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水心

第91章 第91章  水心

五十弟子鬥海賊的畫,當中卻只有四十九人。雖則這個五十可能只是虛指,畫師卻偏偏只繪四十九數,難免不令人多想,這些年來才正如宗訓所說,傳出許多謠言。

“也許是個巧合。”寸刃說。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線索,”江宜道,“青女曾見到劍身銘文‘水心’二字。水心劍曾為秦王佩劍,末代秦王子履揮霍無度,水心劍随同其它寶物從國庫中流失民間,下落不明。秦亡之後,更無水心劍蹤跡。也許,就是在改朝換代的戰争之中,劍與主人身亡命殒。”

寸刃不置可否,只是說:“知道了它的主人是誰,就能消除它的執念?”

江宜無奈:“恐怕,我也沒辦法将八百年前殒身海底的翦英的屍骨,帶到水心面前。”

寸刃于是一笑,說:“那麽,還是只有打一架。”

燃香團聚的宮室蜃景散為一片白色雲海,燭焰光暈猶如雲後一輪初升之月。江宜想起寸刃右手食指上的傷。

青女将寸刃與水心比喻作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緣何水心卻能給寸刃留下傷痕?

“我記得你說過,你很不容易受傷,受了傷也不容易好?”江宜問。

寸刃答道:“不錯,那是十五年前你我在太和島雷音閣下。我被水心劍傷及手指,血流不止。其實,不瞞你說,我心中至今也不明白,何以會留下那道傷口。”

江宜道:“這就證明,水心劍也并非不可摧毀之物。”

“……”

“你認為自己不容易受傷,卻被水心傷了。你認為水心是無堅不摧的,但它如今卻是把斷劍。當年一定有某種辦法,摧毀了水心劍,令其沉入海底。只是我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辦法……寸刃兄,十五年前你與水心一戰,為它所傷時,是什麽情形?”

不假思索,十五年前那天外一劍就重現眼前。寸刃絕不可能忘記,與水心初見之時,它從袖裏飛出的劍光。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誰都可以做執劍者,而他是唯一的鋒,鋒芒所至,可以斷盡一切。因此當水心的劍光來到眼前時,寸刃內心産生了極大的動搖。那幾乎談不上招式的一劍,其中蘊含的無往不利的信念,代表着名劍得道,修成真身。

“我……”寸刃略有猶豫,“很震驚。修煉八百年我從未見過一柄化出神智的劍。”

“這很難得?”

“非常難得。”

寸刃表情很淡:“一座化出神智的山,可以稱作山伯;一只修成人形的石,可以稱作石公。取山之材營造宮室,宮室卻沒有神智;碎石之軀打做石鐮,石鐮卻不能修出人形。天地可以造化萬物,人卻不能。劍自人的手中誕生,如何能與天材地寶同行大道?如果有,那麽它就是上天入地唯一一劍。”

“所以,當你接下水心的攻擊,手指就為之留下傷痕?”

“是的,手上的傷痕,亦是我心中之痕。”

大殿之中靜谧多時。

道院講經散席的鐘聲三響,學生三三兩兩的聲音飄揚進來,枝頭驚雀。

寸刃回味良久,方道:“江宜,你說的對,唯有用當初水心傷我的辦法,才能傷它。但是這頭緒若有若無,我卻還要再體會一番,才有把握。”

江宜不知在想什麽,好一會兒才說:“不妨,時間多的是……我想問你借一樣東西。”

自道院歸來,但見路人皆行色匆匆,卷攤收鍋回家閉門關窗,官府的護從甩着靜鞭從街頭走到巷尾,告之有賊寇作亂,城民宜閉門不出。

與狄飛白彙合後,三人一合計,都說是東極島水匪與東郡總制署的矛盾終于激化,雙方必有一場交手,成敗之後方可論英雄。而王征失去了盟友,據點被一一拔除,大勢已去,低頭認輸是遲早的事。

在驿店中禁足數日,店中借宿的南北行商并旅人閑來無聊,就水匪一事議論紛紛,狄飛白每常混跡其中,得來不少消息。

道是徐牟麾下水師與橫嶼水匪在飛沙灣附近交戰,徐牟的樓船戰艦有數十座,水面上排開旌旗蔽天、鼓聲動地,王征水匪且戰且退,初露敗相,結果卻是在東郡下轄的瞿城發難,與城中潛伏的同夥裏應外合,攻其後方。

可惜其同夥早已為盟友揭發,徐牟只是守株待兔,一舉俘虜三百餘人。

王征見是窮途末路,一心與徐牟的主力軍在海上拼個兩敗俱傷,誰知道戰時忽然刮起妖風,海上浪濤連天,大風摧折了戰艦的桅杆,海嘯船翻,官兵與水匪皆落水喪生狼狽不堪,雙方乃暫行撤退。

不過經此一戰,王征手足俱為徐牟斬斷,只剩海島一隅頑抗。徐牟圍而不攻,只待他投降就是了。

狄飛白将此話轉述與江宜、寸刃,寸刃道:“什麽妖風海嘯,又是那水心劍罷了。這家夥流連東海不去,無論為我擊退多少次都會回來。”

“那是它在東海有難以忘懷的東西,”江宜說,“想必就是翦英喪生之地了。”

落日熔金,遍灑在飛沙灣海面上,舳舻千裏旌旗蔽空,官兵一徑排開,乘騎弄旗标槍舉刀,極盡奔騰分合之勢。東方一艦遠行而來,一經出現在視野中,兩岸即戰鼓喧天,氣勢達到頂點。

