太陽的輝煌都被壓制,方圓百裏俱能看見這白茫茫一片,猶如無瑕的雪原。這天號稱二日同輝,永載府志……

在驿店住了三天,江宜估計中會前來拜訪的人終于來了。

宗訓一連忙碌了三天三夜,總算将一切布置妥當,來找江宜。他知道徐牟派人請了幾次,都被狄飛白冷眼拒絕,不過仍有地方要請教江宜,這次前來,卻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咦,你不是那個浪客?你怎麽也在這?”

寸刃十分閑适,與江宜各據羅漢榻一隅看書,手邊一杯茶水,因江宜時時留意添續而始終保持在适宜溫度。狄飛白獨個兒在不遠處的交椅上打坐,膝上橫着牙飛劍,面上帶着一種時而茫然時而羞恥的神情。

宗訓:“…………”

江宜道:“宗先生,請坐。你來所為何事?”

宗訓猶豫道:“這個,寸刃兄為何出現在此?”

江宜道:“寸刃兄是我朋友,宗先生不必有顧慮,有話但講無妨。”

宗訓困惑不解,他知道江宜乃是與他同一天遇見寸刃,此人來歷成謎,目的不明,怎麽就忽然和江宜成值得信賴的朋友了?

不過,江宜既然都如此說了,他對江宜那是五體投地,更相信江宜不會拿正事開玩笑,也就不多顧慮,直言道:“多虧了大師的計策,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屠破浪以為王征投靠朝廷,為求保命,他自己交代了王征在陸上的幾個聯絡點。風聲想必也已經傳到王征耳朵裏。他遭盟友背叛,不會善罷甘休,兩方相鬥,總制署盡可坐收漁利。屆時只需将申三是為王慎所殺的消息放出去,所有與王征合作的黑商夥幫就會明白,王征已被招安,乃是替朝廷清剿他曾經的同夥。到了那個時候,王征失去人心,不降也得降。徐大人只需再唱個紅臉,王征之禍便不費一兵一卒地解決了……”

房中安靜半晌。

狄飛白聽得入神,似乎也對此事的結局頗為贊同,點了點頭。

江宜不說話。寸刃卻沒聽懂,問:“王慎殺了人?這與王慎殺人有什麽關系?”

宗訓道:“哦,你不知道?這是大師的安排。原本王慎被關進龜獄,萬事休矣,我都不存希望了。大師卻神來一筆,讓狄少俠将王慎救出來,帶他從池州逃跑。我們探得池州屠破浪乃是王征的合夥人,他三弟侵占了池州周家的族地,周家乃是王慎的母家,因此特意讓他做個見證。王慎血氣方剛,心思簡單,不曾懷疑是局,加之對申三心生仇恨,一怒之下就把申三殺了。”

寸刃:“……”

狄飛白承認說:“我故意激他,以為他不敢在逃命途中多生事端,不過王慎對自己母親的家族卻有幾分真情實意。我只當他是去痛扁申三一頓,沒想到,等我到場時,他已經把人殺了。”

“殺了更好,”宗訓說,“之後狄少俠把申三的人頭交給我。屠破浪見到人頭在我手中,自然就會明白,申三之死是總制署與王慎合謀所為。王慎什麽都不知道,直到他回到橫嶼王征身邊,都對大師與狄少俠十分信任,絕不會打草驚蛇。呵呵。”

宗訓一笑,表現出十二分的狡猾,他本來就一臉狐貍面相,此時更有一種輕蔑與嘲諷。

寸刃問他:“王慎之後會怎樣?”

宗訓道:“這我怎麽知道,他的局已經結束了。”

言下之意便是,王慎的價值用盡,之後的事沒人在意。

寸刃看着江宜,眼神有些奇怪。

江宜還沒反應過來,狄飛白說:“若我是王征,被自己親兒子賣了,肯定氣得要死。是個枭雄就殺了王慎撇清關系。不過就算他這麽做,屠破浪那些黑商也不一定會相信。總之,王慎肯定不好過,他算是親手把自己老子送進了進退維谷的局面當中。”

“不錯,就是這樣。”宗訓說。

一時四人又都無話可說。

只能聽見細微的呼吸聲。寸刃拈起茶杯,方注意到杯中無水了,江宜執壺給他添水,寸刃卻将杯子推開。

氣氛十分古怪。宗訓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聽得江宜說:“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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