總制署,群室之中設下酒席。拾階而下,花園景觀一徑幽美寧靜。不多時遠處那戰鼓聲聲便傳入府院,猶如在炫耀戰勝者的武威。

宗訓笑而說:“這是受降儀式。王征的船隊到了。”

“竟然還有投降一說,”狄飛白說,“王征是困獸之鬥,徒增笑柄。堂堂東郡,戰艦以百,開過去将東極島夷為平地,管他誰是王征李征。”

數人沿飛石小徑散步,日前江宜等人受宗訓之邀,前來總制署,正趕上王征投降之日。

宗訓道:“卻不是這麽簡單。王征經營多年,不說他的橫嶼易守難攻,又有東極島作為屏障,島上漁民靠王征吃飯,對官兵抵觸情緒很大,矛盾不易化解。單是他在沿海埋伏的眼線,流毒極廣,雖靠屠破浪等人不足以清理幹淨。強攻橫嶼,只怕久攻不下,為戰者攻心為上,殺了王征群匪無首,若是在城中放火作亂,也不好應付。”

狄飛白道:“那麽這次王征來投,就會為你們所用?”

宗訓道:“這次來的不是王征。是他的兒子,王慎。”

“……”

狄飛白下意識看眼江宜,卻見他愣住。其時園林裏除了他們一行四人,不見人跡,鑼鼓稍歇,廳堂方向吆喝通傳:東郡太守、協守總兵、海事指揮、游擊将軍等三地守備将領陸續入府,阖府上下皆在前堂後廚忙碌。

王慎也應已抵達了。

江宜問:“你這次叫我們來,不會是為了吃一頓飯吧?”

宗訓苦笑:“怎麽說呢,這場酒席我可吃不起。宗某幸得外人高看一眼,以為徐大人心腹,說穿了不過是個布衣。為人幕僚,便是做到昔者馮羽公那等功勞,也只是一介草茅之臣。不能得公卿将相高看一眼——今日請三位前來,其中一個原因,是王慎想見見大師。”

暖閣設在群室之末,有黃栌掩映,梓花結種。曲水半山亭将兩處隔開,群室內徐牟正講話,衆僚一派安靜。宗訓稍望了兩眼,便引三人入暖閣。

當中也已擺設席坐,原是宗訓早就準備好的。

“請坐。王慎應在群室聽訓,待稍後有閑隙會來暖閣一會。不必等他了。”

狄飛白好笑道:“他想見就讓他見?王慎幾時這麽大的面子?”

江宜道:“這個……他想見自然可以見,何須什麽面子?”

宗訓道:“我自然知道,以大師王府客卿之尊,不必特意出面。可是——”

狄飛白:“………………”

江宜:“王府?什麽王府?”

狄飛白立即道:“哈哈哈,卧虎,他說的是卧虎。意思是我泱泱大國卧虎藏龍,還有你這樣的人才。”

“客卿?什麽客卿?”

狄飛白:“是客氣!說你太客氣了!不必如此謙虛!”

宗訓:“……………………”

宗訓面露疑惑,但覺一陣殺氣撲面而來,看狄飛白皮笑肉不笑将自己盯着,打了個哆嗦,忙緘口不語了。

一時無人開口。只有寸刃自斟自酌,自得其樂,将臉色各異的宗訓與狄飛白各瞧一眼,似乎覺得好笑。

過了一會兒,江宜問宗訓:“你剛剛說——”

話未完被狄飛白打斷:“說什麽說,他就不會說話。”

宗訓忍辱負重,聽得江宜說:“哎,我是問,宗先生剛剛說可是,可是什麽?”

宗訓執一碩腹酒壺,為三人斟滿高足酒樽,舉一樽敬說:“可是,今日也算作在下的辭別宴,有緣與諸位相識一場,浮雲一別,不知何日再見。便以此酒為謝,告諸位相助之恩。”

宗訓仰頭飲盡,江宜與狄飛白卻不動手,因這話說的突然,一時都未明白過來。

“宗先生這是要去哪裏?”

“我将随船前去橫嶼,代替大人與王征交涉歸降事宜。短時間內回不了東郡。”

狄飛白一笑:“說得這麽鄭重,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對你而言不是小菜一碟?”

宗訓也笑說:“那麽,就當作是為狄少俠與大師的踐行吧。我知道二位雲游天下,并不會在一處久留。大師助我東郡收服水匪,此間事了,想必不日就會離開了?不論是我們誰離開東郡,再相見也要看機緣了,相交雖短短幾日,還是值得一杯酒罷?”

自金山以來,相識與告別常有發生,倒是頭一回有宗訓這樣有心之人,設宴款待。

每一次的相識,雖然都并非全然愉快的經歷,畢竟還是感觸良多。狄飛白飲了杯中酒,只是江宜為難,正不知怎麽解釋,一旁寸刃接了酒樽,連帶自己那杯牛飲而盡。

“宗先生,這杯我替大師喝了,你不要見怪。只因大師修煉的法門需禁食禁飲,不能開戒,”寸刃說,“你我相識更是沒有幾面,不過如你所言,一見如故,海上我似乎還曾救過你一命,還是值得兩杯酒罷?”

他拿宗訓自己說的話回敬,宗訓知道寸刃是個怪人,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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